袁均伟的回信倒来得很快，拆开一看，我差点气晕过去。他就涂了个问号，还把它描得挺漂亮的。
我气得把信往桌上一拍，发誓再也不给他写了。
结果没两天，袁均伟来了。站在大门口的花坛上，背着个大书包晃晃荡荡。我呆了，顾不得生气，问他你怎么来了。
学校放月假。
那你怎么会来。
来问你为什么骂我。
袁均伟乘公交来的，而我推了辆瘪轮胎的自行车。他说帮我推车，我客气客气说帮他拿书包。一拿过来，重得手都颤了三下。
袁均伟说，你要拿的，说话要算数。
我说，算你个头了，我算术最差。
书包放篮筐里都放不稳，袁均伟只好又把它背起来。
“怎么这么重。”
“还有带回家的换洗衣服呢，我从学校直接来的。”
“你们周六不上学啊，好幸福。”
“幸福个鬼，一个月才放两天。”
友情没有变质的证明，就是还可以讲许许多多废话。
“差点被你绕开了，你干嘛骂我？”
“嗳……哎哎哎，你看其实不远处就有个修车铺，不过我是绝对不会在这修的。因为我们学校门口老是亮晶晶的一路碎玻璃，我觉得就是这个修车铺搞的鬼。”
“别扯开话题。你干嘛骂我？”
“……你干嘛不给我写信？好歹也是这么多年老同学！”
“你以为我和你一样空啊，你那么闲为什么不先给我写。”
“……你怎么知道我很空？”
“你脸都胖了一圈，和刚才那摊上的鸡蛋饼似的。”
“不至于吧。”我捏捏自己的脸，“我脸上本来就有肉啊。你日理万机也没看见你变瘦啊。”
“那是我心理素质好，换你来我们学校，就只能成个骷髅在这里走。”
“不至于吧，你们那是魔鬼训练营吗？”
那天天气很好，初秋时分很适合在傍晚时散步。
我们拐过街上的街机店，袁均伟说小学时班主任还派他们一群班干部到这来抓过人。街机店老板看他忒不爽。有一回拿根桌球棒把他拦住了，说小子你破坏我生意，小心点。他甩都不甩，直接往外走。
我说拉倒吧你。那次要不是我陪我妈买菜，看见我舅舅在发火，他真就把你揍了。而且你那会成天在家打游戏机，还要假模假样帮老师去抓人，我都想揍你。
说得好像你没玩过似的。那回你在街机店玩，我还放过你了。
路过被改成派出所的原幼儿园，袁均伟说幼儿园的同学你还记得哪个。我说好像只对幼儿园大班有记忆，其他只记得小班时你踩了我的新鞋子一脚，还抢了我的牛奶。
袁均伟说什么呀，脑子不好的人果然记忆力也不好，明明是你成天剩牛奶，老师让你喝掉，你哭着要找妈妈，我就帮你喝了。
你还会有这么好心的时候，我怎么记得大班你课上站起来说老师讲错了，非要他改。还有老师让你和我做同桌，你噘着嘴说不能和愚蠢的人混一起，否则以后也不会有出息的。
那道题是她讲错啊。
我捧着肚子笑起来，他长到多大，也还是幼儿园那个翘着鼻子觉得自己比班上所有人都聪明的袁均伟。
我买了很多蓝色的信纸，袁均伟喜欢蓝色。
我在历史课上写信，生物课上写信，语文课上写信，在放学看完《新世界福音战士》后也在写。我事无巨细都写，把我们班、我同桌、老师们都描述得详详细细。
我告诉他，我在七班。
我同桌自称米虫，因为她姓米，梦想是将来可以突然暴富，然后躺在家里光吃不动。
每次我们上美术课，她都翻到第七页（你现在也可以翻开来看看，咱们的美术课本是一样的），然后告诉我们，这张印度富豪家的照片，对，就是这幅院子里有个大荷塘的豪宅，就是她将来的米虫之家。
现在每次一上美术课，她前后左右的同学都赶紧翻到第7页，对着她，米虫记得要请我们来做客啊。我们做荷叶鸡。
我们的班主任姓杨，就是我名字的那个杨。因为长得特别白，个子矮，又年轻，所以我们都在背后叫他小白杨。他脾气可好了，从不发火，就是有点啰嗦，爱讲道理。我们一犯错，就用大半节课在那唠叨，然后正式一讲课没几分钟就下课了。
他看看手表，挺惊奇地，这可真是时光如梭，日月飞逝啊。
有几个腿快的听见铃声，就已经冲出去了。他就在后面叫，慢一点哪，你难道要跑得比时间还快。
有一次我和我妈去市中心，遇到小白杨和她老婆，我一时口快还叫了出来“小白杨”，结果小白杨还应了哎。我妈就打我，说哪有这么叫老师的，肖老师不好意思啊。啊，不是肖老师，白老师不好意思。
原来他早知道我们这么叫他。
西门的音像店关门了。没几天在巷子里的民房二楼开了个小书屋，啥都有，有一次我和陆青青竟然在那遇到了我们教导主任，我的妈呀，她拿了一坨的《尼罗河女儿》。我真想给她推荐，老师，我们现在都看《天是红河岸》了。
我们换了个数学老师，是个长辫子，那辫子都快长到脚踝了，我们成天上课偷摸她长发。她终于受不了，剪了个寸头，然后立马和隔壁班政治老师谈恋爱了。
我和米虫每次体育课跑完八百米就肚子饿，还好体育老师基本对我们就是放羊模式。所以我们两个经常偷偷跑到铁栅栏那买鸡蛋饼吃，不过这周四太惨，有几个人也照着学，动静太大，引来了体育老师。鸡蛋饼做好了，老板娘也不敢递给我们。我们只能站在栅栏旁，一边手牵着手被体育老师训，一边肚子咕咕地闻鸡蛋饼香味。
袁均伟回信，说我写得这么详细，他不在我们班都能一闭眼能想出是个什么样。
我大喜，这就是我的目的。不在一个班也可以间接做同学。
他接着写，就是一群热闹的乌合之众呗。
有些话当面说反而不伤人，因为有语气有动作，黑纸白字才伤人，因为不知道到底是开玩笑还是真心话。
那天又发生了件挺有意思的事。我们班每一组都有个厚厚的硬壳本，大家轮流写日记，从前往后传，人人可以留言，我组里一男孩子写他立志考医学院，因为他们家老盼望能出个医生，他表弟成绩好可晕血半点从医的想法都没有，可他家姨夫还老逼他表弟努力努力。于是他想，他考上了，表弟就免了受这罪。我们挨个在那男生的日记下方留言，都一模一样的口气，有志气，好好干！那男生回，必不负同学众望。
我就把它写在回信里了，想，这就可以证明我们不是乌合之众了吧。
结果袁均伟回，杨诚言，你的志向是什么。
我讨厌这个话题，所以我就绕开了。
袁均伟的信都写得比较短，有时候写得还挺隐讳，要你很熟悉这个人才能猜出真实状况。
他有时候写：现在是凌晨四点，我在给你写信。我们宿舍里八个人都起来了，除了我之外都在背单词，我看看周围就挺有愧疚感的。
那肯定是他这次英语考得一般，整体名次也不理想。
还有次他写：有时候真讨厌我爸妈，羡慕你有你那样的妈妈，不逼你，也不架着你。我有时候觉得自己被架在台子上下不来，不得不永远站着。
这肯定是这回考得太差了，回家被他妈训了。
还有次写了一堆，夜自修突如其来的烟火，同一层楼其他班都冲到走廊上，他们班巍然不动，老师继续讲课，虽然声音都被烟火声覆盖了，听起来都断断续续。他说，要是你在的话，肯定也是冲到那走廊上的一员。
信里夹了张成绩条，弄得出其不意像不小心夹进去的一样，我一看成绩排名，果然如我所料，是第一。
他永远想不动声色地炫一下自己有多厉害。
暑假，我妈让我去袁均伟家送馄饨。我送完了馄饨在小区门口等，果然过了一刻钟袁均伟出来了，还背了个书包。
我说：“你背书包干嘛？”
袁均伟说：“吃完了饭抓你去图书馆看书。”
自行车骑半路，公交站台有两个高个子男生在等车。袁均伟拦住我，“我们从后面绕过去。”
可惜已经被他们看见了。我们不得不上前打了个招呼。
那两人都和袁均伟一样，有从眼角往下看人的习惯。他们问袁均伟去哪，袁均伟说去打球。那两人说他们去游泳。
两人中个子更高的那个问我是不是隔壁班的。
我说：“不是，我不是你们学校的。”
他说：“哦，是省重点的吧。”
我说不是，然后报了学校名字。
他说：“那不是差校嘛。”
另外一个人碰碰他，说车来了。他们就上车走了。
我一路走一路愤愤不平，说一中怎么了，一中就了不起啊，会不会说话。
袁均伟说，他们说的也是事实，你应该知耻而后勇。
我说我有什么耻，难道人就只按成绩分类吗。
袁均伟说作为学生的区分，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我说就因为你也只把人看成聪明人和其他人两种，所以从小到大同学关系才那么差。
袁均伟说那是我不理他们，要是我给他们点搭理的机会，他们一个个摇着尾巴就凑上来了。
我说，你们现在全班都是聪明人，可我看你们聪明人之间关系也不怎么样啊，你看你走路还要避着他们。
袁均伟说，那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蠢人才要结堆。
我们差点吵起来，可袁均伟突然丢下自行车冲前面去对着路人砸了一拳。我抬头才发现路人是何乔。
袁均伟对着何乔揽胳膊揽腿的，弄得何乔都不习惯了。袁均伟一下子图书馆都不去了，决定跟着何乔去打篮球。
八月份的太阳烈得像刀子。我坐在树荫里喝冰红茶，看着晒得通红的两个人，想着，啊，这就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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