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仲夏一觉在宿舍睡到了傍晚。
记不得什么时候睡着的了，只知道醒来的时候，脸上还挂着泪痕。头有点昏，嗓子也疼得不行。
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没开灯。黑暗里，她坐在床边，视线毫无焦距地盯着眼前。好半晌后，她大概收拾了一下自己，下楼去吃饭。
司仲夏出宿舍楼，途径花园的拐角，角落里猛然冒出一个身影，喊住她，声音暗哑:“了了。”
司仲夏浑身一滞，骨骼犹如被冻结，僵硬感爬满整个脊背。她迟缓地转过头，这个动作做了足足有七秒。
陈立青嘴里还含着燃尽的烟蒂，刚刚他站的墙根处，覆了一地烟灰。
他直勾勾盯着司仲夏，声音低了又低:“了了，我没和她做什么。那是大冒险挑战，要我们叼一张纸片而已……”
司仲夏没问他怎么进来的，也没认真听他说的什么话。
只是突然间，感觉心好累。
她抬手打断了他，眼睛垂着:“陈立青。我想，我们需要各自冷静几天。”
“……”陈立青深吸一口气，使劲把胸腔那股火给憋回去。
司仲夏手机一直关机，他打不通，她走后他醒完酒乘飞机就过来了。J大作为名校，进出管理严苛，外来人员进入需要预约或是本校学生带领。陈立青进不去，还是找人买了份预约名额进来的。
他不知道她在哪，就在宿舍楼外等。好不容易等她下来了，想着就一个误会赶紧说清楚。结果她只想着让他冷静。
陈立青努力放柔声音，让自己的姿态尽量是伏小做低的模样:“了了，我带你去吃你喜欢的，别生气了好吗……”
司仲夏没动，没抬头，只轻轻地，又倔强的:“你快回去吧。预约最晚八点，晚上被保安发现了，也要赶出去。”
说完话，司仲夏没再看他一眼，脚步发软地转回宿舍方向。
陈立青定在原地望她的背影，心中气结又无可奈何，只能把烟蒂往地上狠狠一摔，重新叼上一根新烟。
司仲夏没胃口吃晚饭了，去楼下便利店买了几个面包填肚子。期间打开手机支付，数条未读的短信与消息纷纷跳了出来。
十几个陈立青未接通的电话和消息，夹杂着几个以前朋友的短信，包含一条来自关之虹的。
“仲夏，我们在玩真心话大冒险，真的没有别的。对不起，你不要误会陈立青。”
司仲夏读完，一声不吭退出，忽略陈立青发的，跳过去给乔月她们回复。
准备退出整个聊天界面的时候，她注意到底下沈念白下午发过来的一条消息:“要去参加读书展吗？”
她微微犹豫，点开回了条“应该不去了”，就锁屏关了手机。
*
“仲夏啊，你和陈立青怎么了啊？”电话那头，乔月焦急的声音传来，然后想起什么般，顿时大惊失色，“该不会是我乌鸦嘴发作了吧，啊呸呸呸……”
司仲夏忍不住被她逗笑了:“没有啊，你说什么呢。”
“……”她沉默几秒，“是我们自己的事情啦，跟你没有关系。”
“我在意的是这个吗？我在意的是你们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呀。算了算了，听你声音估计也不好受，等我后天飞过去看你，等我啊。”
司仲夏笑笑:“谢谢你，乔月。”
乔月说来真来了。那天司仲夏正好没课，乔月就拉她的手陪她在校园里散心。
“哎呀，果然和那个陌生的女生有关系啊。我老早就猜到了，真是的……”
乔月扼腕叹息，见司仲夏安静下来，又转口安慰道:“我跟李舒、赵源几个去骂骂陈立青，有女朋友了还这么不知分寸，让我们仲夏伤透了心……”
很多年后，司仲夏觉得，她之所以会始终心怀着那点不切实际的希冀，其中一部分，就是不想削弱和有关乔月这样的朋友，任何一点儿的情感联系。
她们聊了一阵子，司仲夏手机来了电，是舍友提醒她，黄女士选拔留学生的时间改到了今天，催促她赶紧往礼堂这边过来。
司仲夏歉意跟乔月说明，她则爽快摆手:“你快去吧，这听起来就很重要。正好，我逛逛你们学校，这可是J大呢，仰慕已久啊。”
与司仲夏告别过后，乔月一个人在J大转悠。下了学院，又到主楼教室这边转。
直到误打误撞地，路过一间教室。
门敞开着，许晴雪和学生会的人交代完任务，匆匆就往外走了，也没关心旁边探头张望的乔月。
乔月瞄了瞄，办公室类似的装扮，不感兴趣，途径下一个教室的时候，又随意一瞥。
这回她愣住了。
离门不远的地方，一个男生低着头，侧脸清俏、皙白，神色专注地投入在手上的动作。
乔月会呆住，一方面惊讶居然会在这里遇到沈念白，一方面又震撼于沈念白竟然在织围巾。
是织给女朋友的吧？
乔月八卦心大起，多停留看了一会儿。看见那雾霾蓝的布料，在他手上渐渐成型。
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就是围巾边缘上，扎了只粉白的小兔子，小兔子还戴了条红色围巾。
别说，织得还挺像模像样的。
沈念白原来这么心灵手巧。
乔月边想着，边转悠到下一个地方去了。
司仲夏参加完选拔，又跟乔月逛了一会儿，最后一块坐到了那个熟悉的咖啡馆。
乔月稍微斟酌着措辞:“仲夏，你和陈立青，还有复合的可能吧？”
司仲夏垂了垂眸，轻轻嗯了一声:“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后面会去跟陈立青道歉的。”
“欸。道什么歉。本来就是陈立青的问题。”话这么说，乔月明显松了一口气，“你们两个肯定是异地恋分开太久，待一块太少了。听说陈立青赢得了什么新西兰机票？你们就应该趁这次机会，一块去缓和感情嘛……”
司仲夏没说话，视线落到窗外。
雪花大了。
*
“沈念白，你去找辅导员，是有什么事啊？”
舍友齐黎心里踌躇好一会儿，还是扒开床帘。探头问了一嘴沈念白。
沈念白正在穿鞋，略显匆忙。他听出他的意图，也没揭穿，平静回答:“家里有事。”
“哦哦。”齐黎缓了一口气，原本他担心的是沈念白要去找辅导员拿计算机大赛的名额。这样的话他的竞争对手又会多一个，胜算更小了。
现在他能终于放下心来，顺便有闲空表达一下关心:“你要去哪呢？兼职吗？哦，对了，最近看你在织围巾，织得怎么样了，我看看呗。”
沈念白在宿舍里算个可怜人了。刚认识的时候，他总是早出晚归，惹齐黎以为他天天背着自己到图书馆当卷王，直到有次发现他在外边餐厅里端盘子。
才得知沈念白家里极度困难，父亲赌博入狱，后来在狱里自尽，但留了一屁股债。他一个人承担起七位数的债款，还有照顾残疾爷爷的责任。
沈念白的兼职在他的作息表里见缝插针，齐黎听说过，他周末会一天打三份工。
他一直在省吃俭用。齐黎只见他在学校最便宜的餐馆吃过饭，用的电脑还是学校奖励状元免费赠送的。
舍友周轩问他，大概还有多久能还完？沈念白沉默一会儿，也可能是在思考，说一直这样下去，明年年底应该够了。
齐黎想象了一下，这不买游戏本，不谈女朋友，饭食清淡、生活简朴的日子。让他来，恐怕一周都做不到。
沈念白没回答，只在背书包离开宿舍门的那一刻，说了声“回家”。
齐黎还想看看沈念白心血来潮织的围巾现在怎么样了，现在只能原地挠头，无比纳闷。
舍友周轩拎外卖回来了，他大呼小叫:“齐黎，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想跟你卷综测啊。你这嘴，不该问的时候就搁那里问，活该没人跟你玩。”
“周轩你有病啊？我还好意关心了他一下呢。”齐黎破口大骂。
“那你关心得真及时呢。”周轩大翻白眼，“直接揭人家伤心事了。”
齐黎恼火:“那是你倒是说啊，他到底怎么了？”
“沈念白爷爷去世了。人家唯一的亲人，不在了。”
*
盯着电话本，司仲夏有点迟疑。
她思考了几天，觉得这回同样有自己的错，任性甩脾气，不给陈立青解释的机会。
再者，那也确实是一个玩笑。
她想主动单删和好，就是不知道该直接过去，还是先打个电话，铺垫一下。
司仲夏犹豫的时候，后边突然出现的许晴雪叫住她:“学妹，最近忙活坏了吧，你看你，书包都没拿。”
司仲夏愣了愣，接过书包。想起来应该是上次校学生会组织新年晚会，她临时被派到别处，结果忘了拿书包。
“谢谢学姐。”
许晴雪笑:“不客气。”然后想起什么事，顺口问道:“你认识的那位沈同学是有什么事吗？最近读书展也准备开始了，分配的人手不够，H大那边的一个主心骨居然还不在。”
司仲夏微顿，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回头问问他。”
“没事，我就有点好奇。应该也是正规请假了，不然也不会不来。他平时都是最勤奋的。”许晴雪挥手，“我先走了，拜拜，事一堆呢。”
“拜拜。”
留下司仲夏一个人，她坐在教室后排走神。无意识动了动，就触碰到身后书包，有一块过分异常的松软的鼓起。
她打开一看，登时怔住了。
是一条围巾。
深蓝的颜色，柔适的质感……她印象十分深刻。
和司仲夏丢弃的那堆毛线，一模一样。
可是，这条围巾是完好的啊……
完完整整的、极其崭新的一条，还有只可爱的小兔子缝在上边。
小兔子……司仲夏心重重一跳。
一个大胆的想法钻入司仲夏的脑海里，像在血管里埋了炸弹，她整个身体都开始变得汹涌鼎沸。
司仲夏迅速掏出手机，点开和陈立青的聊天框。手指还在迟疑，可一个陌生电话乍然跃了出来。
司仲夏顿了顿，下意识点击接听。
那头的女声低沉又柔和:“是司仲夏吗？”
“我是的。您好，请问是？”
“我是黄凤聆，前天我们还在礼堂见过。”
司仲夏若有所觉:“所以您要……”
“我在你们这帮人探查了一遍，你拉琴很有灵气，也很有天赋，努力挖掘，很有潜力。对，你愿不愿意跟我去法国？”
司仲夏怔了片刻，最后微微低下眼睫，轻声说:“对不起黄女士，我……没有出国的想法。”
“没关系，你可以考虑一段时间。”黄女士并不着急，“这件事很突然，你想好了再拒绝我也没事。”
“……好，谢谢您。”
陈立青那边。他只顾着埋头灌酒，而身侧的孙源满脸的恨铁不成钢:“真男人就给她打电话啊，既然是一个误会，干嘛不说清楚？”
“我说，她愿意听？装死呢，消息一个都不回。”陈立青冷冷嗤笑。
孙源还要回嘴的时候，李舒默默举起手机:“我打过去了。”
陈立青额头青筋一跳:“你大爷的还我手机——”
“……接通了。”
话音瞬间死寂，陈立青猛然夺下手机，一时动作太激烈，另一只手被酒瓶盖锐利的边角划过，疼得他嘶了一声。
李舒:“小心手啊，抓什么瓶盖！”
司仲夏没想到一接听，来迎接的这么个声音，她抿了抿嘴，低声问:“……陈立青，你手受伤了吗？”
陈立青刚要说没有，旁边的孙源挤眉弄眼支招，让他适当买个惨博同情。
于是陈立青故意委屈:“嗯，手伤到了。女朋友还不理我，更伤心了。”
“……”一句话，让司仲夏心底的念头愈发笃定。
闹这么一通，她心里气早消了，软着嗓音轻声说:“陈立青，对不起，我那天跟你发了脾气……”
后来的和好，就顺理成章了。
在那很多年之后，每当回想起来，司仲夏都为自己当时的草率而万分懊恼。
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多怀疑一点儿呢？为什么，自己就不愿意多问一点儿呢？
可是那些巧合，像冥冥之中，横亘在她既定的人生轨道。
她逃脱不过。
只有十年后的回首，才有机会，姗姗来迟地抱头痛哭。
*
司仲夏以为，她和陈立青就这么和好如初后，不会再有裂痕。
可是，她终究高估了他们的关系。
没出三天，司仲夏和陈立青就彻底地爆发了一次争吵。
或许上次冷暴力后的缓和，只是因为彼此刻意宽容罢了。
矛盾没有消失，它早就潜伏在司仲夏和陈立青的命运线之间，等待着下一次引爆火药。
这一次是因为机车冠军的奖品，两份免费环游新西兰半个月的机票。
陈立青把其中一张给了关之虹。
“我们四个人，两份，我为什么给她？因为她的功劳最大啊，我不给她给谁？”陈立青强行沉着气，不解地看她，眼底那你别无理取闹的意味，几欲遮掩不住。
司仲夏直直望着他，声音轻细，又不肯退让:“好，这个我没有疑义。你为什么要跟她一起去？”
“那我浪费吗？了了，这机票是一起的，我们一起去更方便，在陌生地方相互照应不可以吗？”
司仲夏心抖得厉害，闻言差点藏不住鼻子里的颤音:“你要我看着我男朋友，和一个前几天差点亲在一起的女生，一起去别的国家度假？”
“我们以前又不是没有过，西班牙不就去过吗？你在担心什么？而且我都说了，那只是个大冒险，我说了不做，别人怎么看我？还是，你其实根本就不信任我？”
陈立青心烦意乱，那像在看陌生人的眼神几乎要把司仲夏刺伤。
“那你倒是给我一点信任啊。”司仲夏眼睛微微红了，她一瞬不瞬抬头看着他。原来极度崩溃下说话，并没有想象中歇斯底里，却比任何歇斯底里都落地有声。
“陈立青，两个月这么久，你没有主动给我发过一条消息，一个电话，你说你忙着嘉年华的事，可我打过去，你都在和人喝酒玩乐。你有时间开庆功宴，没有一点儿空给我发条消息吗？
还有，你说过你最讨厌戴项链，那为什么还要跟别人戴？”
陈立青被她这一大串话砸懵了般，好半天才反应过她在翻旧账。
火气几乎是蹭的一下蹿上了脑，话没经过大脑就抛口而出:“还不是因为你的事都那么无聊？！打给我就为了散个步，为了找只猫，还为了跟人比试，让我抬不起脸。”
“司仲夏，你是以为自己还小吗？就这么喜欢做这种幼稚无聊的事？”
“是，你喜欢，可我不喜欢。你就那么自私，用你自己的标准束缚我的爱好？”
他如倒垃圾般不带停地倾吐完这些话，深深吸一口气，竭力平稳住气息，语气里漫上沉甸甸的疲倦:“我和关之虹真的没什么。你非要那么想，那我也没办法。”
“你太敏感了，和你待在一起，我累得不行。”
从陈立青说第一句话开始，司仲夏就像被无形的藤蔓缠住浑身，如搁浅的鱼，疯狂地颤抖。然而无论怎么动作，也使不上一点儿力气。
神经末梢被刺激到似的，嗡嗡作响。她失了神，喉咙干哑着，任由面前的人肆意发泄着心底的每一个想法。
“我们还是分开一段时间吧。我真的很累，放过我吧。”陈立青后退几步，深深扫她一眼。
一番话说得，似乎司仲夏才是一切的始作俑者，一切支离破碎的起点。
陈立青不管不顾，转头走掉了。
司仲夏呆愣在原地，双眼麻木，徒留血红色与泪水一齐涌出。
他宽量的背影渐渐淡在视野里，像远离而去的一整个晴天。
司仲夏想追上去，想抱住他，想挽留他。最后的最后，也只是无能为力，浑身发抖发软地蹲下身，眼泪大滴大滴顺着脸颊滚落。
八岁那年，司仲夏以为听话，换来的会是糖果。
宋虞让她明白，听话并不会让她被爱。
十八岁那年，陈立青告诉她要听话，她乖乖照做了。
最后得到的，只有一句你太敏感了。
是她做错了什么吗？
为什么所有人都不要她？
为什么？
司仲夏失声痛哭着，止不住的哽咽声溢出喉咙。
陈立青是她贫瘠的土地上的最后一朵玫瑰。
而现在，这朵玫瑰，也终于枯竭、陨落，迎来彻彻底底的毁灭。
*
黄女士很高兴看中的学生选择回心转意，专门给她三天的时间，在国内作最后的告别。
听到这话，司仲夏只垂眼缄默，哑着嗓子，头摇了又摇。
没有了。
再也不会有了。
司仲夏申请过，提前走了。
她走的事，没有特地通知任何一个人。
登上机舱那一刻，司仲夏心里浮起一丝隐约的念想。
只可惜，答应沈念白的事，做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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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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