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起,暮色渐合,天边归鸟托着日末天光转眼归于远山,夜色星光陨落于巷陌深处投下微末光华,乌云遮月时,地上打更人正提着一盏油灯穿街走巷报着时辰。
戌时一刻一辆马车等候在吴府门前。
戌时三刻刚过,吴府大门微微颤颤打开,月影中依稀辨出两道身影。
守在吴府守门石狮后的人盯着前方两道身影,身侧拳头几次收紧又放松,嘴唇蠕动,终在看到前方人即将踏上马车之际唤了声:“……父亲,母亲……”
吴夫人听到声音满眼不可置信,欣喜回头时却被身旁人紧紧抓住衣袖。吴夫人视线只得跟着抓住手腕的那只手寻着看过去:“老爷……”
吴勉察觉到这一幕,心中更是复杂万千,上前一步行礼道:“父亲。”
吴粟站在原地,不回头,不看他,只说:“当日你执意离将,此时又来做甚?”
一句话令吴勉凝噎,心中沉痛之际再看父亲背影更是沉重,然他并未忘却来意,终而艰难问道:“……今日父亲向圣上所言可是真?”
今日他在御史台当差听到了许多言论。
自长安闹出无头尸案和孙家被灭门后恶事频发,今日却听人说长安闹出的无头尸案并非是妖怪作祟而是有人迫害为之。
有人说此事内情曲折与元昌有关。
说元昌惨遭灭门是恶事做多有人替天行道,为民除害。
又说元昌精于权谋,心中藏奸,暗中帮扶世家买官卖官唯利是图。如此种种,皆是一改往日对元昌灭门悲惨惋惜全编程指责谩骂。
他本是不信上前理论,却被告知向皇上揭发元昌罪行的正是他的父亲,吴粟吴大人。
御史台的同僚上前围着他,笑着问他,调侃道:“小吴大人何须如此恼怒,毕竟这话儿原不是咱们说的,为官同僚一场,虽说往日无甚交往,但仍念着同僚的情分说与小吴大人听上一听。”
“是也,是也,毕竟小吴大人与去了的孙大人相交一场,如今向皇上告发贪污舞弊的却是小吴大人父亲,是咱们那位德高望重的吴大人。吴大人一生清正,说话做事从未有过偏颇,朝中谁人不知吴大人直言忠勇宁折不弯,便是连长公主殿下都敢得罪,再反观孙大人……呵呵,先前我等还曾有几分顾虑,如今相较,吴大人与孙大人孰轻孰重我等还是能分得清的,只是不解小吴大人为何如此愤慨?”
“难不成小吴大人如此气愤不信吴大人竟是为已故孙大人叫屈?若是如此,小吴大人可是要回府与吴大人一同到皇上面前辨一辨?”
“怎的你竟问他!难道你不知咱们秉持吴老家训清高自持的小吴大人眼高于顶为官多年却只得孙大人一位好友!”那人微微沉吟,惊叹,“如此说来,小吴大人当真是与孙大人过从亲密,小吴大人视孙大人为知己怎会不知晓内情?小吴大人可愿与我等一同说说?”
“原竟是如此!谁人不知吴大人不惑之年得子对小吴大人甚为看重,凡小吴大人所求吴大人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小吴大人与孙大人为好友牵涉其中,难道吴大人也……”另一人故作惊讶掩唇之际却难掩言语中调笑,他双手做礼朝着吴勉方向便是深深一拜,道,“若是如此,吴大人此举岂不是大义灭亲!铁面无私果然吴大人行事风范,我等敬服。”
“难不成这竟是吴大人辞官归隐真正缘故?”
众人唏嘘之时目光终看回僵立在侧的吴勉,嬉笑道:“可否烦劳小吴大人回府问一问吴大人其中原委,也好解一解我等困惑!”
当时,他在一众人嬉笑间不能言语只得落荒而逃。
父亲是何人秉性如何,他如何能不知?可与元昌相交,元昌亦是对他倾心相待,他不明白只一夕之间事情为何会如此,是以,他忍不住前来问上一问。
“原来你是为此事来的。”吴粟松开吴夫人的手,撑着手杖回头,他眸光锐利,视线于夜色中逼视而来,“为官多年,欺君之罪是何罪名,难道你不知晓?”
吴勉:“……”
吴粟:“你若有疑虑便自行面圣,我已向皇上奏请辞官回乡。”
吴勉猛然抬头:“父亲!”
吴粟单手撑着手杖,脊梁挺直,他不看吴勉只目视前方,夜色视线昏暗,星光稀薄愈发显得他侧颜似真似幻,旁人只听他言道:“为人父,我教你识字,明理,引你为官,辅你仕途,虽被你认为孤僻迂腐却自问未曾有过对不住你的地方,我已做了我能做之事。而今你已自立,亦有了主见,自不再有需要为父之处。”
“你我道不同,为父亦不想强求。至于你所困惑之事,为父只一句问心无愧。你若有疑,若有惑,尽可自去查证。”
“言尽于此,你我父子之情亦止于此,你……好自为之。”
说完,吴粟不再多留搀扶着吴夫人踏上马车。
吴勉站在原地,喉咙宛如被人紧紧扼住一般,越是拼命想要发声越是吐不出一字,只得眼睁睁看着马车渐行渐远彻底消失在夜色中。
上马车中吴夫人眼泪再也忍不住,哭诉道:“……老爷,确定要这般?”
吴粟手抚着手杖,闭眼的一瞬却宛如被人抽掉脊梁骨般,长叹:“若非如此,如何出得了长安?”
吴夫人眼泪止不住又追着问:“……难道咱们便放任勉儿留在长安?便是要死也该死在一块。”
渐离长安吴粟眼神本是透着茫然在听到身旁人哭诉后眼底茫然逐渐被坚定取代,马车颠簸,车帘飞扬,他不过随意向外探望一眼,看到的是却是树林密布,周围无休无止的黑暗,无边无际,好似他们下一瞬便被吞噬一般。
他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生死已不是你我能决定的。留在长安或许能有一线生机,于我们一处……必死无疑。”
当初他从乡下通过科举考入长安,为官多年,他自认问心无愧,却亦心知如今朝局已非当年。
人人昏聩,怎能容一人清醒。
若只牵涉他一人便罢,活了一把年纪,他早就看淡了生死。
偏他能看淡自己的,却看不轻旁人的。
吴夫人听着伏在身旁人肩头泪流得越来越凶。
马车在颠簸中彻底远离长安,踏上官道时只觉道路遥遥无期,身旁树木枝丫张牙舞爪以瞬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们逼近。
夜色更深了,驾车的马夫眼皮一动只觉有些困倦,仰着头大大打了哈欠,快速眨动双眼,忍下眼底逼出来潮意继续驾着马车赶路。
周遭一切越来越静,静得能够听到偶然经过的鸟儿每一次挥翅,静得能听到奔跑马儿每一次喘息,然这静谧夜里静着静着却又在一瞬变得喧闹起来,只听似有马蹄声从远处而来。
马夫心中困惑夜深人静,哪来的马蹄声?
摇摇脑袋,马夫只觉约莫听错,再不济便是前赴长安赶忙交货的旅人商队,思及此,困意上涌马夫未再多想继续悠哉赶路。
渐渐地,马蹄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连地面似都在跟着震动。
震动声让马夫彻底清醒,只觉情况不对四周张望起来,却见尘土飞扬间空气浑浊却难以藏匿飞尘中高头大马踪迹,那些人各个魁梧,手执长刀,黑巾遮面,那模样不像过路旅人倒像是十八层地府里爬出向人索命厉鬼。
马夫当即吓得失魂落魄,张唇欲喊‘老爷’,然下一瞬刀已落在肩上,正侯在颈侧。
执刀之人盯着马车,只道一声:“吴大人。”
然并未有人回应。
夜色昏暗时尘土飞扬顺着车帘飞入马车,喧嚣中车厢中人却甚是平静。
吴粟摩挲着吴夫人的手背:“勉儿说得对,我之为人孤僻执拗,从不是个亲和平易近人的,对旁人铁面,对勉儿亦是严苛,父子离心并非全然是他的过错,亦有我的缘故。”
自在长安为官他深觉寒门不易,世家子弟为官更是不屑与寒门为伍。
即便寒窗苦读,谋略才干远胜世家子弟,只出身一项,寒门便无立足之地。他自知难以周旋便只求独善其身,哪怕做旁人眼中异类,他只求问心无愧。
攥紧的手收了又收,颤动音色中难藏哽咽之势:“此生我无愧于大齐,无愧朝廷,却实在对你不住,时至今日还要连累你,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
吴夫人泪止住时靠在身旁人怀里,心中却格外安宁,一如年轻时那般。
她心中本是悲痛,骤然听闻此言,唇角溢出一抹笑容叹道:“夫妻多年,你的脾气秉性我如何不知晓。无须多言,我知晓的,我通通知晓的。何须管旁人言论眼色,咱们心安就好。至于勉儿……他长大了,总有一日他也会为人父母,那时自会体谅你的苦心。”
从年轻时她见他第一面起,她就知晓,他与长安富贵公子哥儿不一样。
偏她就喜欢这份不一样。
“这一生我从不觉得苦,旁人总说你木讷孤僻不善言辞,可我知晓你心是好的,当日选你嫁你都是我的意思才不是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我见了你想嫁你。”
“幸而无论何时我们总是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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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谙,长安却是繁华,若是登鼓楼瞭望,长安万千灯火,盛世绚烂风光尽收入眼底。
今夜紫金楼格外热闹,店小二托着盛满佳肴梨木盘灵活穿梭,大厅中央汉白玉砌成的莲花台上舞姬翩翩起舞,身姿曼妙,舞动时腰间银铃清脆作响,玉足点地,每一步都好似踏在人心尖儿上,台下不时传来看客叫好声,格外喧嚣,与之相较楼上雅间却是静谧极了。
酒水清冽落入杯中,只听人道:“听闻今日皇上见了裴衡牵涉出孙志科举舞弊之事?”
赵丞相面上无神表情:“孙志做事不干净,落得这般下场情理之中。”
那人恭维道:“说来还是相爷行事缜密,算无遗策。”
赵丞相不作声。
那人不知想到了何事,眼底浮现笑意,又道:“咱们这位皇上原想追查孙家灭门惨案为孙志讨回道,如今却成了孙志春闱舞弊贪赃枉法,还闹得人尽皆知,想当初孙志是皇上全力提拔起来,谁曾料想竟做下这般事,当真是打皇上脸面。”
稍顿,又问道:“不知丞相下一步待如何?孙志留下的破绽不少,皇上可是交代严查。”
赵丞相:“皇上既说严查,那便严查,孙志罪行累累,自要给民众交代。”
“话虽如此,可有一事,”那人于暗色中微微倾身上前,眸子在黑夜中亮出光,“可查办此事之人却是裴衡。裴衡此人心思缜密,皇上可对其甚为信任,丞相难道就冷眼瞧着?不怕裴衡查出什么?”
赵丞相略略抬眼,眼底拂过一层冷光。
茶盏落在案几,他道:“有话直言,无需拐弯抹角。”
“皇上说要严查,丞相可知皇上言外深意?”
那人捏着酒杯悠悠道:“眼下外面的人不知晓内情,裴衡却不是个蠢的,他既能查出孙志,又怎会不知晓那是被弃了的棋子?皇上扶持孙家与丞相抗衡,如今没了孙家,皇上心中怎不介怀?只怕因此才重用裴衡。只这裴衡……实在不通情理,比昔日御史台的那位吴大人更甚,若是其顺藤摸瓜难保不查到什么旁的。到那时,只怕丞相会难办许多。”
“哦?”赵丞相抬眸视线探过来,“不知有何高见。”
那人扯唇一笑,行动间已是挺直上身,欣然道:“谋事在前,为保万一,自然要铲平易己。丞相手段高明,想来除掉裴衡更是轻而易举。”
赵丞相:“定国公为国戍边,骤然失子,只怕军心不稳。”
“丞相这是怕了?”那人笑道,“昔日赫赫有名裴少将军尚能殒命落鹰峡,区区裴衡羸弱之流丞相怎的反倒怕了?”
“若你军权在手,本相倒是无需苦心经营。”
那人一噎,随即笑了:“放心,若丞相为难,自会鼎力相助。”
赵丞相不置可否:“最好如此。”
那人不恼,话锋一转只道:“说来明日吴老归乡途中遇难消息便会传回长安,只怕那时又要热闹了。”言毕,敬佩道,“终究是丞相高明,竟能游说吴大人听命行事。”
赵丞相淡淡:“他尚有子嗣,不是难事。”
“丞相之意,那位小吴大人便就此放过?”
“若无吴老,他何以入朝为官?官场沉浮,徒留一人,不足为惧。”
“是了,差点儿忘了,吴家原本在朝中便是不得人心,若吴老在旁人自会敬畏三分,如今人没了,旁人行事自是无需顾忌,丞相果然好谋算。”
亥时过,紫金楼来客仍是络绎不绝,只见紫金楼前立着一辆豪华车架,只瞧车身上的金丝楠木便知晓来人非富即贵,正当旁人探望来人是何身份时只听得车中一声轻扬呼唤:“齐王兄!”
长公主殿下!竟是长公主!
众人瞬间神情肃穆,然众人面上不显,心脏却狂跳,长公主唤‘齐王兄’,难道齐王殿下也在?
众人小心用眼角余光扫向四周,心叹,怎的未见齐王殿下车架?
人群中未有人回应,只听得“这便要走?几日不见而已,难道齐王兄便不识得我声音?”
李钰脚步微迟,回头只见金丝楠木车架上帘子显出李柔噙着笑意的一双眼。
李柔单手撑着下颌露出一截细如美玉腕子,眉目流转间玩味更显,捏在手中缂丝蝶戏牡丹团扇摇得轻快,悠扬道:“与齐王兄在此相见,当真是有缘呐。”
“只可惜旁人未必有齐王兄这番兴致,”李柔唇角笑容愈深,“适才得了消息,说是又有人要在夜里意外丧生了。这长安的夜,真是越来越不太平,齐王兄可要多多保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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