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夫子叹道,验尸房里的无头尸身份尚未查清,看押在牢中的嫌疑凶犯却死了,且至死未吐露半点有用消息,如今线索全断实在是白忙活一场。
裴衡回想今日情形:“那些人早已心存死志。”
岑夫子挑眉,似笑非笑道:“这也是奇了,心存死志之人,早不动手,晚不动手,怎的偏偏咱们到了便动手……难不成是专门演给咱们看的?”
细细想来,那些人起先言辞慷慨激昂,后又壮烈赴死,一连串的反应,干净利索,不待一丝迟疑着实像故意演给他们看。
只是……怎会有人愚蠢到以性命做局?
岑夫子心中实在难信,但见身旁裴衡面色沉重,心头不由一震。
这让岑夫子不禁想到出药王谷来长安的路途。
从南到北,一路行来只听人说长安富贵繁华,他初到长安时也是这般想的,可在长安驻留些许时日后,他心中不由唏嘘,长安确是富丽繁华,可这繁华之下不知堆砌着多少枯骨。
思及此,岑夫子问:“除此之外,可还瞧出何端倪?”
裴衡:“我看过京兆府案宗,皆记录他们为平民百姓。可身为百姓如何知晓官员交易之隐秘?”
“今日牢中嫌犯声称孙志为人不检,要替天行道,却至死未吐露确凿证据。”
“若杀害孙家满门只为泄私愤,为何连孙府一应仆从都难逃生路?那些仆从与之又有何恩怨?何以灭门孙府后还纵火毁灭踪迹?若真是他们做下此等凶案,作案之后难道不应逃亡?可他们偏偏投案自首。”
“若他们当真为凶手,为何只顾左右言他却对作案经过矢口不提?譬如,何时动手?何时作案?逃亡路线为何?可曾与孙府中人互相勾连里应外合?接应者又是谁?难道仅凭激愤行凶便能动辄取走孙府上下连仆从在内近百余人性命?”
“杀害朝中二品臣并非易事,若事先无周密计划,只凭他们四人如何完成?”
况且,今日之前,孙家一夜之间被灭门,众人皆认为此为惨无人道惨案,嫌犯口中的一句‘买官卖官’‘戕害春闱学子’却是让事情变了性质。
朝廷最忌**,官官相护,买官卖官,这是何等指正?
若孙志当真有此行径,事情必然做得隐晦,怎会轻易令人知晓?
嫌犯言之凿凿,又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偏嫌犯只抛出由头便撞墙而亡,倒是让案情变得扑朔迷离。
岑夫子鲜少听到裴慎之如此分析利害,幸而,他听懂了:“你意思是……幕后有人指使?”
裴衡并未否认,只说:“此事还需再探查。”
岑夫子点点头:“咱们本想着借着嫌犯顺藤摸瓜查出无头死者身份,奈何嫌犯先一步自尽,如此以来线索倒是断了。”
裴衡静默片刻:“方才我见嫌犯虽身形魁梧,然一夜之间悄无声息屠戮孙府满门,岂会是等闲之辈?”
能在夜间悄无声息做下命案,凶犯必然训练有素,不肖以一敌百,以一敌十自是不为过,可他方才见那些人……未必有那般身手。
“有道理,”岑夫子道,“只可惜现如今嫌犯已死,想要从他们口中探听消息已是不可能。”
裴衡:“人虽死,一一排查下去,偌大长安未必寻不到识得他们之人。”
“言之有理。”岑夫子说完沉默许久,待抬眼时他飞快看了眼裴衡方向,裴衡觉察他的欲言又止视线已然看过来。
岑夫子:“……还有另一桩事。”
说话间岑夫子自袖中取出一卷羊皮卷,在案几铺就。
他专心于动作因而忽略身旁人触及羊皮卷上纤细墨痕微颤眼睫。
只看一眼,裴衡便认出,那是兄长殒身之处——落鹰峡。
岑夫子蜷了蜷汗湿的手,呼吸沉重时更觉喉咙紧涩。
长安定国公世子兼少将军裴肃,年少从军,驰骋沙场,威风赫赫,乃长安儿郎翘首,放眼大齐鲜少有人不知他名姓。以往有人提到裴肃世子莫不是称赞他战下累累功绩,可时移世易人人只知晓定国公护国卫土戍守边关,再无人提及那位天纵英才少将军。
岑夫子指向羊皮卷上中央一道狭细如线墨痕,道:“这是落鹰峡,多亏江湖上有些说得上话的朋友得以查验了些当年之事。当年,你兄长率骑军先行途中正经落鹰峡。”
“落鹰峡为千仞绝壁,如刀斧劈就,狭窄之处仅容两骑并行。你兄长驰骋沙场多年,深谙兵法,岂不知此地为兵家大忌?即便昼夜兼行,怎会不提前设防?”
落鹰峡狭长,可若御马疾行,一炷香便能驰出峡谷,然便是这一炷香内出了变故,致使裴肃及随行骑军全军覆没。
“若非有人时刻监视你兄长行迹预判了当日行军行迹,那便是当日随你兄长出京队伍中有人泄露你兄长踪迹。”
落鹰峡两边为高山,山间层林密布,若设下埋伏,绝无生路。
裴衡指尖拂过那抹墨痕,墨色幽暗绵长,全权映进眼底。
当年在药王谷休养却骤然得知兄长死讯。
在得知兄长在落鹰峡遇难他便疑心,即便兄长有讨伐匈奴之意,昼夜兼行赶赴边关也不至粗心至此,何以会在落鹰峡全军覆灭?
他知晓兄长看重长公主,更知晓兄长看重大齐。兄长不止一次说过,边境不安,则国土不安,国土不安,百姓怎得安宁。
兄长对说,既得从军身披铠甲,那么他的职责便是守卫大齐疆土,是以他知晓兄长当日率兵去关外不止为长公主,更是为大齐。
兄长不愿长公主和亲,可若换做旁的女子去和亲,兄长亦不愿。
兄长说大齐男儿尤在,何须女子远嫁安社稷。
兄长说,历朝历代凡和亲公主无一不远离故国故土,一生异乡飘零,孤苦难依,他既担责守卫大齐国土便应当护佑黎明百姓,不论富贵,不论男女,凡大齐百姓,皆不能受外族所扰。
落鹰峡后兄长亡故,皇上震怒,下令彻查此事,而后得知一切乃匈奴之过。
匈奴意欲迎娶长公主,因而将兄长视作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那时因兄长亡故,父亲受挫遇袭重伤,朝中再无良将,只得行长公主和亲之举。
可远在药王谷中他不止一次对此事生疑,细想,匈奴乃外来人士如何知晓大齐地域疆土?又是如何知晓落鹰峡乃兄长必经之地?又是如何在落鹰峡设伏?只怕其中不免有人与之暗中勾连。
多年以来他在药王谷中修养调息,暗中调查,有心人天不负终于被他探知当年事情蛛丝马迹。
回归长安是为兄长讨还公道,可他亦深知那座大山一日不倒,那些揣着秘密的人便一日不肯松口。
前尘旧事涌入思绪恰巧马车一阵颠簸,三月春风泄入,裴衡左手呈拳凑在唇间止不住咳起来,他呼吸时缓时急,双颊亦透着病态晕红。
岑夫子立即帮他搭脉,不过须臾便是紧紧皱眉。
他左手搭脉,右手没好气拎了拎裴衡狐裘领,急道:“早说过长安气候不适宜你养病,不好好将养便罢了。大牢阴湿潮冷不让你去,你偏去,穿得多有何用?骨子里的寒症岂是你多披几件衣裳能解决的!”
这长安城虽是繁华,可四季分明,即便如今春日看似风和日丽,这吹来的风总透着三分冬日寒凉,哪里及得上四季长春温度适宜的药王谷。
在牢里他几次留意裴慎之,却总见裴慎之面色如常,可见如今裴慎之眼下模样可见是一直撑下来的,思及此,岑夫子暗暗咬牙,连忙从袖子里掏出药瓶给人喂了颗药碗,咬牙道:“谁不知晓你在药王谷养病多年,你不顾忌你这副身子骨儿,我还顾忌我药王谷名声,拜托,注意点儿,别砸我‘神医’招牌。”
说着话的功夫他直接搜了裴衡衣袖,果不其然找到药瓶,岑夫子捏着药瓶,冷冷一笑:“我做主了,从今往后你的药我帮你保管。”
他道为何今日裴慎之形色如常,原以为是他近日调配的药起了作用,原来竟是裴慎之偷偷服用了三日的量,一日一颗丸药,裴慎之竟然用了三颗,好!好!好好好!实在是好得很啊!当真是一点不把他放在眼里,何着他那些叮嘱全权是对牛弹琴了!
“……咳咳……抱,抱歉……”
裴衡咳嗽时只觉胸口阵痛,耳边响着岑夫子满腹牢骚,偏他实在无气力反驳,也无力反驳。
他自是知晓要爱惜身体,可他深知此事必与那人有牵扯,他如何能无动于衷?
自无头尸案起,已接连数条性命牵扯其中,若不查清,还不知要牵涉多少人。兄长在时立誓守卫国土,护百姓安宁,此生他已无缘如兄长般战场杀敌护佑百姓,只求尽一己之力,还百姓以公道顺遂。
岑夫子没好气,偏眼前的人气若游丝是个打不得,骂不得的,这让他心中怒火登时窜了几倍,可见裴慎之病中艰辛模样让他顿时多了几分不忍,眼下药已经用了裴慎之却不见好转分毫,急切之余他双眸放光忽的想到一桩巧宗。
虽然他不大情愿承认此事,但世上多的是难解之事,若裴慎之情况当真能好转一二,名声又怕什么?心中定此念后,他提议道:“眼下咱们正在路上,不如你想个由头咱们进宫一趟,若是能遇上……”
话未说完先受到一遭凌厉视线,岑夫子顿时止了声。
自与裴慎之相似便见惯其云淡风轻模样,险些忘了这厮也是人,也会动怒,也会生情绪。
裴衡竭力抑制喉间痒意,执着道:“……这般失体统言辞,往后莫要再提……”
他本是极严肃郑重一句话,偏因为呼吸不稳变得轻不可闻,然岑夫子还是看明白听清楚了,他定眸一瞬,双肩一沉,认命般长叹一口气:“知晓了,裴大人。别说话了,您呐,暂且歇歇吧。”
裴衡听到了岑夫子叹息,只道:“……你我之艰难不过一时之困。我已是这般,见或不见,好或不好,不过杯水车薪,饮鸩止渴,又何需再牵连旁人。”
“若为一己之私而使旁人横生枝节,徒增烦恼,我心难安……”
此生他只愿竭尽全力致使百姓安宁,便是不能诸达人人顺遂,不拖欠连累旁人也是好的。
岑夫子视线定在裴衡须臾,摇头失笑:“裴慎之啊裴慎之,你这病人实在让人头疼得紧。”
不愿麻烦牵连旁人,倒是要让他头疼?
啧啧啧。
头疼,头疼,有个不听话的病人实在是头疼的紧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8章 问心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