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脔。
这个词于沧浪而言,已由最初的难以启齿,到如今的吐字清晰。毕竟,木已成舟的现实,由不得他不认。
沧浪没有记忆,是个无根之人。三年前醒来时便在王府,封璘守着他,说他名唤沧浪,入府月余承宠月余,没奈何从院墙上掉下来摔坏了脑子,前事不记,情爱也一并忘却。
彼时沧浪全身各处都痛,真就像粉身碎骨以后,又被双大手重新锔完整了一样。他信了王爷的说辞,不追究自己统共没有二两肉的小身板,是怎么蹿上王府那高不可攀的院墙,唯独对封璘口中的“承宠月余”,始终存疑。
断袖分桃,沧浪瞧着自己做不来这等“荒唐事”,至少与兖王不能。
直到一晌贪杯,作茧自缚。
那次是封璘用手给他解决的,自认知礼守节的沧浪竟无任何反感和抵触;
再后来枕上合欢、鲤捣红莲,他对这人得寸还要进尺,得陇还要望蜀的侵犯一再宽纵,某些激烈时刻,甚而流露出予取予求的意思。
这样,可不就是禁脔?
事已至此,沧浪只好宽慰自己,无论如何,是个归宿,何况荒唐之事做多了,滋味却也不赖。
沧浪曾以为他会就此浑噩下去,依附王府权势偷尽余生,然而记忆终究残根难舍。
城楼,大火,兵祸……沧浪又做了那个熟悉的噩梦。自打来了钦安县城,梦境一次比一次真实,沧浪欲往城中寻找答案,奈何封璘执意不许。这几年,但凡沧浪对身世起了疑心,他总会流出几分不同寻常的焦躁。
那日一番挣扎后,沧浪终于趁殿下赴宴之际,偷偷逃出了行馆。
只可惜出师未捷,还落人一手把柄。沧浪赧然切齿,说完就替自己感到悲哀。
封璘愣了下,眉间温情叫句“禁脔”杀净大半,重又显得阴郁。他放了人,手指沿光裎的颈侧逡巡向下,蓦地定格在胸前:“又被你给扔了。”
那上头都是重叠交错的齿痕与红印,沧浪脸皮薄,见不得这种,偏过头问:“什么?”
下巴俄而被钳住,微微抬高,封璘十指撑开红线,往他脖上套了个物件,锋利无两、寒光浮掠。
是狼牙。
“我与先生的第一件东西,总是这般不珍惜,说丢便丢。”封璘拇指抚过牙齿,尾音捎带着似有若无的怅惘,仿佛由来已久。
沧浪道:“狼性主戾,凶物不祥,王爷要我日日将这玩意挂在脖上,嫌我命长怎地?”
封璘撷帕为他拭汗的动作一顿,须臾飞掷出去,扬声道:“唤怀缨上车,回宫。”
“等等,”沧浪对王爷冷热不定的态度早已见怪不怪,他扑上前,狼牙吊在胸前一晃一晃:“等等,杨大智还在他们手中!”
封璘眉头深缩,太阳穴突突一跳:“谁?”
*
兖王从码头带走嫌犯的消息很快传进县衙。彼时,县令谢愔谢大人着丫鬟篦头来着,一扭脖,头发扯掉两根,顿时心疼不已。
他过了知天命的年纪,精悍不比从前,发顶日见荒疏。早前听说朝廷要遣人查账,一激灵,本就捉襟见肘的头发越发告急。
“那人,可是与杨大智一同被捕的穷书生,叫什么来着?”
“沧浪,”县衙主簿姓冯,提醒道:“年二十九,籍贯待查。被抓时说是不堪苦役,从主人家偷跑出来,杨大智收留了他。”
每每听到“杨大智”这个名字,谢愔眼前总会浮现那张与他极为相似的面孔。当日万箭齐发,那人身子扭曲地倒地,仍在极力地抬脸试图看清他模样,似要带着对他的仇恨堕入轮回,死生都要纠缠不放。
念及此,谢愔不由地一颤。
“依你看,姓杨的把军粮之事,告诉了他多少?”
冯主簿忖着说:“告御状一事干系重大,杨大智不晓得此人与兖王府的牵连,没理由轻易交底。否则那小子也不会死到临头了,仍旧瞒得滴水不漏。”
谢愔放下心来,“啧”了声又笑:“听码头的官差说,那小子模样生得甚好,王爷今日领人走时还是用抱的。难怪咱们之前送去的那些小娘子都被打发回来了,想不到啊,兖王殿下居然好这口。”
冯主簿对上峰的浮想联翩置之不理,他跟随谢愔多年,没少给对方出谋划策,见人见事,远比主子通透得多。
“虽然咱们赶在王爷之前将杨大智下了狱,但他此番奉旨来查军饷一案,到底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谢愔犹沉浸在自个的重大发现中难以自拔,闻言嗤道:“怕什么,他来闵州三月有余,干过一件正经事没有?还不是斗鸡走狗一膏梁,赶明儿挑几个干净的小倌送过去,把人哄高兴了,咱们万事好商量。”
冯主簿拿他的昏聩无法,俄顷迟疑道:“只不过,属下曾去码头瞧了一眼,只觉得这个沧浪,颇有几分像当年的故人。”
谢愔捏着丫鬟的手口嚼莲豆,哝哝地问:“谁啊?”
待看清了冯主簿无声翕动的口型,谢愔惊得腾身而起,莲豆掀翻一地。
“……你说什么?!”
*
车轮碾过年久残破的马条石,辘辘转进临街一条不起眼的小巷。
“你要带我去哪?这不是去牢房的路。”
封璘抱臂想心思,见问只道:“醉仙居。”
醉仙居地如其名,神仙来了亦要陶然忘机的**去处。传闻有两大好,一是环肥燕瘦美人鸠集,只要肯砸钱,白日夜间都能换得春色常开;二是珍馐美馔应有尽有,后厨聚齐了八府名厨,同样只要肯砸钱,现烫的鹅掌单取的羊唇,一菜可值千金。
沧浪隔着老远,便听到环钗交撞、划拳呼喝声,奢靡阵仗一里地外可以想见。
他暗骂句贪官污吏、社稷蠹虫,放帘只见“蠹虫头子”正抬手伸向自己。
“王爷来查军中贪腐,却公然进出这种地方,不怕都察院的人知道,参您一本吗?”沧浪没忍住刺了两句。
封璘说:“沧浪在王府三年,何时见本王怕过那些酸臣腐儒?”他脚尖点住地上褐衫,往外拨了拨:“想救杨大智,便乖乖听话,你总不想就这么着随本王去探监吧。”
沧浪身上被撕得只剩一件中衣,搭祍松垮垮半歪,露出大片大片心口肉。他两颊还有酡红未退,做的尽头太足以至于眼梢都是春情,更遑论脊柱往下酸麻得厉害,一突一突像是要坏了。
他拍掉封璘悬在空中的手,扶着车垫边缘一节一节往外挪。
封璘瞧着,冷不丁打了个呼哨,于是沧浪下探的赤足突然踩实了一个毛绒绒的背。
定睛一看,那头站起来与人等身的苍狼正乖乖伏在地上给自己做马凳。听见动静,它扭头示好似的喷着鼻息,刚咬死几条狼青,现下却比狗还要温驯。
沧浪吓得收回了脚。
封璘噙着一缕玩味的笑:“要么让它背,要么本王背,你定。”
沧浪越发觉得,王爷的宠爱与其说娇纵,不如说更像是一场诱捕。不紧不慢,张弛有度,将他往一个个陷阱里驱赶,从人到心,都要叫他沦陷得更加彻底。
想归想,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沧浪还是任由封璘背着,进得厢房,沐浴更衣,又由着他为自己上药。
“杨大智,原来是杨大勇的亲兄弟。”
封璘说:“当年杨大勇身死,镇抚司奉旨实行瓜蔓抄,杨氏一族尽诛,只剩其弟杨大智在军中服役,侥幸逃过一劫。”
沧浪趴在榻沿,支肘猛地向侧翻身:“他此番冒死求见钦差告御状,难不成是当年的案子另有隐情?”
封璘按回他,用指剜出专治跌打的药膏,为防掌心粗茧碰坏了这身冰肌玉骨,方才趁人沐浴时,他特意在热水里浸泡过,此时犹带余温。
“杨大智没有告诉你他的兄长是谁?”
沧浪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出了行宫第二日,便因身无分文饿晕在官道旁,幸得杨兄弟所救,在他家大睡三日,清醒时分且顾得进食,无暇深谈。”
封璘冷哼一声,说“该”。
沧浪急道:“这么个侠义心肠的人,怎么可能与倭寇私通,摆明了是有人存心构陷,想以此为由阻挠他见到王爷。杨大智想状告的事,必定不小。”
掌根落在尾骨,轻轻打圈,等到脊柱的紧绷稍有缓解,掌心方落,再是指腹。渐渐地整片滑腻尽握在手,封璘用指尖勾住他腰间软肉:“仅仅数面之交,你就这样信他?”
沧浪说:“他救了我。”有些话藏着掖着没说,他从见到杨大智的第一面起,无由感到熟稔,直觉告诉沧浪,这人身上定有自己想知道的答案。
五指张开收拢倏尔加重力道,沧浪“呜”地一下泄出声,又自埋首臂间,像受了莫大委屈般竟成低咽:“轻点。”
封璘掐着腰,只重不轻地揉了一把,直弄得掌中人蝴蝶骨颤、沉吟难言,连裸丨露在外的足趾都微微蜷缩,踝骨往上一概粉得明显。
他问:“我也救了你,你怎就不知恩念恩?”
沧浪过了半晌,才闷声说:“你不一样。”
“何处不一样?”封璘发狠地罩住他,手绕到身前,捏起那颗狼牙抵在下颚:“先生下回若还敢再跑.....”
沧浪被迫仰高头颅,以这种屈辱的姿势听封璘在耳旁唤他“先生”,登时也来了火:“如何,敲断我的腿吗?”
封璘低声一笑:“小王岂敢。我只是,预备打条链子栓您在身边,您去不得的地方,便将链子拴在它身上,让它替我看着您。”
顺着他视线看过去,一颗硕大的狼头探出屏风,下巴架在绢面上缘,堂而皇之地窥伺着里间风月。
沧浪恼上加羞,抓起手边药瓶朝狼头砸去。怀缨正待暴起,望见主人冷似刀割的眼神,灰溜溜地又滑下去。沧浪气急,忿而转首道:“床上滚一遭,各自快活了好聚好散。难不成你还真想用这点事困我一辈子?”
封璘呼吸陡沉,捉着手腕将人翻过来,欺上身,眼底的贪婪一涌而出:“我能护你安好,与你荣华,出了这扇门,外头的风刀霜剑我都可以替你挡,为什么不肯留在我身边?你就.....”
稍顿,他的声线染上一丝喑哑:“你就,那么瞧不上我吗?”
*
房中未燃香,只有某位娇宠沐浴后身携的皂角清芬,混了点药膏的甘与苦,一室氤散的都是他的味道。
封璘伏在沧浪肩头,似是贪恋那份体温。沧浪被他话末的丧气唬得阵阵发愣,心肠很没道理地软下来,拿胳膊顶他:“好赖一朝亲王,岂可尽说孩子话,传扬出去叫旁人怎么想。”
他虚长封璘几岁,偶尔摆一摆款,倒真有几分为人师表的风范。封璘听罢越用力地收紧胳膊:“先生不走了,好不好?”
沧浪愣后又咬牙,果然不能施舍给这人太多好颜色,他冷了脸:“你起开。”
谁知堂堂兖王却耍赖:“只要先生肯留下,本王什么都可以答应。”
“包括告诉我是谁?”沧浪趁势问。
封璘的失神只维系了一瞬,起身时又是一派清明,仿佛刚才种种都不过旁人的错觉而已。
“你糊涂了,”他在眼尾泪痣上落下一吻,离榻:“你是沧浪,是本王的倾心人。”
帘起帘落,风把香词艳曲送进屋,搔得人心尖一点发痒,沧浪跟着手指轻叩:“蜀锦地衣丝步障。屈曲回廊,静夜闲寻访。”
琵琶声浅,暧昧情浓,快到间奏时,歌伎歇声劝酒,沧浪从前没听过这曲,却也自然而然地接过调继续哼。
“旋暖薰炉温斗帐,玉树琼枝,迤逦相偎傍。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1]”
封璘往外走的身形一滞,跟着加快步伐,像是忍无可忍地推开房门:“玉非柔!你这叫人唱的什么曲儿!”
突如其来的发难,令前厅殷勤的老板娘一头雾水。她咂摸着方才歌伎唱的那支曲儿,冷不丁回过味,杏眼圆瞪。
“谁让你们把从前秋千顷的词拿来填曲了?!”
这头沧浪怔忡半刻,赤脚下地追出房门,朝外喊道:“不是说好了去救人吗,杨大智,你不管了?”
花叶景明,廊下早已阒无人影,沧浪暗啐一口:“男人的嘴。”
王爷从醉仙居离开时面色不善,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连怀缨也只敢不远不近地跟在车后,一路臊眉耷眼的样子吓坏了不少商民。
副将迟笑愚勒着缰绳,小心地问:“王爷,回行宫吗?”
封璘撩车帘,没好气道:“奉旨查案,一件正经事没办,真当咱们是来与人消遣的么?去大牢。”
迟笑愚应了声就要调转马头,忽听他又改口:“等等,还是先去县衙。”
“那,杨大智呢?那些人只怕不会留他活过今晚。”
“连累先生因他受苦,罚他多遭几日罪是应该的。”封璘语调冷酷,见外头马蹄踟躇,遂嗤道:“糊涂东西,着咱们的人接管监牢,别叫他死了就是。”
之后一连数日,京城新到的王爷钦差突然转性。不比刚到那会,今日赴东家宴、明朝吃西家请,他摆开阵势,凡是与公务无关的拜帖通通挡在门外,下令召集县衙上上下下的胥吏,清点自新帝登基五年来,太仓卫兵员数量以及粮饷发放情况。
九边费用与年俱增,北则塞防、南为海防,数额之大成了困扰大晏财政的沉疴猛疾,新帝登基以来尤其如此。此番兖王奉旨南巡,便是替皇帝查核沿海兵饷的实情。
谢县令对兖王前后判若两人的做派毫无防备,仓促之下罗织出各种理由打太极,什么卷帙浩繁、人力不逮,虫蛀鼠咬水浸泡,花样之多,苟日新,日日新。
如是耽搁了几日,封璘也不着急,算上此行带出京城的王府私兵,筹措着人手,愣是连犄角旮旯里被老鼠蛀空的烂账都没放过。
封璘站在垒成山的账册前,对着腿软脚软的谢大人假以辞色:“慢慢来,不着急,陈年的旧账一笔一笔清,本王旁的没有,耐心跟时间有的是。”
他本是浓眉英挺、鬓如刀凿的冷毅长相,此时敷上满面春风,总叫人疑心那笑之下千针待发,谢愔被他拍的,差点没尿了裤子。
“这可怎么是好?”
人一走,谢愔拉住冯主簿的袖口,哭丧着脸求援:“人饷粮对不上,早晚要被兖王看出破绽。”
冯主簿还算镇静:“陈年旧账先不慌,眼下要紧的,是将贮在仓库的那批粮赶快运走,千万不能叫人抓着现成的把柄。大人还是尽快给桑尚书去信,请他在朝中代为斡旋。”
“对、对,写信给桑大人。”谢愔抬袖拭汗,捉襟见肘的头发倏尔又耷拉下,“可远水解不了近渴,兖王这边要怎么打发了才好?”
“王爷,”出得县衙,迟笑愚牵马上前,“谢愔着人去唤驿丞了。”
封璘说:“他反应得倒快,传令下去,沿途不许设卡,信越快送出去越好。本王倒要看看,姓谢的背后究竟是哪路神佛。”
迟笑愚道是,又从胸前掏出一支顶簪,道:“县令手下冯主簿塞的,说是那日误拿了王爷的内宅人,以此物向先生聊表歉意。先生如若不嫌,往后还有多的。”
封璘就着他手瞧了眼那簪子,金托之上还叠玉托,下层密嵌红宝石的花朵,不识货的都能看出价值不菲。
“姓谢的倒乖觉,知道拿人软肋。”
迟笑愚问:“要退回去吗?”
“送出本王的东西,为什么要退?”封璘指间把玩着簪子,脑海里不自觉浮现那人脂玉般的脖颈,“去城里寻家银铺子,将此物熔了,打条链子来。”
他想了想,团手比划了下:“约摸这么细。”
*
拥有这么细脖颈的主人此时仍被蒙在鼓里。
知道行宫憋闷,是人都不愿意久待,封璘许沧浪在自己公干的这几日,可往醉仙居打发时间。但他有言在先,不许出院门、不许召歌伎、不许唱艳曲,怀缨监证。
不许不许不许,沧浪烦的,马尾都不兴扎了,靠在廊下拿莲子扔狼玩。
“君子义以为质,信以成之。说话不算的,是小人。”
怀缨左右躲闪间隙,嗷呜一声表示认同。
沧浪坐直了身:“我答应过杨兄弟,若他有了麻烦,想发设法也要带着朝中钦差去见他。而今他告状不成反被诬陷,身在囹圄一定很盼着有人来救。”
怀缨晃了晃脑袋,又是一声嗷呜。
沧浪觉得有门,难得匀出点笑,循循善诱:“我不肯做小人,你家主子亦不肯做陷人于不义的小人。你若真忠心王爷,此刻就不该拦着我,否则陷我于不义,便是陷你家主子于不义。”
畜生有灵,也禁不起这么忽悠,怀缨蹲坐在面前,歪着头疑惑地看他。
一人一畜对看良久,沧浪终于耐性告罄。
他“唰”地扯下脖上的狼牙,斜抵在喉头,低声威胁:“我知你心里头明白,今日这院门我若出不去,明日你家主子回来,见到的就是一具尸体。”
怀缨骤然起身,狼眼里透出骇惧的光。
半柱香后,等到院中杂役发现了墙角狗洞,喊老板娘来看时,沧浪已奔走在通往码头的官道上。
解军的文书贴得市坊可见,上头写明发遣的时辰、地点,却独独没有公开军犯的姓名和罪行。沧浪想也知道,这是县令大人暗度陈仓的把戏。
要是没有先前码头那一出,谢愔大可神不知鬼不觉地在狱中结果了杨大智,但兖王既已知情,他行事便得更加迂回。
流放这主意就不错,海上天气波诡云谲,什么样的状况都有可能发生,翻几条船死个把人,报上去兵部连理都不会理。
边走边想,不知不觉官道走尽了,来到一条石子路上。软底布靴踩着锋利棱石,近于无物般硌得生疼。
钦安县城七年前受过倭人的炮轰,坍圮的城墙、残毁的官道直到去岁初才重启修缮。然而修缮也只是尽着门面先来,诸如码头这等防御工事,县衙推说没钱,往上面洒了层碎砂石子便仓促了事。
沧浪原不是多矫情的人,怪只怪封璘平常优容太过,惯得他如今多走两步路,都有些吃不消。
很快桅杆在望,登船地点选的煞是僻静,岸上只有搬运货物的船工经过。沧浪一眼看见凉棚里,几个衙役正头对头聚在一起斗蛐蛐,助威咒骂声不绝于耳。
桅杆上铐着一人,面膛黝黑,模样方正挺括,一袭褐衫还是别时穿的那件,沧浪心中顿喜:那不是杨大智却谁?
“不玩了不玩了,项霸王最近老打蔫儿,输得老子裤子都快没得穿了。”
其中一人嚷嚷着扔掉竹签,活动着肩颈朝后睨去:“老大,这人眼看快不行了,要不要给点水?”
衙役头子白他一眼:“忘了冯主簿怎么叮嘱咱们的?走水行船三分命,他捱不住死了,关你屁事。何况这家伙是要发遣充军的,占着一份粮饷,死了岂不更便宜?”
众衙役嘿笑,彼此心照不宣。
沧浪匿在滩上一块礁石后,闻言情不自禁地捏紧了拳。
事关通敌大罪,不报兵部,不请大理寺裁决,就这么一纸文书发配荒岛,甚至押解之人还未登船,官差便琢磨起吃空饷的事,吏治腐坏至此,当真千古奇闻!
海上风高浪急,沧浪心道,决计不能让杨大智上了这些人的贼船。眼珠子在眶中转了几转,视线落在桌角那只黑沙吊子上。
半刻钟后,一清瘦仆役提壶上前,给众位官爷续茶。
他发缕遮面,瞧着有点眼生,只是没有多少人在意。军中占役之事时有发生。为了一月数钱的粮饷,不少士兵年不习阵,反被强压着做各种苦力,码头上每天都有生面孔,不稀奇。
半刻钟又过,衙役们纷纷摔碗,争先恐后往茅厕里冲,出来时脚底打颠,路都难行。
沧浪撩开垂发,冷眼瞧着丑态百出的一行人,掂了掂手里巴豆,忍不住想:早知道这玩意儿这么好使,就给封璘先试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杨兄弟,醒醒,是我,我是沧浪。”
过了许久,杨大智涣散的瞳仁终于聚起点光,肩膀微动了动。沧浪长舒一口气,道:“你撑住,我带你去见王爷。”
杨大智艰难抬首,他口衔嚼子,认出沧浪的一瞬里喉间逸出焦急的呜声。
“……”
沧浪察觉有异,身后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刁民胆敢擅闯军港,可知已是死路一条,还不束手就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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