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微亮，宋霏林就被琴叶叫了起来，换上了只有年节时才会穿的苏绣七段锦，梳上了样式繁复的流云髻，不染脂粉的脸上画上了精致的妆容。
宋霏林哈欠连连地坐在镜前，像提线木偶一般任这位和她年岁相仿的大丫鬟摆弄。她和即将到访的那位武状元一样，都是宋霏林在路边捡回来的小叫花子。只是那位武状元入府更早些，算起来已经有十年了。
“小姐，脑袋别晃。眉毛画花了，又得重新画了。”琴叶托着宋霏林的脑袋，不让她乱动。她眼里尽是不安，距离宋辉黎回府就不到一个时辰了，宋霏林的妆她才只画了一半。
她家这位小姐，什么都好，就是爱赖床，不打扮。
宋霏林感受到了对面人儿的焦虑，强打起精神，坐直了身板，笑道：“琴叶，不就是武状元荣归故里，顺带订个亲嘛，不用这么紧张。”
琴叶看着她满不在乎的模样止不住地叹气。男人升官就会嫌弃糟糠妻，宋辉黎虽说是宋府一手养大培养出来的，人家这一朝高中入京为官，犹如鲤鱼跃龙门，平步青云。新婚这几年，他尚能念念宋府过去的恩情，时间久了，怕是会嫌弃宋霏林的不拘小节，不尊夫重道。
天下的男人一个样，宋辉黎也不会免俗。只是这世道，女子到了年岁就得出嫁，否则一人一个唾沫星子都能把她淹死。
“我的好小姐，这姑爷已经中了武状元，你就不能再把他当你的小跟班使唤了。男人都喜欢顺着自己的女人，不是提醒他过去有多落魄的女人。”琴叶苦口婆心地劝道。
宋霏林顺从地点点头，这不是她第一次听这样的话。自一月前宋辉黎考上武状元的消息传到祈安城之后，她的母亲便整日对她耳提面命，还逼着她捡起了荒废多年的女红，念起了束之高阁的女则和女戒。
宋霏林的父亲现在官至郡守，宋辉黎刚入朝为官不至于能立刻官盖他的老丈人。只是在这男尊女卑的时代里，男人当了官在家里就是天王老子，女人出嫁前身份再高，出嫁后也得伏小做低把人伺候舒坦了。
“琴叶，首饰给我，我自己戴。你继续画，我保证不打瞌睡了。”宋霏林淡然笑道。全府上下为了今天的订亲宴，前前后后忙活了大半个月，她母亲连压箱底的翡翠头面都拿出来了，这台戏她不配合着唱完，那可是和整个宋家为敌。
官场上，不宜结党，但讲派系。今个儿来的也都是祈安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她若失了礼数丢的是宋家的面子。
琴叶见宋霏林睡意全无，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儿，继续给她描眉。镜中的人儿，两撇柳叶眉，一双杏仁眼，两半樱唇，一点美人痣。这样貌虽谈不上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但在祈安城里也能算是清丽淡雅小家碧玉。
宋霏林觉得镜中的自己十分陌生，但没人会不喜欢自己有一副好皮囊。曲母选的首饰不衬她的肤色，但今天这场合要的是能镇场子的贵气。这套头面是松平侯府分家时曲母从侯府带出来的。她大哥娶妻的时候，她都没舍得拿出来。
又折腾了大半个时辰，宋霏林终于梳妆完毕。从凳子上站起，她觉得她全身像是穿了三层盔甲那般重。魂穿这个架空王朝十六年，她还是没有习惯这里的繁文缛节。
年节时穿的衣裳，里衣、小褂、长袍加起来也不过六七层。这婚嫁的服饰居然加起来有九、十层。得亏这才五月份天还不热，否则三伏天穿这身出去晃一圈，她得中暑。
金钗固发，步摇修容，珠玉缀服，富贵随身。
宋霏林穿着这身行头刚向前走了两步，曲母就风风火火地带着丫鬟婆子过来了。曲母身边平日里就姚妈妈一个人跟着，为了这订亲宴，她特意跑到了她大嫂娘家借了人手。
“霏儿啊，你说说你早这样打扮，你这亲事也不会拖到现在。辉黎那小子打小听你的话，看你这副天仙打扮，肯定不会像另外那两小子那样和别人跑了。”
宋霏林知道曲桑凝还在气她两个童养夫被人摘桃子的事情，缓步走到她的身边，安慰道：“娘亲，辉山哥哥大我八岁，辉川哥哥大我四岁。他们结亲的时候一个二十，一个十八，都算晚婚了。你总不能等我到了年岁订了亲，再让他们结亲吧。那他们不得被街坊邻里笑死。”
“可你当年把他们找回来不就是当童养夫养的吗？要不是想着童养夫是自己养大的以后能顺着你点儿，我和你爹至于那么费心思地栽培吗？”曲母怨怪道。
宋霏林有些理亏。她五岁那年，她叔父战死沙场，松平侯府乱成一锅粥，她父亲谋了个县令的职位，趁着侯府分家，从京城逃了出来。虽说家里有些家底，到底还是和侯府风光的时候有云泥之别。
在去上任的路上，先是遇上劫匪，后又遇上饥荒，带出来的盘缠丢了不少。但她一说要把辉山、辉川和辉黎带回去当童养夫，曲母就直接把人从流民的避难所带出来，和他们一起去了安平县。
县令的俸禄不高，算上那三个童养夫，家里有七个孩子要养。曲母为了贴补家用，一得闲就做些针线活，托人卖了换点儿碎银子。虽说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曲母依旧对那三个童养夫一视同仁，让他们都入了学堂，识了字，知了礼数。
经她这么费心的栽培，人是都成才了，但都被别人拐走了。
四年前，辉山入赘了祈平城的大粮商方家。两年前，辉川被祈陵城的云欢郡主招了婿。虽说这两家给了宋家不少银两、铺子、田地，还帮着给宋陆齐升了官。
曲母就是觉得心气儿不顺。这两可是她按照女婿的标准，一天一天养出来的。她付出的心血，不是那些身外之物能够衡量的。
宋霏林不想听曲母翻老黄历，在原地转了一圈，笑问道：“我美吗？”
“我可是把压箱底的行头都翻出来了，肯定美。我可告诉你，这步摇，这镯子都是御赐的。我看今天来的人还有谁敢看你的笑话。”
宋霏林乖顺地笑了笑，顺着曲母的话说道：“我都把富贵穿身上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辉黎若是和人跑了一定是他眼瞎。”
府外响起了锣鼓声，宋霏林随着曲母去了大厅。宋陆齐换了一身新衣坐在主位上等着这位新姑爷回府问安。宋霏林的弟弟去了门口，迎接他这位未来姐夫。宋霏林的两个哥哥陪着宋霏林在门口站着。
“不好了，不好了，不好了……”
宋祈彦的声音从院中传来，宋霏林的右眼皮儿没有缘由地跳了两下，在心中暗道：“不会又被摘桃子了吧。”
宋祈远闻声，想去府外一探究竟，宋霏林拉住了他的手，淡然笑道：“二哥，即便辉黎中了武状元，回了宋府他依旧是宋府的养子。没有兄长去迎弟弟的道理。”
理是这个理儿，可这宾客马上就都要到了。若是婚事黄了，宋霏林不就成整个祈安城的笑话了。一入夏，她就十六了。十五六七是女子议亲的最佳时期，再拖久了，连平嫁的对象都难找了。
宋祈盛猜到了宋祈远的心思，可他把宋霏林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她脸上没有一点儿惊慌，似乎等会儿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不在乎。
“祈远，听三妹的。今天宴客是为了庆祝辉黎考上武状元，这订亲是顺带的。他若有了更好的归宿，我们再帮三妹物色新夫婿就行了。三妹妹就算一辈子不嫁，宋府也养得起。”
宋祈远一脸挫败，“她整天两耳不闻窗外事，十指不沾阳春水，除了侍弄她的花花草草什么都不做。除了她养的那三个童养夫还有谁能和她过下去。现在不把辉黎看紧了，等她嫁不出去熬成老姑娘，宋老大有你后悔的。”
“二哥，咱家门槛不低。我不愁嫁。”宋霏林冲着宋祈远翻了个白眼。
“爹，若霞公主的车辇快到门口了。”宋祈彦气喘吁吁地喊道。
宋陆齐和曲桑凝同时愣了一下，两人交换了个眼神，一同向府门口走去。这若霞公主是先皇后的小女儿，也是当今太子的亲妹妹。皇家之人来访，可不能怠慢了。
宋霏林出屋的时候，走在最前头，等到了府门口她就被宋祈远塞到了最后面，跪着。他用他高大的身躯将她挡着，不让她出现在若霞公主的视线里。她想探个脑袋，一睹这个公主的芳颜，却被宋祈彦按下了脑袋。
跪了片刻，若霞公主的车辇出现在了府门前。宋辉黎率先从车里跳下来，然后俯身给公主当了人梯。
“宋伯伯，你们这可折煞我了，快起来。”
若霞公主的声音娇滴滴的，甜得都快能滴出蜜来。宋霏林被她弄得浑身不自在。前面的人起了身，宋祈彦才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藏在了人群里。
宋霏林拍拍膝盖上的灰，这么美的衣服就这样脏了，真是可惜。这人啊，跪天跪地跪父母。跪皇权，人就一辈子直不起腰杆来。奈何这是封建社会，皇权为天。
“宋伯伯，今天我是以辉黎的妻子身份过来的。辉黎是宋府的养子，按照规矩新妇是要给公婆敬茶的。”
看这若霞公主开门见山直接说明来意，宋陆齐反倒松了一口气儿。皇家的人看中了宋家的养子，要去便要去了。只要不看中他家剩下两个没成亲的就好。靠近皇权，人只会变得不幸。
“宋伯伯，霏林妹妹呢？怎么没见到她？”
若霞公主将来迎接的人左左右右看了两圈，也没看到一个十六七岁上下的女娃。她很是好奇能把宋辉黎的魂勾没了的女子生了副什么样的皮囊。
这时站在她身边的男子突然轻叹一声，眼里的惊喜转瞬变成了伤感。她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到了一个浓妆艳抹、珠光宝气的女子。
她全身上下都缀着珠宝玉石，似乎在刻意显示她华贵的身份。只是，她笑得云淡风轻，仿若她只是这些昂贵首饰的展示架，一点儿都没有炫耀的意思。若霞公主被她这种淡然的气质吸引，不自觉地走到了宋霏林的身前，笑问道：“你是霏林妹妹？”
宋霏林歪头看着这位衣着朴素的公主，她只简单地簪了朵栀子花在头上，但浑身上下散发着逼人的贵气。在这位上位者面前，她这满头珠翠的模样倒显得滑稽。
“霏林，见过若霞公主。”
宋霏林不紧不慢地说道，完全没有行礼的意思。
“大胆，见了公主还不行礼？”若霞公主身边的丫鬟怒道。
宋霏林瞥了眼宋辉黎，娇柔地笑道：“辉黎哥哥，我刚才迎接的时候不是行礼了吗？怎么现在见了公主还要再行一次礼？这礼节好复杂。你和我讲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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