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饿九顿的百姓当然追不上一日三餐精草拌鸡蛋的宝马良驹，不大一会就被甩的无影无踪。
刘璟笙没有勒马，一路催着魈影跑上涟波山巅，冲进玄元花田，双脚脱镫，两手撒缰，将身一歪，把自己摔下马背，跌进玄元花下的雪里，大口喘着粗气。
雪花的寒意穿过皮肉，刺入骨髓。
杨戬的夜明银河驹脚力比魈影要慢一些，等刘璟笙躺下了才赶到。
“小豆子……”他猜到刘璟笙会有反应，但没想到会是这么大的反应，赶紧上前把平素少年老成的珏苑主拉起来，“别怕，他们追不上的。”
“易尸而食，卖女维生，饥寒交迫，愚昧凶顽，”刘璟笙俯瞰山下的涟波城，目光微妙，“他们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是因为我们吗？”
杨戬故作哑然失笑：“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百姓贫困，国库空虚，钱在哪？是自己长腿跑了，还是长翅膀飞了？”刘璟笙在这一瞬间变得极像刁遒，平静地诉说着残酷的事实，“君弱臣强，一成的人掌握着九成的财富和权力，将君王束之高阁，将百姓视作蝼蚁，只顾党争牟利。”
剩下的话，她没有说。
这一成的人，正是他们自己，包括他们信任的朋友、敬爱的长辈，还有他们的敌人。涟波城是他们唱惊天大戏的舞台，舞台的地基是百姓的枯骨和鲜血，台上的傀儡是金枝玉叶、文武百官、草野豪侠，以及万人之上的城主连无忧。
“我们想要的结局绝不是现在这样，”杨戬细心地拍掉她身上沾的雪粒，“我们该有所作为，而不是无动于衷。”
刘璟笙抓起一抔雪捏在掌心，雪水从指缝中缓缓滴落，像一颗流血的心脏，她则是一只拥有尖牙和利爪的妖。是生吃人心，彻底堕入至暗泥沼，还是放下屠刀，采日月精华，是浑浑噩噩随大流而去，还是奋起一搏另辟蹊径，只在她一念之间。
“现在只有我们能有所作为。”
有人有心无力，有人有力无心。他们与那些人都不同，他们是满身阳光的少年，炽热的心，坚硬的骨，要向无边黑暗发起挑战，无论胜败，不虑后果。
杨戬将她的手倒扣过来，那抔雪落回地上：“既然一切不如我们所愿，那我们就去掀翻它！”
“掀翻它！”
刘璟笙朝山下大喊。
她不是没有意识到这样的冲动犯了大忌，可她更觉得这个疯应该发一发，因为她从来都不打算只做烟柳苑的一隅之主。
天空碧蓝澄澈如水，宛如一块湖水蓝的翡翠，蓝得晶莹剔透。她转眸看到湛蓝天幕下的杨戬，不由地目光发直。
轩昂气宇，风发意气。鬓若刀裁，鼻如悬胆。剑眉欺靛染，锐气外显，斩尽敌寇不染血；星眸胜漆点，城府内藏，算透朝野无遗策。锦衣堆祥云，贵子自幼生朱门；玉带砌江崖，将军年少登金銮。侵略如火，夺险关，拔要隘，如平川纵马；不动如山，经腥风，历血雨，似闲庭信步。拏云之志赤子心，从来不为觅封侯。何须椒花颂金绶，自是人间第一流。
“在想什么？”杨戬揉捏她的手指骨节，那里有一点点握笔留下的薄茧。
“若是有一道温暖明媚的阳光落在你身上就好了，”刘璟笙没头没尾的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没有也罢，若比温暖明媚，阳光尚不及你。”
“我想起第一次带你出来的时候，”杨戬拽出帕子，细细地给她擦拭指间的雪水，“那时我站在月下，你说我像穿了一身银甲。”
“那晚上月色如银，我却觉得你胜过月色。”刘璟笙陷入回忆。那晚，她听杨戬说养了一只小犬，要带她去看，她就跟着杨戬踏出了那间密室，踏出了梧桐楼，踏出了烟柳苑。
那晚，遍野玄元花含苞待放，墨色幼犬在花丛中蹦跳，满月低垂，月华倾泻在少年肩头，恍如一身耀眼的银甲。
“我记得你说过，师父觉得玉是世间至美之物，你却觉得光胜过玉。”杨戬捧起她的手，像在端详一件艺术品，其实只是在看自己有没有擦干净。
“我在密室里见过玉，见过灯火和夜明珠的光，但不曾见过日月光，自然以为光犹胜过玉，”刘璟笙眼神躲闪几下，又轻声道，“可你犹胜日月光。”
杨戬握着她的手蓦地一紧；“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我说，”刘璟笙突然拔高了音量，“我喜欢你！”
她本是极冷静含蓄的，对任何事都谨慎小心。可现在，热烈汹涌的爱意在胸中激荡，她只想要天地间山泉草木、花鸟鱼虫都听见她的声音。
“汪洋之心，不化桑田！昆仑虽崩，此情不骞！”
杨戬喜不自胜，一把将人举起来，傻笑着举着原地转圈。“我就知道你喜欢我！我就知道你喜欢我！”就这么转了好几圈，天和地都那么模糊，只有眼前人那么清晰，他手都酸了才恋恋不舍放下刘璟笙，然后拽进怀里，用力环住她的腰。
这小腰怎么这么细啊？一只胳膊就能环住。
杨戬加重了手臂的力道，生怕稍微一松手就会让这人从自己怀里溜走。
刘璟笙的脸埋在他颈肩，深深地嗅了一口；“你好香啊！”“香就多闻闻，只给你闻，”杨戬的鼻尖蹭到她的鬓发，“你抱了我就不许抱别人了。”
刘璟笙抬起脸，明知故问，笑得暧昧：“师父也不准抱吗？”“不准，”杨戬把她的脑袋按回去，“你依是不依？”刘璟笙的声音闷在他领口：“依。”
杨戬又笑，低头咬她的耳尖：“乖乖，这么乖是要被欺负的。”刘璟笙在他肩胛上捏了一把：“你舍得吗？”
“那得看在哪了。”杨戬幡然猛醒一般拍脑门，“慢着，这喜欢的话怎么让你先说了！不行不行，再来一遍，得我先说！我先说！”“才不咧！”刘璟笙笑着摇头，像一只狡猾的小狐狸。
“呜呜呜呜呜——”犬的悲鸣在花叶摇曳声中显得格外凄凉。两人甩目观瞧，那只黄犬竟然驮着尸首跟着他们上了涟波山。
无邪的孩子，盛放的鲜花，圣洁的雪，三件美好的事物凑在一起本该更加美好，可那孩子却偏偏夭折了，美好灰飞烟灭，重新聚拢时变成了负罪感，重重地压在刘杨二人心头。
黄犬用头顶蹭了蹭男孩青灰的脸颊，然后四下嗅了嗅，挑中一块向阳的地就开始刨土。那只装满肉干的皮囊始终在它嘴里叼着，一刻不曾放下。万物有灵，它自然知晓生死，也知晓那一皮囊的肉干是它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哮天走近，如君如父般舔了舔黄犬的眼睛，接着陪它一起刨。
“犬也是会落泪的……”刘璟笙这才注意到黄犬脸上的水渍并不是雪，而是泪。“犬和人一样，有七情六欲，知是非善恶，只是不会说话而已。”杨戬抽剑，拿剑当铲子使，也加入了刨土的队伍。事到如今，刘璟笙也不好再袖手旁观，于是让春风长剑也当了一回铲子。
葬了男孩，杨戬半蹲下身，与黄犬平视：“跟我走吧，我养你了。”黄犬友好地蹭了蹭杨戬的手心，转身回到男孩坟前，往玄元花丛中一趴就不挪窝了。刘璟笙收剑回鞘，叹息道：“忠臣不事二主，犬亦如是。”“走吧。”杨戬也无奈地叹了口气。
两人正待各寻各的马匹，可环顾四周，只见到杨戬的夜明银河驹，不见了魈影。
“魈影——魈影——”刘璟笙喊了几声，仍不见魈影现身。她不由地心焦，轻秀眉皱起。
它可是魈影啊！玄元国后的魈影啊！这要弄丢了，怎么跟满城百姓和西海龙族交代啊！
“马呢！我马呢！”她急得双手直比划，“我那么大、那么高的马呢！我马没了！连马带鞍都没了！”温文尔雅的珏苑主本不该如此毛躁，但这里只有杨戬，那破架子端着有什么意义？她就是露了本性，毛躁了又如何？
“哼！”魈影打了个响鼻，从花丛中冒出头来，嘴里包着满满一嘴的玄元花，嘴边还沾着一片粉色的花瓣，一边嚼着一边过来。“叫你干嘛不应啊？”刘璟笙用力拍了拍它的脖子，拿掉它嘴边的花瓣，“玄元花又是染料又是香料的，能吃吗？”魈影充耳不闻，先把嘴里的咽下去，再一低头，把刘璟笙拿下来那一片也卷进嘴里吃了，末了，冲着她贱兮兮地龇牙甩尾巴。“你就是欠收拾！”刘璟笙说得凶，手上却还是轻轻地拍了一下它的肩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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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四章 第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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