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朱雀大闹幽冥府 妖孽祸起涟江源
一束阳光照进烟柳苑的药堂里间，落在刁遒的案几前，却碰不到案几分毫。刁遒在秤药。贝总管在旁边看他秤药，不敢出言打扰。
“你不该让她踏入官场。”刁遒拿过一张荷叶铺开。
“我倒觉得，有她在时比以往心安，”贝总管笑笑，“那一日，她上表修改税制，慷慨陈词，与白相当堂舌战，句句直击我心。国有能臣，何愁民无所养？”
刁遒不易察觉地皱眉，拈起一撮麦冬放在秤盘上，“一子一女，一武一文，你费尽周折才把朝堂这杆秤调平，如今她上台一闹，使雷霆司得尽城中之势，你当真不怕她打翻你的秤？”
贝总管还是笑，“若是旁人说出她那番话来，我倒真得揣度一二，看他是不是想喧宾夺主、大权独揽，可她不会——她迟早要离开涟波城，你说过的，而且我敢打赌，她看不上我这弹丸之地。”
“她必须离开涟波城，”刁遒又拈起一撮人参，“就像一根必须要拆的房梁，你若让它承重，房梁拆去之时便是大厦坍塌之日，何不让其做锦上之花，纵是摘去也无伤大雅。”
贝总管掌心冒汗，放在衣摆处搓了搓，“只可惜我涟波城如今风雨飘摇、霜雪齐下，只缺雪中送炭的义薄云天之士，不差锦上添花的趋炎附势之徒。”
“也罢，此类事宜，她到时自会处置，”刁遒用银匙舀起一匙五味子，“改过的新税制叫甘露？”
“是，甘露，”贝总管轻松一笑，“不事干戈，不行杀伐，景星耀天，甘露下降，是为隆兴之象。”
刁遒扯过一段草绳把荷叶绑好，“拿回去煎服，补气生津。”
“烟柳苑的医术果真举世无双，治人又治世，”贝总管双手接过荷叶包，“城北一目五鬼行凶一事，还得劳她一回。”
刁遒淡淡道：“她会管的。”
灯火照在刘璟笙指间一尺见方的木雕鬼工球上，“这么大的鬼工球只要一天工期？”杨戬偏着头打量，“我不信。”“若用一整方的木头雕刻，一天自然不够。”黎小余用指尖沾了几滴茶水，点在鬼工球上。
只待片刻，鬼工球就从茶水点处裂开，一层裂，层层裂。
“若用续弦胶粘成，一天绰绰有余。”
续弦胶，又叫连金泥，可用于重连弓弩的断弦，也可用于修补黏合折断的刀剑，粘个鬼工球自然不在话下。
杨戬略一挑眉，“小余，这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时，你就让我二人单看一个鬼工球？”
黎小余一笑，杏眼似含情：“我想跟你们谈谈关停赌场的事。”刘璟笙放下裂得不成样子的鬼工球：“你的意思是说，不能操之过急，还需徐徐图之？”黎小余点头：“赌场经营良久，个中财务牵扯如树根盘结，如若草草连根拔起，只恐血流如注。”“不急，你慢慢来，”刘璟笙莞尔，“我也知道，对余家坳而言，关停赌场如断人一臂，你能同意就已是善莫大焉。”“我想跟你们说说我的想法，”黎小余又笑，“我们是朋友。”
“珏千夜！珏千夜！”欧冶晨一边喊一边跑进厅堂，“陌嘉——陌嘉他——”
刘璟笙警惕地站起来，“你怎么进来的？”
她不是不担心轩辕衢，她只是太放心轩辕衢。以轩辕陌嘉如今身份，有几人能让他应付不暇？但你欧冶晨就不同了，你跟轩辕陌嘉是不清不楚、拉拉扯扯了，跟我刘璟笙呢？大半夜莫名其妙进我家，跟你熟到那个程度了吗？
“翻墙啊，”欧冶晨拉住她就往外跑，“你快跟我来！陌嘉他——”刘璟笙站住脚：“陌嘉怎么了，你先说清楚，就我一个人去能上帮什么？”杨戬抢上几步，把她的手从欧冶晨手里拽出来，“陌嘉到底怎么了？我们带多少人去合适？”黎小余也急了，“对啊，你快说啊！陌嘉怎么了！”
欧冶晨心知，自己若不解释，他们必不会施以援手，只得道：“陌嘉在轮回崖边跟人家打起来了，那人长相与陌嘉一般无二，但本事比他强太多，我怕他不敌，所以想请珏苑主出手相助。”
轮回崖，在涟波城西南，据说崖下深渊深八百丈，连通幽冥地府，故而有“轮回”之名。
刘璟笙一听就是一皱眉，赶紧叫进来岳晓雾，叫他去点一百家将。杨戬也唤进来一个贴身的侍卫，让他回雷霆司点一百当值兵丁。
黎小余捏着指头：“我、我也想去。”杨戬道：“去就去呗，两百多人也不多你这一个了。”
刘璟笙摘下剑架上的春风剑，“欧冶姑娘，寻衅斗殴之事，你不去雷霆司报案，来找我做什么？”欧冶晨冷哼，“雷霆司的军爷会理我？”杨戬略微尴尬：“我回去一定好好收拾他们。”欧冶晨双肩塌下，神色微妙：“护国上将军还是省省吧，有的东西根本剔除不了，何必徒劳？”“将底下人的懒筋抽去几寸罢了，这算什么？”刘璟笙笑容一敛，显出几分狠厉，“事嘛，再大不过芭蕉叶。”
半空中影影绰绰有杀气浮动。幸亏是二人都顾及轩辕衢的性命和面子，否则必要起一起干戈。
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两百多号人马就围在了轮回崖畔。刘璟笙等四人猫在灌木丛中，还真就看见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轩辕衢打在一处。
杨戬用神识传音给刘璟笙：“先静观其变吧，我真分不清谁是谁。”刘璟笙一双鹤眼，藏神不露黑白清，在两人身上来回游移，用神识回道：“同意，我一时也认不出哪个是陌嘉，冲上去也不知道帮谁。”
杨戬又道：“其中一个是陌嘉，另一个是谁？他几时多了个手足兄弟？”刘璟笙也很困惑，“没有吧，我没听说过啊。”
两人分神交谈时，轮回崖畔的两个轩辕衢斗得正酣：
两把寒光剑，两道夺目光。杀气腾腾，愁云惨惨。这一个架海紫金梁，刀起有万道霞光；那一个擎天白玉柱，刀落是千条瑞彩。步子转，一似蜻蜓点水，又如蛟龙翻江；衣袂飘，宛若浮云游走，又同蛱蝶翩跹。初起时难分伯仲，到后来渐显输赢。
轩辕衢的剑上镶嵌着一根白森森的人脊骨，没有人问过那是谁的脊骨，也没有人问过为什么要在剑上镶脊骨。原本是可以从兵器上看出端倪的，但夜色实在昏暗，看不真切。
其中一个占了上风，将另一个打落轮回崖。待得胜的那一个“轩辕衢”转过头来，四人顿时汗毛倒竖。
这一个不是轩辕衢，被打下悬崖的那一个才是。
方才打斗之时，两人辗转腾挪，身形不定，再加之夜色昏暗，确实难以分辨，可眼下这人停住身形就显出差异来。这人五官身材与轩辕衢相差无几，差只差在他身上多出的媚态和阴柔。
刘璟笙给岳晓雾传去一个音，让他带人设法搭救轩辕衢，然后和杨戬交换了一个眼神。杨戬心领神会，冲身边的小校打了一个进攻的手势。百来兵卒与家将蜂拥而上，呈群狼围虎之势。
那人早已觉察到他们所在，回身瞥向几人藏身的树丛，媚眼如丝，弯唇一笑，手中长剑一晃，在自己跟前划出一条浅浅的痕迹。
刀光剑影到面门了，那人的剑还在地上扎着。说时迟那时快，那人一抬剑，化作一道长虹而去。
众人惊疑之际，地上那道痕迹陡然生出无数裂隙，宛如冰裂一般，眨眼之间，轮回崖边的鹰嘴岩粉粉碎。兵卒并家将，连同刘璟笙等四人稀里糊涂全部坠下了轮回崖。
刘璟笙人在半空，急运内力想催动凤翅紫金镖。然而，不知怎的，不见凤翅紫金镖有半分回应。“阿戬！我催不动飞镖！”“我也驾不起遁光！”杨戬把金木水火土五行遁术都试了一遍，但就是一行也遁不了。
轮回崖下是一条大江，滚滚滔滔，波涛汹涌。江水甚是凶恶，哪怕你熟知水性，绰号叫浪里白条混江龙，也游不出半寸，只能被江水推着走。
“小豆子！小豆子！”杨戬在水里扑腾，扯开嗓子呼喊。刘璟笙努力向上蹿：“我在这儿！阿戬，我在这儿！”
她没找到杨戬，倒是先看见了欧冶晨。欧冶晨离她约莫一臂距离，连呛了好几口水，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欧冶、欧冶姑娘！”刘璟笙刚要伸手拉她，就觉水中有异，有一股无形的力量从水底升起，拽着她往下沉。她扭头去看，却见水面一片平静，波浪不兴，水流极缓。
暗涡！
旋涡之中以暗涡最为凶险，水面之上看似水流缓慢、人畜无害，水面之下则猛于豺狼虎豹。
刘璟笙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下意识地手腕一转，转拉为推，一用力把欧冶晨推出了暗涡的控制范围。自己却被暗涡卷入水底，无论她如何使劲，如何改变姿势动作，都在往下沉。更让她毛骨悚然的是，水的温度一直没有变化，并非是越往深处越凉，反而一直与人的体温相仿。
多年之后，她再想起此事仍然心有余悸，但未尝后悔。轩辕衢唤她一声“殿下”，她便得尽人君之职分，保护好欧冶晨。
刘璟笙绝非坐以待毙之辈，不再徒劳猛催内力，心中默念师父、师伯教她的十六字真言：
“百越祝余，红尾鹿蜀，炎天朱雀，赤帝天火。”
“海运隆兴，连天彻地，劈川断云，百鳞至尊。”
“滚滚忘川，漠漠黄泉，各算功过，了却因果。”
“汤谷扶桑，葱喙鸰?，青龙苍天，伏羲御木。”
她这胡乱一念，还真让她念来一位。一根绳子似的东西钻入水中，缠紧她的腰身，发了狠地往上拉。
刘璟笙迷迷糊糊地就被拉上了岸。她慌忙一抹脸上的水珠，一眼就看见了江里杨戬。好像她天生就有这样的本事，于万千人中一眼找到杨戬。
“阿戬！”她挣扎着爬起来，刚跑两步就被地上的东西绊倒。那绳子似有灵识，再次探下江去，把杨戬拉了上来。
两人坐在岸边喘着粗气面面相觑。发髻散乱，脸上满是滚落的水珠，衣角和发尾都在滴水，衣裳皱巴巴地贴在皮肤上，像两只经过暴雨洗礼的雏鸟。
杨戬猛然间抱住刘璟笙，浑身战栗。刘璟笙定了惊魂，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背，又将内力一催。这回倒是让她催动了，一股暖流在两人身上游走，将他们身上的水珠蒸成轻烟散去。
“他们人呢？”杨戬感受到怀中人的暖意，急抬头张望，找寻自己的兵卒。刘璟笙在他怀里转了个身，只见滚滚江水往远处流去，哪里还有半个人影？“都被冲走了。”她并非不知这是废话一句，可她更知道，此时此景，杨戬需要一个人出声回答他。
“呸！”杨戬突然啐了一口，“水是苦的！”刘璟笙咂咂嘴：“还好吧，和家里的药差不多。”
杨戬收紧双臂，“我们刚才怎么上来的？”“我刚才催不动内力，就开始念师父说的那些十六字真言，我家的、你家的、龙族的，还有师伯那里的，我都念了，”刘璟笙乖乖窝在他怀里，“然后就有个东西把我们拉上来了，好像是，绳子一般的东西……”
她往后挪了挪，低头看自己腰间，果见自己腰上缠着一束翠绿的藤蔓。那藤蔓很是害羞，教她看了一眼就松开她溜走了。
杨戬顺着藤蔓看去，见一簇簇红花无边无际，有花无叶，漏斗状的花被底部攒成筒形，细细的花丝延伸到花瓣之外，“彼岸花，这不是幽冥府才有的东西吗？”“石蒜，喜阴暗潮湿，幽冥府有很多，但也不止生长在幽冥府，”刘璟笙环顾四周，又眺望远处，“这儿好像真的是幽冥府，你看那边，那桥上是不是写着奈何二字？”
“好像真是……”
两人静默片刻，突然同时一挣。杨戬擒住刘璟笙的手腕，指尖搭在脉搏之上。刘璟笙并剑指抵住杨戬的颈侧。万幸，两人指尖所触皆有跳动。
刘璟笙长舒一口气，撑着地面爬起来，拍拍自己身上的土，“找两人问问路，等到了横玉殿，一切好办。”“有崔师伯在，莫说是找那几个人回来，就算是死透了都能救活，”杨戬跳将起来，笑道，“不过，这阴曹地府的，你要找两个人问路可是难事一件啊。”刘璟笙恍然大悟，也笑道：“找什么人啊，抓两只鬼！”
两人正说笑间，猛听得远处传来几声叫嚷，循声源处望去。彼岸花丛中，六眼井旁，黎小余被藤蔓绑住倒吊在半空，他面前还站定一个红衣女子。刘璟笙和杨戬对视一眼，提轻功赶至近前。
黎小余见到救星，连忙喊道：“杨戬！小豆子！救我！这女人，她要杀我！”一张白皙的俊脸上尽是惊恐慌乱，凄惨异常。红衣女子回头，也不言语，动作迟钝地把头歪向一边，直勾勾看向刘璟笙。
刘璟笙拱手作揖，“姑娘，这位是在下的朋友，还请姑娘看在崔判的面子上放了他，若有冒犯之处，万望姑娘海涵。”
“朋友，你的？”红衣女子缓缓抬手指向倒吊在半空的黎小余，又缓缓垂手指向刘璟笙。
“是。”刘璟笙作揖的手略微放低，离春风剑的剑柄约莫几寸。杨戬看见她动作，原本就在的提防心一时更重，玉雪银龙枪在身上低吟。
“好，放。”红衣女子再一抬手，藤蔓松开。黎小余“吧唧”一下摔在石蒜花丛中。再找那红衣女子，却是蒸发一般，荡然无存。
刘璟笙略蹙轻秀眉，放出神识在周围一探。两百步之内没有一丝动静。“她走了。”
杨戬把黎小余拉起来，“她是何人？”“不知道，”黎小余揉了揉摔痛的手肘，“我一被冲上岸就被她绑了，我真什么都没干！”“看起来像石蒜成精，不过道行不深，不太适应人形，所以行动迟缓，而且口吃，”刘璟笙的右手搭在剑柄上，“她之所以会抓你，应该是因为你身上生人气重，在她看来很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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