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膳，刘璟笙借取药之由，来至鲲鹏斗阙。刁遒正在院中的水榭里守着药锅。他亲自熬药是极其少见的。刘璟笙还未在他身侧站定，恰逢权璨跑将进来。
“主子，轩辕衢那边已将画皮一事办妥了，另外，”他不安地瞟了一眼刁遒，“另外，关于近卫出城行凶的事，属下没有查到。”
刘璟笙挑眉，“那就去查禁军和丞相府守备军，除了他们，还有哪一方势力会干这种事？”
权璨道：“主子，属下不明白，为何不是在城外买凶，而是他们的人直接出手？”
“云雷狴犴，霹雳手段，涟波城方圆百里早无盗匪。”刁遒向水面挥手。一阵微波荡开，水下长出几丛荷花。荷叶清圆，荷花亭亭，随即长成几朵莲蓬。
刘璟笙眸光锐利地睨着荷花，“严查连澈。”
荷者，也可称“莲”。连家本就都是莲花。
权璨脆声应是，转身离去。
刁遒冲莲蓬招手，莲蓬兀自飞到他手中，“那小子又怎么了？”
刘璟笙揭开药锅的盖子，往里瞧了瞧，“师父怎么知道是有关他的事？”
“除了他，还有何事能让你心乱至此？”刁遒看了一眼她腰封上的绸带，伸出食指，在莲蓬上虚空画了个圈，莲子纷纷剥落，整齐地在半空排成一排。
刘璟笙低头一看，这才惊觉几根绸带缠在一处，扭作一团，没有理顺。是刚才与杨戬调笑时弄的。
她解着绸带上的结，“王渡之事，我是不是不该作假？”
“若实言相告，杨家会怎么想？就算晓雾一口咬定是他自己一时冲动，你也难逃暗中指使之嫌。”刁遒指尖一抹。莲子的青皮破开，露出白嫩的莲米。
刘璟笙终于理顺了绸带，“如今，杨太尉已然心生疑虑，倘若他知道我交给他一个假王渡，只怕雷霆司和我们之间的结盟就会出现裂隙，而此裂隙一旦出现，定难以愈合，万一双方决裂，我与阿戬皆难自处。”
“不错，这是极可能出现的一种情景，此事可否了结、如何了结，不在你如何解释，而在杨天保如何看，”刁遒的指尖往上一挑，翠绿的莲子心都蹦了出来，“没有什么该与不该，当今三界如同一片森林，单纯善良的山羊被凌虐致死，狡诈凶残的财狼则称王称霸。”
“可他为什么非得是山羊，不能和我一样做财狼吗？”刘璟笙就近拈了一颗去了心的莲子吃。
“他是不是豺狼，你最清楚。他心甘情愿在你面前收敛爪牙，装作良犬，莫说是你，就连他自己都难辨真假，而你正是拴住他的锁链，”刁遒用玉盏收起莲子心，又用金盏收了莲子，“有的关系里不需要坦诚，比如执棋者和棋子。”
刘璟笙不语，拿了银碗，把锅里的药盛出来。
刁遒把一金盏莲子递给她，“泽贤堂的事考虑得如何？许嫚悬赏重金征集土木工匠，已然聚集了数百人。”
“管他什么美女画皮、陷阱诡计，我们自有道门玄妙、法术神奇，”刘璟笙轻笑，“工匠不是趋利的商人，精湛高妙的工艺才是工匠心之所向，再者说来，有了工匠就能拿下这个工程么？既然我想要，那就是我的囊中物。”
一旬之后的一个夜晚。
冷月悬中天，月光落水，粼粼如剑影。烟柳苑香厅深处的雅间里，灯火昏暗，纱幔朦胧，鱼水合欢之声窸窣暗响。
虽说刘璟笙早立了新的规矩“香娘侍香不侍人”，但有的东西根深蒂固，再怎么禁也禁不了，甚至有的人就只能靠这种事糊口，劝不了，改不掉。与其这些人在外面当野嘴子胡来，还不如圈在苑里看着，免得节外生枝。
年近五旬的大司空来雁邱正发泄得爽快，豆大的汗珠顺着花白的发丝滚落，掉在身下娇媚香娘的脸颊上。
突然之间，雅间的门被人推开，森白的月光照进屋内，盖过了昏黄的灯火之光。
“哎呀！走错门了！对不住对不住！下官给大司空赔不是！”刘璟笙装模作样地行礼。
来雁邱本无所谓，毕竟他是掌管所有官营器械和建筑的大司空，自然是不怕这个小小谏议的，可当他看到刘璟笙身后那人时，不由打了个冷战，匆忙捞过衣裤套在身上，跳下床铺，赔笑道：“贝总管，您也来烟柳苑了？”
贝总管低头拱手道：“不及来司空逍遥，咱家应珏苑主之邀前来品香，不料打搅了来司空好事，还请来司空海涵。”
“贝总管言重了，您看食色乃人之常情，这——”来雁邱正要补救。
“不扰来司空雅兴，请自便，”刘璟笙笑意复杂，“贝总管，这边请。”
贝总管点点头，没留给来雁邱一个眼神，转身形就跟着刘璟笙走了。
来雁邱干看着“嘭”地一声关上的门，气恼地抓了抓本就蓬乱的花白头发，“姓珏的，你个小娘皮有能耐！”
榻上的香娘从纱幔里探出玉臂，娇声道：“客不来了么？”
“不来了，恐怕以后都不来了，”来雁邱回到榻前穿上靴子，长着老年斑的手伸进被褥里最后揩了一把油，“要怪就怪你家苑主。”香娘哪懂这些，只当句玩笑话听了，兀自娇嗔几句。
来雁邱无心再温存，忧心忡忡离开雅间，刚转过一个弯，就被一杆悬停在半空的银枪拦住了去路。银枪在冷冷的月光下，显得分外锐利。
“玉雪银龙……”他认出了这杆枪，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
“来司空，别来无恙。”杨戬双手环抱胸前，懒散地倚在墙上。
来雁邱赶忙行礼道：“下官来雁邱见过护国上将军。”
“来司空这么急，是要去见白相，还是去见郡主娘娘？”杨戬伸了个懒腰，转而靠在玉雪银龙枪上，“半生清正廉洁的来司空居然在烟柳苑狎妓，这要传扬出去，百姓将如何看你，城主又会如何看你？”
在朝者贪美名，来雁邱正是这类人。他听惯了颂歌，宁可一死，也不愿晚节不保。
“只要来司空替我办一件事，事成则万事皆休，贝总管那边我们会让他闭嘴，若不成，”杨戬弹了一下玉雪银龙枪的枪杆，发出脆亮的金石之声，“很快，涟波城阴沟里的每一只老鼠都会知道，你来雁邱哪年哪月来烟柳苑哪个雅间睡了哪个香娘睡几次。”
“什么事？”来雁邱暗咬后槽牙。
眼前这个人敢说就必然敢做，哪怕他来雁邱立刻跑到白相那里求救，也于事无补。一旦他狎妓之事败露，口诛笔伐便接踵而至，等待他的将是身败名裂。
杨戬莞尔，“你知道的，泽贤堂。”
大司空掌管土木，泽贤堂也不例外。
“只要上将军说话算数，下官自然听命而行，”来雁邱故作为难，“但白相……”
杨戬挽了一朵枪花，“其他的事你不必管，时候到了，那卷文书自然会出现在你公堂的书案上，你按规矩盖上司空大印即可。”
“是，下官明白了。”来雁邱抹了一把额头，皱纹满布的皮肤上坠满了冷汗。
杨戬往旁边撤了一步，“来司空慢走，不送。”
另一个雅间里，灯火辉煌，只有刘璟笙和贝总管两个人。
刘璟笙拿着金香筷打理金炉里的香灰，“贝总管，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贝总管正襟危坐，“珏苑主请讲，咱家洗耳恭听。”
“有一个给人家管箸的小厮，他有一个赌鬼儿子。这儿子输掉了所有的钱，就在这个时候，别有用心的人连哄带骗地买通了父子二人，让他们在主人家的箸上抹毒药。”
金灰压抹平了香灰。
“机缘巧合之下，主人家没有中毒。”
灰扫划过香炉边缘。
“父子二人不顾这些，带着家小和雇主给的大批金银逃离。”
莲花香篆落在平整的香灰上。
“雇主不肯善罢甘休，派遣手下扮作剪径的马匪，截杀这一家。”
香粉填进香篆里。
“可惜天不遂人愿，那儿子逃脱了。”
香篆被提起来，炉子里出现了一个精致的莲花纹样。
“不过，他没跑多远，他之前欠债那家赌坊的打手捉到了他。”
指尖的火苗点燃香篆，一股清雅的荷香随着青烟升起。
“他怕遭罪，于是供出了雇他父亲管箸的那家主人。赌坊的人就把他带到了那家主人面前。”
刘璟笙盖上了香炉的盖子，“这香叫做‘采莲’，贝总管以为如何？”
贝总管提起鼻子嗅了嗅，“确实是上上等，清雅脱俗，沁人心脾。”
放眼涟波城，除了宫禁之内，就只有烟柳苑有专门的司箸吏。这个所谓“故事”不过含沙射影。
“请教珏苑主，这故事里的雇主和那主人家可是有旧怨么？”贝总管问道。
刘璟笙两只手的手指一对一地在指尖处贴合，而手掌并未相接，这手势像锋利的剑尖，“那就要问问你家郡主连澈了，为何要买通我家司箸吏王知王渡父子，在箸尖下毒谋害杨戬，还巧舌如簧嫁祸于我，是与我有旧怨么？”
她有意顿了顿，“城主大人。”
贝总管浑身一凛，随即笑道；“珏苑主，玩笑话岂能如此讲？”
刘璟笙也笑，“我与沈惊月相争，将你束之高阁，可你不愿束手待毙，于是捏造了贝总管这个假身份，便于行走于各方势力之间。你母亲姓费，与许家那位费重光费掌事同宗，你取母姓一半，故而姓贝。”
贝总管将脸一抹，变回了城主连无忧，“你师父还是告诉你了。”
“他没有告诉我，”刘璟笙给自己沏茶，“我第一次在雷霆司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一个宫廷宦官不可能有你这样的气度，然后，我看见了你看连澈的眼神，那种眼神绝不是老仆看少主，而是长辈看孩童，所以我断定，贝总管就是城主。”
“不愧是刁先生的高徒，”连无忧话锋一转，“你想让我为澈儿所做之事负责？”
“城主英明，”刘璟笙抿了口茶，“连澈谋害外子，我要她付出代价，城主若不想失去这个女儿，就替我办件事。”
连无忧在袖中攥紧了拳，“你如何肯定是她？证据在哪？”
“不需要证据，我认为是她就够了，”刘璟笙放下茶杯，“要么她死，要么把重修泽贤堂的差事交给我，城主自己选吧。”
“我一直以为沈惊月歹毒，不料你竟也是如此。”连无忧咬牙恨恨道。
“我歹毒？我都让你有得选了，还不算仁至义尽？”刘璟笙气极反笑，“你的宝贝女儿又是挑拨离间又是下毒谋害，险些将杨戬害死，她不歹毒？连无忧，你真该好好谢谢你那好兄长连解忧，如不是他娶了我姑姑的女儿敖霆，论辈分我得管他叫声表姐夫，你连姓满门早已经在我春风剑下做鬼。”
冷汗浸透了连无忧的手心。
那种寒意透骨的笑意，远比怒火更瘆人。
朱雀是神兽，更是吃人的凶禽。而这一次，他的女儿真的触怒了这只凶禽，因为连澈动的是杨戬。如果她触碰的是别的，无论或钱或权或势，她都不会惹恼这只凶禽。可她偏偏不知天高地厚地，把主意打到杨戬身上。
朱雀胸中燃烧的怒火肆无忌惮地爆发，足以焚尽一切。破鲛人、改税制、定水患，她能让涟波城时和岁稔，也能让涟波城民不聊生。
“就算我答应你，你也未必抢得过沈惊月。”连无忧声线发颤。
“文书送到你面前的时候，你朱批允准即可，至于别的事，怎敢劳城主费心？你真有那点替我操心的闲情，不如管好你家汐滟殿郡主娘娘，”刘璟笙起身离座，“我言尽于此，城主好自为之。来人，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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