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历了一个多月的疗养后,我总算得到了外出的允许,可以离开屋子透透气了。
时值九月,转眼间已是秋分时节,可这炎州的天气却依旧热得人难耐。——我停在屋檐底下,看着枝头圆不溜秋的雀儿正叽叽喳喳地唱个不停,不时有微风拂过,卷起三两落叶、轻飘飘地落在我的膝头,好不惬意。
许久,我方才从这难得的平和中回过神来,拾起那片落叶,忍不住在心底喟叹了一句——
——战斗,爽!
曾几何时,我因碍于赵氏势大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山河落魄,就连我的父君也不幸惨死,而今好不容易亲手报了仇,还令赵氏意图篡改江山的阴谋直接宣告破灭。……如此成就,饶是我一贯谨遵父君教诲、不以功名论高低,仍难免感到些许自得。
尤其是南望城前那惊天两箭,倘若不是因为赵星言的亲兵在生死关头替赵星言抵了一命,或许此刻我的威名早已传遍整个赤凰大地、成为人们口中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少年英雄”了。
……真希望父君也能知道这个好消息。
“殿下?”
正感慨时,耳畔呼声骤响。我蓦然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盯了那片落叶太久,久到令一旁的席稚廉感到了不安,正蹲在我的轮椅旁小心地问我是否是身体又感到了不适:
“殿下伤重未愈,今日果然还是太勉强了么…”
说着,席稚廉试探性地向我伸出手,见我没有抗拒的意思、才敢将手背轻轻地贴上我的额头,看架势似乎只要我有丁点发热的迹象,下一秒他就能连人带轮椅地扛着我飞奔至军医面前。
面对满脸担心的下属,我既不好拂了他的心意,又做不出指责他过分干涉我生活的行为,毕竟我比谁都清楚——而今席稚廉之所以会变得如此敏/感,完全是因为被我吓到了的缘故。
两个月前,我曾拖着重伤的身躯处决了赵氏七十二口俘虏,并因此在鬼门关前徘徊了半个多月。待到我好不容易重新苏醒时,看见的就是将自己缩在角落里的席稚廉。
我猜他在这些时日里应当一直都守在我的身边,憔悴疲惫的面容只一眼便当场垂下泪来。自此之后,席稚廉对我的重视程度便一路飙升,任何一丁点的风吹草动都会使他瞬间绷紧神经,唯有当我握住他的手时,他才能短暂地安定下来。
指腹之下,是与继承了赤凰血脉的我同样炙热的体温。厚厚的老茧紧贴着伤疤,如同岁月长河在人身上刻下的烙印,我握着席稚廉的手腕,温声安抚他:“我没事,方才只是在想一些事罢了…不必担心,我心里有数。”
对于这个说辞,席稚廉显然并不信服。他看着我,肃杀的面容蒙着一层愁云,视线缓缓从手腕挪开,转而投向我左眼眉骨上的凹痕,几度启唇、欲言又止:“可是……”
“放心,我真的没事。”我截过话头,顺势教席稚廉跟着我摊开掌心,并将先前拾起的那片落叶放入其中,示意自己并没有骗他,“再逛一逛吧。...我还不知道这座宅邸长什么样呢。”
“……,”
席稚廉沉默不语。片刻过后,将那枚落叶收入怀中,眉眼低垂、整个人情绪肉眼可见的低落,应道:“……是。”
然而就在席稚廉起身之际,原本还在庭院中嬉闹的雀儿们却仿佛受到了某种惊吓似的,竟扑腾着翅膀齐齐飞走了。
紧接着下一刻,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走廊的另一端传来,几乎刺穿我的耳膜——
“凌世!!原来你在这儿啊!我找了你好久了!”
——是宁光逢。
假装没有察觉到席稚廉瞬间阴暗扭曲的表情,我循声望去,就看见宁光逢正“哒哒哒”地从长廊的另一端向我跑来,脸上还带着显而易见的喜悦,就像是这秋日里烈得过分的阳光一般,让我也情不自禁地染上了几分笑意。
“你怎么来了?”我问。
短短几息,宁光逢就已经来到了我的面前。他小喘着随手抹了一把被汗打湿的额头,还未等休息一会儿,就先围着我各向左右绕了一圈,贫嘴道:“当然是因为我听说你这几天心情不是很好,所以特地过来逗你开心一下!…瞧,你现在不就笑了吗?”
听见这话,我嘴角一滞,原因倒不是担心一旁的席稚廉听了吃醋什么的,而是因为我突然想起了罗允曾经说过的那些关于我对宁光逢额外宽待的话、以及过往不止一次被认为我和宁光逢存在某种关系的经历,一时竟有些不知该如何自处。
于我而言,宁光逢是第一个值得我托付信赖且不必顾虑太多的朋友。我们曾共同经历过生死,也曾一起瞒着别人下河玩闹,将鱼虾们的栖身之所搅得一团糟。
赤脚蹚入冰凉的河水中,镜中倒映着的二人被涟漪打散,不时有水花飞过,还夹着杂某人气急败坏的声音。
于是一人转身就逃、另一人则起身欲追,混乱中或许是发生了什么,导致攻防地位一次次地易位......直至双方都累得在岸边喘气,战斗才勉强算作结束。
等到我们想起来抓鱼时,河里的鱼虾早就逃得没了踪迹,就算翻开石头也只能找到几个小得可怜的螺蛳,看得宁光逢直摇头叹气。
每每这时,我的心情都会额外愉悦,不过这并不是因为幸灾乐祸....好吧,我承认,我确实是有一点幸灾乐祸,但更重要的,是我很喜欢宁光逢这种在我面前完全不加掩饰的态度。
高兴时,他便笑;不高兴时,他便闹。——这点,恰恰是我永远都做不到的地方。
身为皇女,我实在背负了太多东西,这其中既有旁人对我的期望、也有我作为皇女应履行的职责,所以我总是不得不逼自己再优秀一些、再完美一些,努力不让任何人对我感到失望。
这是一条注定辛苦的路,从懵懂时迈出的第一步起,我就已经失去了后悔的权利,于这漫漫黑夜中摸索前进的方式。但此刻,我却像个傻子一样摸着自己的嘴角,无不茫然地想着——父君在世时,我也曾经这么笑过吗?
——在那段苦闷的、灰暗的日子里,我也曾经这么信任一个人吗?
直觉告诉我,这是个不宜深究的问题。
头脑中父君的颜转瞬即逝,于是我捏紧扶手、克制着没有牵动伤处,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随口笑骂了一句“油嘴滑舌”,便将此事掩盖了下去。
与此同时,为防止这短暂的异常被宁光逢察觉,我主动转移了话题,问道:“我看你呀,特地来逗我开心是假,受不了这里的无聊才是真……怎么,都督没准你们在城里逛逛?”
“唉,你可别提了,”
闻言,宁光逢立时苦下了脸。他哀叹一声,十分自然地从席稚廉的手中接过了推轮椅的任务,随后一面推着我向前走、一面絮絮叨叨地抱怨着:“本来我是能也去逛一逛的,可师父却非要说我心浮气躁,将来迟早吃个大亏,就把我拘在军营里天天背书。我实在受不了这样,所以就借口跑出来找你咯……”
宁光逢声音一顿,突然想起什么,急忙补充道:“对了,你可不准给师父告状啊!…要是让他知道,保不准又不让我出来玩了。”
“……,”
不知怎的,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若有所思的席稚廉,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但出于对这二人往日相处氛围的信任,我还是点了点头:“好。”
仔细想想,从彼此相识至今,宁光逢就一直帮助我良多,包括但不限于与我一起打入西树营地、或是留在军中做我替/身、假以迷惑赵氏耳目,后因计划变动,临时随冷许出征,又赶赴前线二度假扮是我,将宦欢欢一路诱回南望城附近。此外还有罗允、冷叔叔、公良平等人,可我却一直没能向他们好好地表达自己的谢意.......嗯,看来我得找个时间去赵氏库房里逛一圈,从里面挑点好东西作为谢礼了。
这边的我还在思考,那边的宁光逢对此毫不知情。他正忙为了我答应帮他打掩护一事而感到高兴,并热情地邀请我体验一把在南望城中飙/车的快乐作为回报,但我怀疑这混小子只是单纯地想戏弄我,遂严肃地拒绝了他:“你要是想被老军医和都督叉出去喂鱼,大可以试试这么做。”
宁光逢撇撇嘴:“嘁……你可真没劲,凰凌世。要是放在以前,你该骂我两句才对的。”
这话说得简直欠得没边。我眉头一拧,表情复杂:“...?你小子,我不骂你你还反过来找我讨骂了是吧?”
“诶——!就是这个!”宁光逢故意拉长了声音,“你宁小爷等的就是这句话!这下总算对味儿了!”
“...有病,”我翻了个白/眼,“别逼我动手揍你。”
“咱俩现在谁揍谁还说不定呢。”宁光逢嘴上不饶人,手上推轮椅的力道却很稳健,推着我慢悠悠地穿过长廊,看着正午的阳光被石柱切成碎芒,并随着人影不断变化。
不知是否是因为太久没有好好休息的原因,听着耳畔轮椅转动的声音,我竟陡然生出一分困意,眼皮逐渐变得有些沉重。
回想炎州此战,我虽赢得漂亮,但也同样伤得惨烈,身上大大小小旧伤新伤数十次,不仅左眼眉骨处从此被刻下一道极深的凹痕,现在就连站立都极为艰难、不得不依靠轮椅才能外出。
对于一名武将而言,这无疑是一个非常糟糕的消息,好在这种情况于我只是暂时的。按照军医们的说法,只要我肯耐心休养、让胸腹部的贯/穿伤自己愈合,那我就还能重新站起来,继续奔赴下一个战场。
话是这么说,可我又怎么可能真的放下心中的焦虑老老实实地等待痊愈呢?——在那段被苦药与纱布绊住脚步的日子里,我时常会感到不安,担心若是幸存的赵氏族人已经逃到了赵悉达所在的变州该怎么办?亦或者若叛/军已在赵氏残部的联合下准备对炎州发难又该应对?
要知道今日我虽得了郑、崔两家的助力,但其毕竟是受计策驱使,并不是真的要助我光复皇室。也就是说,等到郑钜和嵇承解决完所有的问题后,联合大军便将会撤出炎州、回到各自的地方上,而那天也将成为赵氏残部对我发起反扑的日子。
若是——我没能及时解决这个问题.......
“凰凌世。”
就在我即将坠入梦境之际,宁光逢兀自停下了脚步。
他推着我,不知不觉间三人早已经抵达长廊的尽头,此刻正停在台阶的边缘。
又是一阵风经过,这次没有落叶再落在我膝头。
“怎么了?”我打了个呵欠,问道。
难得的,宁光逢安静许久,双手紧紧抓着轮椅把手不放,在我因感到困惑而回头看他时,对我露出了一个标志性的傻笑:
“我听说,这附近有条河,河里还有好多鱼。...等你伤好之后,咱俩就去河里抓鱼吃,好不好?”
我怔在原地,过了好半会儿,才想起来回了他一个“好”字。
气氛一时有些沉默,我与宁光逢皆没有再说话,错开了彼此的视线。
恰此时,云过天晴。我忽然被晒得有些难受,于是便示意席稚廉帮忙将我抬下楼梯,而推轮椅的工作也因此重新回到了后者的手中。
想到自己还要去赵氏库房一趟,我将话含在嘴里咽了又咽,迟疑许久,终是开口道:“...我还有事,下次再见。”
“...嗯。”
身后的宁光逢轻轻应了一声,他既没有吵闹着非要和我一起去、也没有追问我要究竟有什么事,就真的只是简单了一声,然后便没了下文。
自觉再待下去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我让席稚廉推着我出发前往赵氏库房所在之地,留下宁光逢一人在身后远去。
我不能回头、也无法回头。胸腹部的贯/穿伤隐隐约约的,似乎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阵痛。
许是见我有些不适,席稚廉特地带我走了一条阴凉的路,可这丁点的凉气却根本吹不散我耳廓滚烫的热意。
——今日的阳光实在烈得有些太过分了。
我如是腹诽道。
原篇有点拉跨遂全部删掉重写了,真的投降了
希望写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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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第五十五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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