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瓦下香火袅袅,来往游客偶尔在底下停留,闭目合十,姿态虔诚,诚心诚意。
方乐誉喜欢到处拍拍拍,见状又是一张,宁松声跟在他附近,看了眼镜头,或许他们画画天生就有摄影眼,间或顿步随手抬起,就是一张十分精妙的构图,和普通人拍的选图角度不是一个级别的。
两人在宝殿前站住,方乐誉指挥起了宁松声,“你往那尊鼎面前站一下。”
一边指挥,他一边走下汉白玉栏杆,后退,“对,保持这个距离,往那边看一下,不用做动作,你就感觉那边好像有一个人和你说话,你对他笑一笑就行。”
拍鸟神器尼康传到了宋亚卓手上,现在方乐誉拿着的是富士,信心满满,“你随意就好,我会抓拍,来,笑一个——”
虚焦的镜头里,宁松声视线投向另一侧,如他所说地露出一点笑意,方乐誉摁下快门的刹那,宁松声似乎被快门声吸引,瞥向镜头一眼。
咔嚓。
“看镜头了,”方乐誉端详照片,“但效果还行。”
等宁松声下了台阶,沈月念在殿旁的小径大呼小叫,方乐誉两人被吸引过去,“怎么了?”
她和洛简站在小径尽头,指着地面的石砖,催促的笑声:“你俩一边念上面的字一边走过来,有惊喜。”
“是不是真的?不会有坑吧?”
方乐誉笑,但还是依言踩上地砖,低头看字,边走边说:“一步相遇。”
宁松声跟在他身侧,多往前探了一眼。
“两步相识。”
“三步相知。”
“四步相……惜…?”
走到这一块,方乐誉内心已隐有不好的预感,下一块地砖果然证实了他的猜想。
“五步……”他住嘴了。
两人的脚步都踩上了第五块石砖,方乐誉的鞋面覆盖着那个字,宁松声说:“什么?”
方乐誉盯着沈月念,磨着后槽牙把鞋蹭开,石砖的红色字体入眼——相恋。
五步相恋。
沈月念和洛简爆发出得逞的爆笑,撒腿就跑,方乐誉不怒反笑说“跑什么?”,也追了上去。
一路笑声惊飞枝杈鸟群。
逛到午时,一行人下了山,唧唧喳喳去吃了当地的白族特色美食。
温欣吃着甜品,说:“待会儿我们是在海西线从上往下走还是从下往上走呀?”
“从上往下吧,下午骑到码头正好看日落。”洛简说。
沈月念吃完饭,正仔细地补妆,补完让方乐誉去看,方乐誉和她隔着半个桌子,懒散地让她头发扎得松散一些,沈月念一边扎一边担心:“会不会显得太夸张?”
“上镜就半点不夸张了,不过待会儿骑行,洱海边风大,你小心点吹散了是真的。”方乐誉说。
说到上镜,两个女孩又去草编帽店买了两个草帽,四个男生在一旁等着。
方乐誉对宁松声说:“她们出来是喜欢买点戴的穿的,可能会有点久,漂亮是用时间堆出来的嘛,你要是不喜欢等,我们就到另一边逛逛。”
宁松声:“还好。”但还是跟着方乐誉一起走到附近的小摊上。
小巷里人声叫嚷,散漫的日光终于落到石板上,街边有特色小吃,凉虾,鲜花饼,女装店倒是随处可见,但基本款式都大差不差。
方乐誉买了一个玫瑰馅的喜洲粑粑,和宁松声对半分,刚吃一口,又吐回塑料袋,“卧槽,烫死我了。”
他咬着舌头,前端可见的鲜红,上半张脸的五官微微都皱了起来,说话不清不楚,“你…chu、吹一口再吃。”
宁松声抬头对旁边笑起来的店家说:“来杯凉虾,拜托多加冰块。”
方乐誉嘴都瘸了还忍不住多嘴:“你应该去瑞幸。”
宁松声:“……”
拿到冰饮,宁松声回头,方乐誉却又不站在原地了,找了半天,发现他蹲在一家花店下,花篓险些挡住了他的身影。
“来了?”方乐誉目不斜视地接过冰饮喝了一口,“谢了谢了。你来看这个。”
说话间,方乐誉挑起一支纤细的蓝色花枝,回手看也不看就抓住宁松声的衣角,猛一使劲,把宁松声拽到地面。
宁松声没防备,一下就蹲到了地上,一抹花香飘过,脖颈一凉,那支花别到了他的针织外套领口前。
方乐誉蹭着退后两步看,满意道:“颜色一下就跳了,终于有了点活人气,”他问老板娘,“您有卖夹子吗?透明的或者黑色夹子。”
老板娘偷看他们的互动,小声地笑,“有啊,是我自己的,送给你们喽。”
方乐誉蹲在地上,弯起眼睛,“这么好啊?姐姐又漂亮又善良,开花店是来当花仙子的吧?”
“哎呀,嘴真甜,”老板娘被夸得脸红,“给你免费再挑几支咯。”
捧着一束花回去,沈月念和温欣喜欢得多看了几眼,方乐誉根据衣服颜色各自分了她们几支,剩下的就不肯让宋亚卓和洛简染指了。
“这是我牺牲美色拿来的,你们自己有本事也去要一束。”他自谑。
闻言,宋亚卓翻了个白眼,“又来这套。”
洛简:“那些被你骗过的店家怎么就没反手把你抓起来呢?”
“管我。”方乐誉把花束扎紧。
宁松声一直低头看着手机,似乎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直到出租车来到眼前,两个女孩儿先上了前一辆后,他才将手机放回口袋,撑着车门看方乐誉先进去。
打车到喜洲,白墙外斜出苍绿碧清的枝,缀花朵朵,及人半腰高的麦浪在田园远处翻滚,走进去磨得肘有些痒,闻到泥土的香气。
滇南的天气一阵一阵的,这块的云已然散了,麦浪深处是一间间小白墙屋,再远处是高山,朗日光下麦浪尖尖呈现一片金光色,刺得人眼睛有些疼。
墨镜在口袋,方乐誉却没伸手拿出来,反而闭上了眼。
视觉短暂关闭后,身边的一切在耳边清晰,阳光跟着指尖流动,浪随着云,云随着风,身后有人。
方乐誉刚睁眼,一顶帽子猝不及防盖在了他头上。
“嗯?”的一声回首,宁松声却早已越过他的肩头,“晒就戴着。”
方乐誉把帽子前后翻着看了两眼,确认这是宁松声临离开街摊之前买的那顶,往脑上一扣,“我倒也不是晒,我只是想在这里睡觉。”
周围都是麦浪,游客不多,人声遥远,日光晴朗,晒在身上暖洋洋,远离了喧嚣和争闹后一切都是闲适的。
他由衷说:“好舒服。”
宁松声端详了他的神态三秒,确认不是说假话,“那你睡。”
“嗯?”
“不是想睡?睡吧。”
方乐誉玩笑道:“不,算了,随口说的,这是人家的田,我要是睡倒在这里了多碍眼,你们还把我抛下了坐飞机偷偷回家了。”
“不会。”
宁松声收回往远眺的目光,往地上轻扬下颌,“你睡,我等着。”
方乐誉心头猛地被一敲,“什么?”
“你睡,我等着你醒。”
“……”
麦浪窸窸窣窣地响,犹如海浪似的轻轻浅浅。
方乐誉把帽檐压低,绕过宁松声,似乎被晒热了,懒洋洋地说:“算了,待会儿还要环海骑行,不能把好日子睡过去了。”
他先宁松声一步走出田园小径,在外头单独逮住了洛简,说:“这块地方挺舒服的,我想睡在这。”
洛简先是反应了一秒,而后满脸你简直莫名其妙:“这是人家的田啊,你没事吧,而且这地上脏不脏啊你就躺?有什么好躺的。”
“……”方乐誉松开他的手,“行了我就随口一说,滚吧你。”
洛简被他抛到身后,“嘿”了老长一声,“找我犯什么病?”
方乐誉的背影走得快,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他说什么。
两个女生简单拍完照,大家出去扫了共享电动车,开始环行洱海。
洱海边风是真大,尤其一群人还开着电动车,上衣像横陈在躯体上的湖面,吹皱了大半边褶,还抚不平。
沈月念斜坐在洛简车后座,长裙像浪花翻滚,棉织蕾丝绑带在里面像鱼一样上下跃动,温欣在另一辆车上单手举手机:“太美了!保持!保持!我拍了我拍了!”
海西线这边都是生态廊道,四轮开不进来,电动车最大码20,宋亚卓开到最快,和方乐誉宁松声并肩,“我每次真的都会被她们震惊到,好可怕的出片意识。”
方乐誉:“女孩子的事情你少管。”
“又来了又来了!”宋亚卓指他,“每次都这副口吻,搞得那群女生和你可亲了,又谁都不看,你这个可恶的海王!”
“我?”方乐誉感觉自己简直受到了极致的污蔑,荒谬道,“大哥你见过真海王吗,张口就骂?”
“怎么没见过?你见得比我多吗?”
“也不觉得是什么好事……”
纷纷扬扬的花瓣被风吹开,从白墙瓦檐上的枝桠吹往海边,无形的小卷风围绕着湖面开始盘旋,有的花瓣落在了栏杆上,或是地面,蹦蹦跳跳着落在发间。
经过一段生态廊道,道口都被围栏堵住,不能继续骑行,只能进去新扫了共享单车。
踩自行车并不比电动车舒服,尤其几人还是刚高考完的学生,每天全自动耗费脑力,体力运动早就退步了。
只有方乐誉,宁松声,洛简三个人勉强骑行在前列。
“我想起高一时的骑行比赛了,”洛简说,“那一次我和乐誉报了名,当时傻逼似的五点起,绕着学校骑十几圈,拼搏努力啊——然后又突然封控,居家网课,比赛中止了。”
方乐誉:“你不说我都快要忘了。”
居家网课的那段日子明明深刻得很,但走出来就逐渐忘了。
“现在呢,刚好正骑着,”洛简加快了蹬踩的速度,“要不要来比一场?”
方乐誉先看了宁松声一眼,他表情淡淡,速度没变,还往路边骑了点,为他们让开道路。
温欣在后面骑得要死要活,“我说你们男的,随时随地都能开赛场的吗——”
方乐誉声音似乎还在思忖着可行性:“比赛啊……”
而他连带自行车的影子已经飞了出去。
一群人喷笑出声,洛简“草!”的一声,慢一拍赶紧跟上去。
共享单车能比什么快慢?就看谁能狠得下心蹬了。方乐誉只发力了一段路,就任由洛简超过了自己。
海风带着路过的人语灌进耳里,世界又重新变得活泼可爱。
几个影子擦过一片衫林,豁然开朗处,天边泛起了浅浅的粉紫色。
他们到码头了。
浅滩上,一道浪覆盖前一道浪,远远望去,鱼鳞云滚着蓬勃的橙粉色棉花糖,只见尽头的山脉连接,再更远是云染的天,无怪乎明明是湖,却被称为海,就是方乐誉乍一看见这个场景,都以为自己来到了海边。
骑了一路,大家都累了,要么是找一块干净的座位,要么干脆席地而坐,等着日落。
宁松声属于席地而坐的那一类,但坐下之前,用随身携带的酒精喷雾反复擦拭木质地栏,晾干后才坐下。
“你这洁癖跟我妈不相上下了。”
耳后方乐誉无奈地说,一碗凉粉从天而降落进手里。
码头也是著名打卡点,零零散散摆着小摊,方乐誉从那边买了一份芒果糯米饭,给宁松声买的甜品。
“没给你加乱七八糟的花生米葡萄干,怕你又挑食不爱吃,”方乐誉挖了一口饭,咀嚼,咽下,“居然还挺好吃。”
宁松声拿塑料勺搅动凉粉,“你来了这里倒是不挑食了。”
“旅游就是这样,吃的就是当地特色,哪能样样忌口都能避开?不好吃就当我口味不合了……”
方乐誉突然在海岸边看见一座旧木色的钢琴,慢慢住了嘴,被吸引着走过去。
可以看出来这架钢琴是被刻意安置在这里的当拍照神器的,它正对着一片弯曲的玫瑰花叶廊,从树枝往下垂着缠绕花枝的秋千椅,伴着悠悠海浪,很浪漫。
但按下琴键,琴音还很正。
方乐誉随便弹了几个键,乐声轻快,跟在他的指节后。
有人似乎想上前细听,但她想靠近的位置被宁松声占据了。
琴键起跃像点头的枝桠,近身倾听,声浪近乎震耳欲聋,哪怕是轻缓温吞的节奏,也如居高临下的君王霸占了所有人听觉的领地。
海面偶有鸟飞过,云在山头,水一程,几乎是赤红的日落在平旷的洱海上。
此时此刻,彼时彼刻。
同样的声音背景里,宁松声恍惚回到十多年前。
那时他的生父母已经分居很久了,他回到家,想不知道生父为什么会在客厅里。傍晚的夕阳,男人的影子在墙上,像个不知廉耻的动物,含着热气,疯狂的,和另一个性别一样的男人,摊在墙上一个狰狞而丑陋的影子。
争吵再度开始,对这个家庭而言不过是又加了一场常规的闹剧,房间的东西都被生父母情绪激动之下砸得粉碎。
宁松声长久地坐在教室,但小学没有晚自习的说法,几乎是傍晚的光色稍暗,他就会被保安赶走,只能坐在客厅的餐桌,就着夕阳光写作业,因为台灯也砸坏了。
争吵的背景音把宁松声两只耳朵作弄得嗡嗡作响,只感觉一只秤砣一起沉在脑子。
直到某一天傍晚他听见钢琴声。
那琴声是欢快的,带着些许试探,可见弹琴的主人对琴谱也许还不够熟悉,但很快,第二遍就熟能生巧,第三遍就流畅了起来。
世界在暗下去,碗破碎了,远处有被惊吓传出的婴啼,邻居忍无可忍的抱怨声,男人的嘶吼,女人扇他巴掌。
一地鸡毛里,一道天梯从那道钢琴声蜿蜒而至。
短暂的,所有争吵声都远去了,只剩那阵越弹越顺利的琴音,似乎能透过琴声,看见弹奏主人正自豪地勾着嘴角坐在琴凳上晃着腿。
宁松声尽量侧耳去听,听琴声起,再中断戛止。
从那天起,琴声会准时在傍晚响起,很微弱的,且遥远,不然正在吵架的男女不会听不清,但在那时的宁松声只能听得见这个。
在傍晚,居民区的家家户户都准备做饭,油烟机和炒菜声呼呼响着,而宁松声会准时收听他的音乐会。
钢琴声音一向能传很远,他不是唯一的听众,但也许是听得最认真的那一个。
后来,宁松声去转过周围所有的地方,唯一有钢琴的就是那座公园。他曾经旷了一天的课蹲守,但那天那个弹奏者刚好不在。
从那天以后,弹奏者也不再来。
现实里,乐声也渐歇。
方乐誉活动手腕,见宁松声自觉地当着一个优秀的听众,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一顿,又心福灵至,“有想听的?你点个名。”
宁松声几乎是没有停顿地说:“Una mattina,Una Mattina-Ludovico Einaudi。”
宁松声记住了那个人某一段最常弹的旋律,在之后找到了琴谱,记住了名字。
方乐誉先竖起手指闭上眼,“等一下,这个我以前经常弹,我特熟,你先让我回忆一下。”
思考片刻,他试探地按上琴键,先弹了第一段,断断续续。
接着,他开始弹第二段,肌肉记忆逐渐接手,乐符之间相互连接。
他一笑:“我想起来了。”
阳光间跃,方乐誉半弯下腰,在花枝间扶上琴键。
第三次峥然下落。
前奏很轻,触摸棉花糖,又像是捋过水流,时钟摇摆着,推动着人向前走,节奏缓缓急促,越来越急促。
像告别,
又像盛大的重逢。
宁松声抱着臂的另一只手落了下来。
高一那年,叶阿姨对他说,弹钢琴的小孩子找到了。
他姓方,好像是你的高中同学。
宁松声听完那个故事,没有否认方乐誉对那架钢琴的感情,但也不完全认为他就是弹奏者,那毕竟是一架公共钢琴,不止有方乐誉弹过。
但之后,他有意无意的,会多注意方乐誉一点。
很多年前宁松声就想,倘若他某一天走在街头,能不能凭借一点点记忆里的声音把弹奏者认出来。
转眼又觉荒唐,这么多年过去,技法和年龄怎么会一成不变,茫茫人海里,错过就是错过。
他不再注意方乐誉了,几乎是故意无视他,一晃三年,没有尝试求证的情况下。
如今他听熟悉的节拍,情绪,弹奏者同样的习惯,某一个音节熟悉的停顿,发现原来真的就那么好认。
傍晚的夕阳要将落了,但是太阳它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1],落下的同时,它也在另一个半球升起。太阳终究是太阳,日光无论在何时何刻,都温暖如初。
十年前傍晚吹过的风,恍惚穿越湖泊,再一次浇在面上。
凉的,水一样轻柔。
错过……
偶尔又叫过错。
[1]:《我与地坛》
今天写很顺,还有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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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码头(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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