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亥时三刻。
怀府门口,大红灯笼将逐渐走远的两人身影拉得老长。
待走远些,其中一人才回头看了一眼,慢悠悠开了口。
“这荒唐世道,竟连太监也能成婚了,成婚倒也罢了,新郎官竟然连面也没露,还让人家新娘子对着牌位拜高堂。”
那人嘴里虽吐槽着,声音却是极低,像是做贼一般,一边说着一边往后看着。
“倒也无甚稀奇,”旁边那影子稍长些的人接话道,“怀陵是何许人?那可是司礼监掌印,陛下面前的红人……”
高个子说着说着,也私下观望片刻。
“以他如今的权势,怕是放了陛下的鸽子,陛下都要给他三分薄面,区区一个临时捉来冲喜的,又有什么值得在意的,不过是走个形式罢了。”
矮个子:“冲喜?”
“你初调到京城,不知此事也正常。”
高个子说着,打了个酒嗝:“据说是掌印近来诸事不顺,着钦天监卜卦,钦天监说,需要在特定时间,特定地点找人冲喜,方可消除业障,诸事顺遂。”
矮个子:“我倒不知,这司礼监掌印,竟还是个迷信的。”
高个子笑了笑,打着哈哈,话说一半:“那倒也并非全然如此,这其中缘由,林兄还是不要过问的好,你只需记住,不要招惹怀陵。”
矮个子:“区区司礼监掌印,难道还能只手遮天?”
高个子:“能不能只手遮天我不知道,但日后还是不要在背后议论他,否则被有心人听了去,怕是会死无全尸。”
矮个子噤了声,高个子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眼天上的月亮:“可惜了。”
矮个子不明所以,胡乱接话道:“的确可惜了新娘子了。”
高个子但笑不语,只心叹,他这老友,若是见过怀陵,便不会误解他那一句可惜了。
天上的月亮,即便清冷孤傲,又有谁不为之心动呢?
*
成安帝捏着一枚黑玉棋子,看着棋子上映出的人影出神。
黑玉无瑕,却不及影子半分。
那是一张从小就让他心动的脸。
这么多年,怀陵的样子几乎没什么太大的变化,人虽变了些许,但待他仍是极好。
这些年来,怀陵尽心尽力辅佐他,就像下棋一般,永远让他执黑子,永远会让他赢得棋局。
“陛下,夜已深了,臣该回去……”
“下完这盘。”
怀陵微微蹙眉,在成安帝落下那一子后紧跟着落下一子,清脆的玉石落在玉石棋盘上,发出悦耳的声响。
但怀陵此时听着,却只觉得烦闷。
对面的成安帝心情似乎也不太好:“爱卿喜着素服,看惯了蓝衫白衣,今日一身大红喜袍,朕瞧着,倒还真有些不适应。”
怀陵看着成安帝落下那一子,不愿再周旋,抬眸道:“陛下,今日是臣大喜的日子,这般把新娘子一个人扔在府中不合礼数。”
成安帝:“爱卿不过见了那女子几次,便这般惦念?”
怀陵:“既已结为夫妻,自当……”
成安帝长叹一声:“罢了,朕今日召爱卿来,是想问爱卿,能否看在朕的面子上,放沈荣一马。”
怀陵没回他,只落下一子,落子声掷地有声。
“陛下,夜深了,臣先退下了。”
成安帝看着那棋局,眉头紧锁,这一次,是怀陵第一次没让着他。
手里的棋子掉落在棋盘上,滚了几圈,失去了控制。
成安帝知道,他和怀陵之间的某种平衡,似乎,被打破了。
*
怀陵前脚出了御书房,后脚就被沈太后的人拦住了。
老太监恭恭敬敬,低头哈腰,轻声细语道:“大人,太后让奴……奴才来……来传话…… ”
“说……说……”
平素目中无人、口齿伶俐的老太监浑身打着哆嗦,磕磕绊绊把后半句话传完:“您若是不放了沈荣沈大人,王大人便……便要给沈大人偿命。”
“威胁我。”怀陵冷冷扫了那老太监一眼,老太监腿一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烦请转告太后,沈荣之罪行罄竹难书,按律当斩,到时候,太后若是感兴趣,可以请她去观刑。
“哦,还有,”怀陵笑笑,轻声道,“今日光顾着成婚之事,忘了去刑部看望沈大人,是我失职,我这就去代太后看望他。”
怀陵将那“看”字咬得极重,大太监在心里思忖了一番,只觉得那“看”字不是“看”,而是“刑”字。
*
怀陵记不清自己是几时回到府里的了。
只隐约记得,回来的时候似乎下了场雪,但没洗掉他那隐藏在大红喜服下的污脏的血迹。
鹅毛大雪打湿了他乌长的睫毛,坠着冰晶。
府邸的大红灯笼变成了满眼的血色,红得瘆人。
他洗不掉身上和手上的血了。
他让管家将府里的大红色绸缎和灯笼全部撤掉,恍恍惚惚回了房。
外面大雪纷纷扬扬,跟梦里的大雪不相上下。
梦里的雪是红色的,像血,却没有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梦里的人脑袋怪异的朝后长着,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质问着他为什么不愿用一个恶人交换他的性命。
“大人?”
“谁?”
怀陵从梦中惊醒的同时,下意识从枕下摸出一把刀。
寒光闪过的一瞬间,那人似乎受到了惊吓,急忙喊了一声“大人饶命”。
这声音,在哪里听过。
怀陵起身,定睛看着眼前人,这才想起来,这人是他今日成婚的对象。
怀陵对这人印象不深,但唯独记得她的声音。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怪,不太像普通的世家小姐,也不太像女子,虽然声音很好听,但听起来总叫人觉得奇怪。
“你怎么在这儿?”怀陵收起刀,丝毫没有因为自己成婚当日放了人家鸽子而生出丝毫的自责,“管家没给你安排房间么?”
那人乖巧点了点头:“我……我只是……听说大人回来了,听说大人淋……淋了雪,想给大人送点热汤。”
怀陵冷眼看了她一眼,毫不在意的将衣裳上的血迹展现在她眼前。
而后轻声威胁:“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准随意进出我的房间。”
那人乖巧应了声“是”,起身离开了。
不过片刻的空隙,怀陵又想起了方才的梦。
沈荣罪大恶极,不杀他,对不起那些因他而死的无辜百姓。
不杀他,沈氏一/党将更加肆无忌惮,横行霸道,届时又不知,会有多少无辜百姓被牵累。
“汤……汤还热着……大……大人趁热……”
怀陵有些惊诧地看着她,这人竟不怕他。
“我娶你,只是为了冲喜,我不会碰你,也不会亏待你,你不必讨好我。”
“哎呦,”管家从外面跑进来,“夫人,不是让您在房里等着么,您这等大人回来,淋了大半天的雪,这身子怎么受的了,快些回房喝点……”
“等我?”
怀陵打断了管家的话。
管家解释道:“是,夫人见您一直没回来,天又下雪了,担心您着凉,亲自熬完汤之后就一直在前面大门守着,等着您。”
怀陵眉眼微垂,他是从侧门回来的,难怪没碰到她。
“你叫什么?”
老管家听着自家主子那审犯人似的口气,笑着开口缓解气氛:“夫人姓沈,名从卿。”
“沈从卿?听着像男人的名字。”
老管家闻声,刚要解围,那沈夫人竟开了口:“那……烦……烦请大人帮忙取个名……名字可以么?”
“不必,你只管老实住着,不该去的地方不要去。”
沈从卿抿了抿唇,看似有些委屈,但还是点头应了。
怀陵这才满意:“回去吧。”
沈从卿点头,刚走没两步,脚下不稳,一不小心摔了。
怀陵微微蹙眉,他见了太多人,一眼便识出了这人的小伎俩,想卖惨用烫伤这一套来博同情。
怀陵最厌恶这般虚伪的人。
老管家见状,忙上前关切地询问。
怀陵起身下床,走到沈从卿面前,半蹲下来,居高临下看着她,问:“疼么?”
沈从卿点点头,怀陵轻轻握住她的手,而后,狠狠按在了烫伤的地方。
沈从卿疼得眼眶泛红,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甚是惹人怜爱,但怀陵不吃这一套。
“疼就长点记性,少在我面前耍心机。”
他说完,冷冷甩开沈从卿的手,冷声警告:“再有下次,我剁了你的手。”
*
连日鹅毛大雪,四下银装素裹。
白茫茫的雪和灵堂的白幡相映衬,将啼哭声衬得十分悲凉。
头上戴孝的人轮番磕头,甚至没人敢看一眼“罪魁祸首”。
怀陵那日那一番话被大太监传回去,王满便没了生还的可能。
怀陵早就料到了,会有这样的结果。
“都怪你!”
一声稚嫩的声音响起,怀陵手上一阵刺痛。
小孩子力气不大,但无奈石子尖锐。
鲜血顺着手背流下,滴落在灵堂里。
在场人见状,吓得纷纷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孩子母亲穿着一身白衣,跪着爬到怀陵身边,抓着他的衣裳,声嘶力竭求饶道:“大人饶命,孩子不懂事,求大人恕罪。”
寒风中的人颤抖着,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吓得。
这些年来,怀陵已经看惯了这种恐惧的眼神,那种把他当凶神恶煞的眼神,他也演习惯了。
他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就必然要失去一些东西。
“松开。”
怀陵冷声开口,孩子母亲死活不肯放手。
那孩子却主动跑到他身边,毫不畏惧站在他母亲面前,做出一副保护的姿态:“不准欺负我母亲。”
怀陵在那孩子身上,看到了他心里那最惦念的,最真挚的人的模样。
当年那孩子,也曾这样守护着他被关在冷宫里的母亲。
怀陵掏出手帕,拭去手上的血迹。
弯腰看着那孩子,良久,轻轻抚了抚那孩子的脑袋,起身往外走。
边走边问身后的人:“之前吩咐的事,都办好了么?”
“掌印放心,已经照您的吩咐安排下去了,必不会亏待了他们母子。”
“嗯。”满院的白幡格外扎眼,看的怀陵心里火气欲盛。
怀陵:“去刑部,提审沈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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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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