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好吗？”纳祖在她眼前挥了挥，试图让科恩回过神，她今天一直心不在焉的，仿佛被什么东西夺去了魂魄一样。
“……”科恩低头，刮了一块根茎植物的糊糊送进嘴里，艰难地咽了一口，道：“我好像犯了一个大错。”
她在临终的考核当中临阵逃脱，放西索一个人在危险诡变随时可能失控的祭阵里不说，还吐了有洁癖的老师满裤腿。
按照军队的规矩来说，她这么做和逃兵无区别，西索是位高权重的公爵，开罪了他，她可能会面临极为恐怖的惩罚。
浑浑噩噩回到了家中，睡了一觉醒来，科恩下意识做的第一件事情居然还是去上学。
或许是身体应对创伤的自保反应，科恩对逃出祭坛之后做的事情记忆很模糊，记忆再清楚一些的时候，她已经凭着本能坐在教室里听课了。
要不要趁军队还没有班师回帝都，她先趁机逃跑得了……可阿卡加纳还在军队中，不知道他会不会被她犯的错牵连，别人知道他们的关系吗？他们还长得挺像的吧……这种情况还有挽回的余地吗？她会面临什么样的惩罚，被当做逃兵处死吗？她走了之后缺了一个人，祭阵还能继续吗？
科恩胡思乱想着，脑海里一大堆繁杂的念头堆积得小山一般，快把思绪挤压得爆炸。
“什么错？”纳祖问，“你还好吗？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犯错了，应该还是有机会挽回的吧？实在不行，你诚心去道个歉？”
“……”西索是那种宽宏大量的人吗？科恩不知道。
即便他大发慈悲原谅了她，他的上司同僚呢，他们又会怎么发难？祭祀又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一个人的主张。
她穿越到这个世界，即便再抗拒，也不得不接受这里的各种陋习风俗，还有那些成为了条律惯例的，这个社会的法则，人们已经习以为常的根深蒂固的东西。
她觉得血腥、可怖、反人类，可是除了她以外的人都习以为常，她才是格格不入的异类。
科恩麻木地咽了一口碗里的糊糊，眼光无神，叹了一口气，做好了决定，“算了……我已经做好了以死谢罪的准备了。”
“什么？”纳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你做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了？放火了？还是抢劫了？”
“……”科恩感觉头很痛，“差不多吧……可能比那个还严重。”
“你杀人了吗？”
“别放弃啊！”纳祖晃晃她的手臂，企图让她振作起来，“大不了你趁机先逃了呗，把尸体什么的藏藏好，永远也不要回帝都了，要是帝都警署找我问询，我是不会向他们透露有关你一个字的。”
“还有，尸体埋了吗？晚上我可以偷偷帮你处理一下的……”
“……”科恩放下碗，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谢谢你，纳祖。”
谢谢她为她这么考虑。
“我下午的课不去了，我想先回家一趟。”
“方便的话你帮我报道一下吧，不方便就算了。”科恩想，反正她都要死了，执着于学校的考勤已经没有意义了。
科恩回到了家里，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郑重写了一份遗书，告知了阿卡加纳她的财产分配，大部分都留给了阿卡加纳，有些他用不上可以变卖掉，还有一些是准备留给纳祖的礼物，她是科恩来到这里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又考虑到了她被治罪之后财产可能会充公，科恩用把那些整理的东西埋着全藏了起来。
做完了这一切，科恩感觉心里还是很不舒服，躺在床上，感觉浑身僵硬，只得起身换了身衣服，她准备最后再去圣殿一趟，那里的每个外殿都有忏悔室。
心里忐忑不安，想接信神明获得宁静。
科恩第一次对宗教有了主动接近的想法。
临近傍晚，圣殿里的信徒不算多，这个时间段是晚饭的时间。
残阳透过玻璃彩窗，在地板上折射出漂亮斑斓的光点。
科恩坐在忏悔室里，第一次真心实意地朝四面女神诉说。
【那些在我面前惨烈死去的人……我对他们感到很抱歉，但我没有任何阻止的能力……】
科恩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四面女神雍容光辉的塑像面容。
【如果您在的话，会拯救他们吗？】
信徒们说，四面女神是主管宽容平和、永恒宁静的神祇，祂会宽容那些苦难的灵魂吗？
祂真的会回应信徒吗？
科恩始终觉得战俘们罪不至此，即便是要清算处死，也不该是以这么血腥残忍的手段结束，人不能这么毫无尊严地死去。
“你在做什么？”一道温和平静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清冷动听，打断了科恩的忏悔。
德拉还是穿着神官长袍，不过样式比先前的更华丽一些，纯白色有复杂的暗纹和装饰物，但在他身上却一点都不显得惹眼张扬，反而有一种恰到好处的儒雅清丽。
科恩抬头，对上他冰雪似的睫羽和眼眸。
德拉温声问：“我打扰到你了吗？”
“没有。”科恩摇摇头。
她只是在进行一些无意义的很表面的形式活动，人在脆弱又走投无路的时候才会想着要皈依神明，她不算虔诚的信徒，即便四面女神真的存在，也会优先回应别的信徒，而不是她。
“你看起来有些苦恼，遇到什么麻烦了吗？”德拉注意到了她眼下淡淡的青黑，半精灵的脸庞苍白憔悴又美丽，头发一定是胡乱中匆忙地束起的，有几缕碎发不羁地散在颈边。
但还是显得很可爱，有种懵懂又天真的诱人。
“……”科恩咬住唇，欲言又止。
德拉是神官，神官属于圣殿，而圣殿又属于皇室，他也算得上是帝国的公职人员，她刚在帝国条例下犯了个大错，怎么敢跑到公职人员面前自首。
“没什么……”科恩干咳两声，感到窘迫，欲盖弥彰地别过视线，“我、我该回去了，有些晚了……”
她不知道怎么面对这样一位澄澈温和的神职人员，只好用最直接的做法——逃避来面对。
“不方便说吗？遇到麻烦了？兴许你可以试着和我聊聊呢？”还没等科恩站起身，德拉已经坐到了她身旁，科恩被这个动作下了一跳，接着，他的手落在她肩头，带着某种不容抗拒的意味，“坐下。”
“我……”
一根手指贴到她嘴边，止住了她接下来的话，“放心，我的嘴很严，不会像任何人透露的。”
德拉眼波流转，蓝色的眼睛琥珀水一样澄澈，俏皮地冲她眨眨眼，“就当是一个独属于我们的秘密，好吗？”
科恩长长叹了口气，德拉就坐在旁边，平日里看起来只可远观的人一下靠那么近，她有些无措，一时间手都不知道往哪放。
德拉身上有种消毒酒精般的味道，悠悠地钻进她鼻腔，但是科恩不排斥，这种味道在他身上就显得十分适宜沉稳。
“我还会一些占卜，你要是实在不想说，我们可以做点别的事情。”
科恩暗暗松了口气，他是个进退有度，连宽慰都把控得十分有度的大好人。
他摊开手指，掌心出现了一个罗盘一样的摆件，通体透明，盛着清水，里面泡了一些形状不同的草叶。
科恩没看清楚他是从哪里拿出来的，德拉先前手里没有任何东西。
神官也会魔法，并且看起来很娴熟精通。
“选一片叶子，握在手里。”
科恩照做。
“现在想象一下你最近遇到的所有困扰。”
“闭上眼睛。”
合拢眼，视野变得一片黑暗，只有几束光顽劣地从科恩眼皮缝隙里钻进来。
接着，科恩似乎听到对方无奈地轻笑了一下，她手腕传来毛茸茸的触感，消毒酒精的味道也无限放大地钻进鼻腔。
“放轻松。”德拉声音有些无奈，像是遇到了不会应付的胡乱苦恼的孩子，“你太紧绷了。”
“睁开眼，松手。”
科恩睁眼，德拉与她几乎要面贴着面了，她吓了一跳，随即被对方稳稳地按在座位上。
酒精般清冽的味道不停往她鼻腔里钻，科恩感觉整个人都晕乎乎的，德拉面皮很白净整洁，身上有种神祇般光辉的圣洁，她会感觉自己的靠近是种亵渎。
“你捏得太紧了。”
科恩低头看，叶片被她握得挤出汁液，看起来恹恹的，“对不起……”
她磕磕绊绊地道歉，有些无措。
“别乱动，照着我说的去做。”德拉握住她的手，手把手调整好她握住的姿势。
“好了，重新闭眼吧。”他抬手要替她合上眼皮，科恩又是一阵紧张。
“别跑。”德拉按住她的肩头，“躲什么，不要害怕我。”
“我不会伤害你的。”
他会认真、毫无保留地把她珍藏住的。
接着科恩感觉头脑晕乎乎的，她浑身像被泡进了水里，水流舒张地浸透每一处皮肉，她的全部骨血，胸膛有一种被压抑着的闷沉，像是在溺水，大脑却告诉她这很舒服，身体的体验和意识被分割成了两种。
“好了，睁眼吧。”
科恩猛地睁开眼，用力地喘息，像是溺水后又被捞出来的人。
她感觉过去的时间很漫长，在陌生的地方意外睡去的感觉算不上好，有些惶然，“我睡了多久？”
德拉看着她，手指贴心地为她拢好碎发，“你没有睡着，只是闭了几分钟的眼。”
科恩还在如梦初醒的状态，对他凑近的亲昵举动没来得及做出反应。
“占卜结果出来了，不必担忧，你惶恐的事情，立即会有好的结果，麻烦会被解决————嗯，来自一个你亲近的人，他替你解决了……你过于忧虑才会让自己不舒服。”
“我……”
科恩还是觉得胸口很闷，她喘了口气，“谢谢你帮我占卜。”
她不太信这一套说辞，心里仍旧有放不下的巨石。
“请放心点，我占卜是很灵验的，为帝都的贵族们做占，从未算错过。”
“我不是担心这个……”科恩说，接着，他们之间的对话被打断了。
“德拉大人……”
忏悔室门外探出来一个瘦小的脑袋，是个十来岁的小男孩，他怯生生地说道：“上次您给的药用完了……能不能再给一些。”
科恩认得这个小男孩，先前德拉在外殿分食物，她经常看到这张小脸，他灰绿色的头发很显眼。
“既然有人找你，那我就不打扰你了，正好天色也晚了，我也准备回家了。”科恩见状顺势道。
“砰————”一声，玻璃罗盘被德拉不轻不重地放到座椅上，忏悔室很空旷，玻璃制品与木长椅碰撞发出的声音尤为明显。
德拉好像有点不高兴了，科恩后知后觉地感受到。
“今天……谢谢你的占卜，确实让我心里平静了很多。”
科恩出口安抚对方道：“你先去忙吧，我下次再来找你，给你带些别的礼物。”
德拉闻言，轻轻站起身，“好，我要去我的休息室。”
“你也一起来吧，占卜结果告诉我，你心里堆的事情太多，需要走走散散心。”德拉向她发出邀请。
“诶……我吗？”
科恩本想拒绝，她还想早点回家去，她感觉自己埋财产的地方太容易被发现了，而且还犯了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大忌。
但是看着德拉清澈的蓝眼睛，科恩婉拒的话停在嘴边，她最后居然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下来。
去他的休息室逛一圈应该花不了多少时间，科恩这么宽慰自己。
跟着德拉走去之后，科恩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一回事，他口中的休息室大得像寝宫一样豪华。
穹顶粗略估摸有几十米高，要不是这里没放雕像，科恩还以为这会是哪位信徒众多神明的神庙。
“这里都只有你一个人住吗？”科恩像刚进城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妞一样发出感慨，“这也太大了。”
“是的。”德拉闻言微微一笑，“我有时候也会感到有些寂寞，尤其是一个人的时候。”
“你们圣殿工作福利待遇这么好啊……”
居然会给每位神官安排这么大的宫殿一样的住所。
“我从小就生活在这里，圣殿就是我的家。”德拉伸手推开一道暗门，示意科恩进去。
里面是一个类似炼金术房的工作室，同样宽大，鳞次栉比的橡木柜上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
“你会药草魔法？”科恩惊讶问，她在房间玻璃展柜里看到了古书里见识过的昂贵又稀有的药材，一株就价值连城，德拉居然有整整一盒子。
“学过一点，不算精通。”
这是很谦虚的说辞。
“你真厉害。”科恩真心实意地夸他。
“比我厉害的人还有……我逊色她很多。”
德拉挑了几种药材，一起放在研磨钵里递给跟进来的小男孩，示意他自己捣药，又拿了一捧白面包给他。
“你饿吗？”
科恩摇摇头，她对捣药很感兴趣，凑过去认真观察绿发小男孩的动作。
德拉从架子上取下一罐药膏拍拍科恩的肩膀递给她。
科恩从观察捣药中回过神，小罐子密封着，却透出一股清香。
“这是什么？”
“抹这里的。”德拉指指科恩眼下的青黑，“你看起来有些憔悴。”
“会用吗？要不要我帮你。”
科恩磕磕绊绊地道谢，“谢谢，不过，我、我自己来就行。”
德拉太过热切了，反而让她感到不适。
“一定要保护好这张脸，它很重要。”
捣完药材之后小男孩就怯生生地告别走了，宽大的工作室里空荡荡，科恩不知道该怎么和德拉泰然相处，她有些心乱如麻。
“今天谢谢你的药和占卜，不过我想回去了……呃，下次再见行吗？我会给你带新礼物的。”
听了她的告别，德拉再度挽留，“真的要现在走吗？我还想留你一起吃晚饭，我自己亲手做的。”
“算了，下次吧。”科恩实在是太想回去了。
德拉听出了她话里的坚决，临走时给她打包了一纸袋的鲜果。
科恩回到家，发现桌上有一份传讯卷轴，寄信人署名是阿卡加纳，内容让她意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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