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晔樱悠悠放下手中竹制卷宗,扬起唇角嗤笑一声,道:“平民不逊,暴行地主门前,不料突发恶疾,当场暴毙。”
石案上堆叠十几张卷宗,高秀躬身在一旁,腰低得能入土,此刻面色惨白,嘴角止不住地抽搐,完全没了平日里的嚣张气焰。
阔院华庭,盆植金花。苏晔樱笑坐玉石椅,视线环静滞的庭院一周,又道:“雕阑玉砌,高阶贵府。难为高财主身处恶民其间,还能将府邸饰得这般气派了。”
话里涵义高秀不能不懂,但她只能装糊涂,赔着笑:“两位都是京中贵人,小人陋室,怎配进您们的眼。”
晔樱身侧,腰系鎏金令牌的姜穆语开口:“此屋非陋室,其主非小人。欲遮天子眼者,安可称小人物?”
扑通一声,高秀跪到地上,惶恐磕头,忙求饶:“大人,草民岂敢!”
她不知座上这两位是谁,身居何职。只知这两位,是朝廷派到这十万八千里的穷县来查案的钦差大臣。
“不敢么?依我看,你可是胆大包天。”
苏晔樱睥睨脚下之人,笑色透着刺骨的冷。
院中卫官佩刀分散而立,各个紧绷着脸,震慑住了风声。
“欺君罔上,勾结蠹吏,迫害百姓!你有几个脑袋可掉!”
苏晔樱霎时变了脸,将一张荒唐的卷宗丢到高秀膝前,站起身来,洪钟般的声音响彻整个高府。
“砰砰”磕头,高秀华服上下而起,她背后的靠山恐怕镇不住事了。
“草民冤枉!冤枉啊!还请大人明察!”
喊冤声入耳,于晔樱身后,姜穆语凝眉站起,质问:“这些罪名,是哪项冤了你?”
不听辩驳,只闻噤声,高秀额上虚汗不止。
拱形院门处,一个满脸醉红,肥头大耳的女人,被两个卫官架着胳膊抬入。
“哪个……贱东西,敢跑来本小姐的地盘撒泼……”
醉醺醺的高冯珍眯着涣散的眼,咂嘴胡言,丝毫不察此处威压。
卫官一掌掴去,打得她头颈一歪,随即破口大吼:“大胆!敢不敬五殿下和中堂姜大人!”
她的表情狰狞起来,两双腿扑腾乱蹬着空气,显然这一巴掌并不能让她清醒。
“不要命的狗奴才!”卫官抬腿猛踢高冯珍一下,又呼过去一个巴掌。
“啪”一声清脆,震荡大院。晔樱俯视履边陡然一顿的高秀,侧目而视胆大妄言的高冯珍,冷呵一声,轻蔑至极。
果然是一副地头蛇狂悖蛮横的“好嘴脸”!
高秀浑身颤栗,煞白的脸惊得无半点血色。来者竟是朝廷上两大巨臣:御前参赞五皇女,内阁次辅贤英殿大学士。
“小女酒后胡言!无意冲撞殿下和大人!饶命啊!”高秀窃瞄浑身醉态的高冯珍,硬着头皮磕额求饶,起落频率更快。
啸啸冷风凛冽,一下扫断伸过青院墙的树枝,啪嗒一声入耳,苏晔樱抬手一招,清音扬风,道:“带过来。”
高冯珍即刻被押跪到晔樱身下,头未正口流涎,含糊不清骂着什么。
姜穆语往后递了一个眼神,提桶的卫官迈步向前,冷水一涌泼到高冯珍脸上,松松垮垮的不整锦衣霎时紧贴皮肉,寒意浸湿全身,她方才大梦初醒。
铁锁踉踉伴随痴痴的呜哇声一起,高冯珍像被身前明目如虎,威不可侵的女子吓傻了,哆哆嗦嗦,只会呜呜叫。
姜穆语:“高氏高冯珍,高秀之女,立侍八人,皆身死高家。因损高家财产,被迫入府为小厮的男子十四人,当前府上只余两人。”
纵入深院,铁锁被撬开,铁链拖拽声隐隐。
院门处,两个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的小厮被带入,泪如注水。
“这两个小厮可都是从高小姐床塌上下来的,想必其他侍者是怎么死,他们不知其十,也知其九。”
晔樱放缓了音,一扫呆滞不敢抬眼的高冯珍,转而盯着瑟瑟发抖的高秀。
“是要如实招来,还是要等他们亲口来跟本殿下说?”她压重了最后几个字,目光胜厉雷。
庭中柳摆不敢言,深院铁链冰冷的音调渐近,高秀挤目大张嘴,心跳咚咚比说话声更清晰,辩道:“五殿下,是……是山鬼,是山鬼!它把人吃了!这事……您应该,是知道的……”
轻嗯了一声,晔樱稍低腰,指关节叩案面两下,嗒嗒若水滴入湖。
“看来,你还是我的‘在世知己’。”她微眯下眼,嘴角勾起的弧度里,读不出半分笑意。她的确是为了“山鬼”而来的。
不过,她向来是个不信鬼神的人。
“鬼……真的有鬼……”高冯珍手扒地,膝拖地两步,欲抱晔樱的腿,却先被她踢开。
姜穆语蹲下身,压着眉稍,凝着颤唇的高冯珍,质问:“到底是山中有鬼,还是心中有鬼?”
发颤的手晃在空中许久,高冯珍才抓住了姜穆语的衣角,“救我……大人,你救救我……”
一声嚎笑从深院吹至,“哈哈……来了……鬼来索你的命来了……呵哈哈……”
铁锁拉扯的坚硬融进冬风的刺骨里,一个神志不清疯男人被卫官押到庭中,和两个小厮齐跪在地上。
抬起视线,姜穆语看向死死瞪着高冯珍的疯男人,他的眼神几乎要把人生吞活剥,一种癫狂的怨恨蔓延在无尽的眼底,如同一只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他道:“我要拉你下地狱……下地狱!”
眉心蹙起,姜穆语起身,打算从两个呜咽的小厮口中问话,却见晔樱回过头来,将食指摆到轻勾的唇前,“嘘——”
东面花圃花萎靡,泥土之上有残樱一朵。晔樱一只手在背后撑着石案,另一只手轻抵下巴,扬眉道:“那枯樱……”
“很有趣。”
一张红字黄符纸半埋在泥土中,看着不像驱邪,更像诅咒。
“哈哈……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疯男人的笑骂声萦绕肃院,在高秀耳边成为隐音,耳鸣的同时呼吸一起滞住,胸口涨起不落,晕厥瞬间冲昏大脑。
“庭中未有樱花树,这樱花从何而来?”姜穆语目光落于无故出现的枯樱,其下,土壤一周异于旁土,凹陷亦疏松了些。
晔樱睨着僵住的高秀,轻笑一声,“来人,把那樱花拿过来给我瞧瞧。”
“沙沙”掘土声响起,泥渣飞溅,不过几秒,高秀头骤然往白砖上长磕,抖着音,大喊:“殿下!草民招!草民什么都招!”
云霄孤鸟被喊声惊动,一声嘶哑久久回荡,花圃中的土被刨开,平整的土面多了一个坑。卫官跪在晔樱身前,呈上一个锁头刻着祥云纹的金盒。
“既然如此。”
“都带走!”
一声令响,天地一震。高府上下,卫官进出,从内到外,搜查无遗,“奉钦差大人钧旨,查封疑犯高秀府邸,禁止内外人出入!如有违令者,一律以抗旨论处!
高家仆役聚于庭院,轮番而审,高秀等关键人物则被押至当地县衙进行审讯。
一时,阔府被卫官围困,朱红华门重重而闭,白封条紧贴其上,其顶金字牌匾,“高府”二字熠熠不再,顷刻黯然。
*
鸾霄永和二十三年。
当朝五皇女苏晔樱,内阁次辅姜穆语,特奉永和帝之命,至鸾霄国土以南的贞郡惠里县,查办举国轰动的“山鬼案”。
首举查封当地豪绅高秀府邸,搜出大量买卖人口签订的书面契约。
公堂之上,罪犯高秀供出其勾结当地县令,私下买卖人口三年之久。承认欺女霸男、盘剥重利、暗操讼事等罪行。但失口否认其为山鬼一案元凶,称不知山鬼为何,更不清楚山鬼一事原委。
惊堂木“啪”一声巨响,贯彻整个大堂。
申时已过,主审官姜穆语,告案情复杂,令涉命案的高家仆役与高氏母女一同下狱,待详加审议后,择日宣判,当前无罪或轻罪者暂留县衙之中,还押侯审。退堂!
“威——武——”,水火棍闷闷敲击着地面,围观百姓抹泪窃泣者不在少数,“明镜高悬”牌匾之下,座上两位高官,威风堂堂。
高举的“肃静”与“回避”二牌之中,苏晔樱和姜穆语先后退入后堂。
——
红日欲颓,惠里县衙后院厅堂。
窗边一盆清兰,中央摆着梨木雕案,青花瓷茶壶静置其上。晔樱坐于西席,肘抵凉案,手背轻托脸颊,发上荷花玉簪,簪尾吊着的玉珠微微歪斜。
晔樱道:“虽与官吏勾结,但惠里县三名县令,非因利不合而身死她手。”
姜穆语手执供状,坐于她对面,身前摆着的三份卷宗,记录着惠里县三年来,连任的三名县令接连暴毙惠里山下的事。
她放低供状,余光瞥过最上方的卷宗,沉着眼,小声念叨:“奇怪。”
依卷宗所记,惠里县第一个遇害的县令李叙箐,身死那日,无故痴狂,在县衙里神神叨叨,还道,她已死,早是山下鬼魂。后入寝室未有半刻钟,其尸首即被村民发现在山脚下。
姜穆语:“从县衙到山下,快马也需一刻钟。”
晔樱微垂眼睑,视线落至卷宗上一行字:七窍流血,疑似毒发身亡。但寻医八人,均未察其中毒。
目光回移,落至案上茶水,清波如镜,映着她的面容,厅堂中静默半晌,窗棂传来“叮当叮当”,是檐上驱邪铜铃的响动。
“早是山下亡魂……”晔樱口中喃喃,凝着扰扰茶水之中,蹙眉而思的女子,她的唇瓣忽顿了一下,黑瞳往上抬,她想,兴许“李叙箐”说的是实话。
“鱼目混珠。”
清音荡入静堂,凉茶如湖流动。
姜穆语微愣,余光瞄了一下茶中倒影,抿唇思索,末了,摇了摇头:“世上不会有一模一样的人。”
“自然。但姜大人要如何确定,就一定是一模一样的人呢?”
姜穆语眯下眼,李叙箐从在县衙发疯到身死山下,时隔太短,蹊跷异常。“鱼目混珠”她也不是没怀疑过,但目睹李叙箐入室前全过程的衙役并不在少数。
姜穆语道:“总不能换了个人,旁人会瞧不出来一点端倪?”
“六七分相似的人,刻意去模仿。不细瞧,或许还真看不出来。”
晔樱放缓了声音,目光落至轻摆的半扇窗户,外面一个侍卫的身影靠近。
“……”姜穆语未出言,她忽而觉得苏晔樱的心思并不完全在案子上。
脚步声渐近,晔樱轻勾唇,抬手掀起身侧金盒盖子,里头有只木偶小人,华服宝簪,昳丽面容被描画得栩栩如生——这木偶是照着她的模样做的!
轻呵了一声,她只笑道,“好做工。”
瞥了眼木偶下的信纸,她将盒旁枯樱放入盒中,腐花陷入金华靓丽里,突兀至极。
晔樱:“也不知这‘山鬼’是想做戏给谁看?”
祥云金锁下压着黄符纸,她将其抽出,轻掸开土,扎目的血红笔画错杂,符上并非写了字,而是画了个华丽的“盒子”——棺材。
吱呀——
侍卫轻拉开门,于晔樱身前而禀,“五殿下,奴才将那位公子请过来了,这会就在院外侯着。”
“啪嗒”,轻弹长指,金盒盖子合上。
晔樱抬手轻触玉簪,冰凉划过指背,目色沉静,唇角的笑似有若无,“让他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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