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的下午四点十七分。
超市的空气是一种粘稠的、混合了生鲜区水产的淡淡腥气、熟食区炸鸡的油腻甜香、以及无数种洗涤剂、香水和人体汗液发酵后的复杂化合物。它沉甸甸地压在沈溪的胸腔上,每一次试图加深的吸气都像在对抗一层无形的塑胶膜。光线是惨白的,从高耸的天花板倾泻而下,无情地照亮每一张疲惫或亢奋的面孔,每一件商品过度饱和的色彩,还有购物车金属框架反射出的冰冷碎光。太亮了,也太吵了。收银台方向传来的“嘀嘀”扫码声此起彼伏,尖锐得像是警报;小孩不知缘由的哭嚎撕扯着空气;扩音器里循环播放的促销广告带着一种虚假的热情,嗡嗡地钻进耳蜗深处。
沈溪推着几乎空荡荡的购物车,紧紧贴着冷柜区冰凉的金属边缘移动。她的目标极其明确:冷藏货架最底层那排特定品牌的瓶装无糖乌龙茶(只有那个牌子她喝得惯),以及旁边货架上一款标注了“低敏配方”的猫粮(给家里那只同样不太爱见人的老猫“乌云”)。她像一个潜入敌营的特工,执行着代号为“生存补给”的限时任务。眼神低垂,视线范围精准地锁定在脚尖前方一米左右的地面瓷砖花纹上,绝不轻易上抬。任何与陌生目光的意外接触,都会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弹拨出刺耳的杂音,引发一阵短暂的心悸和手心潮湿。
人群是流动的迷宫,是危险的湍流。一个推着满载购物车、嗓门洪亮的大妈斜刺里冲出来,几乎撞上她的车头。沈溪猛地向冷柜缩去,后背贴上冰冷的玻璃,激得她一个哆嗦。大妈毫无所觉,兀自高谈阔论着排骨的价格,声音像砂纸摩擦着沈溪的耳膜。她的呼吸骤然急促,眼前的人群仿佛扭曲了一下,变成无数晃动的、没有具体五官的色块,带着压迫感向她挤压过来。喉咙发紧,指尖冰凉。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购物车冰冷的扶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快走。拿到东西就走。她在心里默念,像念诵一道护身咒语。
终于,目标货架近在咫尺。她迅速俯身,精准地抓起两瓶乌龙茶和一袋猫粮,动作快得像是在偷窃。购物车里总算有了点实在的东西,这让她稍微松了口气,仿佛握住了某种安全的凭证。她迅速调转车头,像一条急于逃离浅滩的鱼,逆着人流朝自助收银区最边缘、看起来人最少的那一台游去。
就在她成功将乌龙茶和猫粮放在扫描台上,掏出手机准备付款时——
嗡… 嗡… 嗡…
手机在她汗湿的手心里剧烈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妈妈”。
这一瞬间,超市里所有的噪音——促销广告的聒噪、扫码的嘀嘀声、小孩的哭闹、人群的嗡嗡低语——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调高了音量,形成一股混乱的声浪,狠狠撞击着她的鼓膜。心脏像是被那震动攥住了,猛地向上一提,然后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一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恐慌感顺着脊椎迅速爬升,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手心的汗更多了,几乎握不住光滑的手机。眼前的光线似乎也变得更加刺眼、更加混乱。
不接。不能在这里接。
她几乎是凭着本能,手指颤抖着,用力按下了侧边的音量键,让那恼人的震动彻底消音。屏幕暗了下去,“妈妈”两个字消失,但那股由内而外的震颤感却顽固地停留在身体里,久久不散。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口的堵塞感,强迫自己专注于扫描商品。动作因为手指的微颤而变得有些笨拙。扫码枪对准乌龙茶瓶身的条形码,发出“嘀”一声轻响,在沈溪听来却异常清晰。然后是猫粮袋。她飞快地点击屏幕,指纹支付,动作一气呵成,只想立刻逃离这个让她所有感官都超负荷运转的地方。
拎着轻飘飘的购物袋冲出超市自动门的瞬间,傍晚微凉的风裹挟着城市特有的尘埃和汽车尾气的味道扑面而来。沈溪贪婪地、大口地呼吸着,仿佛溺水者终于浮出水面。胸腔里那股被挤压的窒息感慢慢消退,但心脏还在兀自怦怦急跳,提醒着刚才那场小小的“遭遇战”。她快步走向自己那辆停在角落里的、颜色低调的小车,拉开车门坐进去,第一时间落锁。
“咔哒。”
金属锁舌咬合的清脆声响,在封闭的车厢内被无限放大。这声音像是一道坚固的屏障落下,瞬间将她与外面那个喧嚣、混乱、充满不可预测性的世界隔离开来。紧绷的肩颈线条终于松懈下来,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安全了。至少暂时安全了。只有空调送风口细微的嘶嘶声,和她自己尚未平复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她需要几分钟,仅仅几分钟,让过度紧张的神经重新松弛下来,让那个被外界刺激搅得一团糟的“沈溪”重新归位。
几分钟后,她发动车子,汇入晚高峰开始前相对顺畅的车流。车窗紧闭,隔绝了大部分噪音。熟悉的街道景物向后掠过,像一部设定好的默片。直到车子驶入她居住的那个相对安静的老旧小区,停进熟悉的车位,沈溪才真正找回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推开家门,一股混合着干燥纸张、淡淡墨香(来自她工作台上的古籍修复材料)和清新植物气息的独特味道温柔地包裹了她。这是属于她的味道,是“安全”的嗅觉定义。她反手锁好门,又仔细检查了一遍门锁,这才弯腰换鞋。
“乌云?”她轻声唤道。
一只通体漆黑、只有四只爪子是雪白的成年猫,悄无声息地从客厅的阴影里踱步出来,走到她脚边,用脑袋蹭了蹭她的裤脚,发出满足的呼噜声。乌云的存在,是这方天地里另一个沉默而安定的灵魂,它的依偎不需要言语,却带着沉甸甸的慰藉。
沈溪将购物袋放在玄关柜上,甚至没急着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她脱下外套,像卸下一件沉重的盔甲,然后径直走向公寓深处那个被阳光偏爱的角落——她的植物角。
这是客厅延伸出去的一个小小阳台,被她用玻璃窗完全封闭起来,打造成一个独立的、充满生机的绿洲。高大的琴叶榕舒展着宽厚油亮的叶片,像忠诚的卫兵守护着角落;垂挂的常春藤沿着花架蜿蜒流淌,形成一道绿色的瀑布;多肉植物们形态各异,挤在造型别致的陶盆里,展示着憨态可掬的生命力。还有几盆正在抽穗的空气凤梨,像精致的绿色雕塑悬浮在空气中。一张铺着厚厚米白色羊毛毯的单人沙发深陷其中,旁边是一个低矮的原木小边几,上面随意放着几本翻开的植物图鉴和一本读到一半的、书页泛黄的旧书。
沈溪没有立刻坐下。她先是走到窗边,仔细检查了每一扇窗户是否关严实了。然后,她走到那些植物面前,像检阅一支沉默的军队。指尖轻轻拂过琴叶榕光滑的叶面,感受那蓬勃的生命力;为几盆多肉调整了一下位置,让它们能更好地接受傍晚最后一点温柔的散射光;拿起喷壶,给几株喜湿的蕨类叶片喷上细密的水雾。水滴在叶片上凝聚、滚落,在夕阳的余晖里折射出细碎的金光。这些简单、重复、可预测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力量,一点点抚平她心中残留的褶皱,驱散超市和那个未接来电带来的浊气。
做完这一切,她才把自己深深地陷进那张柔软的沙发里。羊毛毯的触感温暖而踏实。她蜷起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目光无意识地落在身边小几上那本翻开的旧书上。那是一本关于中国古代装帧技艺的专著,摊开的那一页,正展示着一张古籍书页修复前后的对比图。残破不堪、虫蛀严重的书页,经过匠人耐心细致地修补、托裱、溜口,最终恢复了清晰可读的模样,只是那些修补的痕迹,如同岁月留下的伤疤,依旧清晰可见。
修复… 沈溪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页上那道清晰的修补裂痕。她自己的某些部分,是否也像这古籍一样,布满了需要修补的裂痕?那些被目睹过的、属于他人的婚姻碎片,是否早已在她心底蛀蚀出无法复原的空洞?
就在思绪开始不受控制地滑向那片熟悉的、幽暗的阴影地带时——
叮咚。
一声清脆的消息提示音,来自她放在毯子上的手机。
沈溪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刚刚构筑起来的宁静堡垒,似乎因为这个声音的出现而产生了一丝微小的裂缝。她迟疑了几秒,才慢慢伸出手,拿起手机。屏幕亮起,是吴悠的头像在跳动。这让她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些许。
点开微信。
吴悠的头像旁边,跳出来一行字:
“溪溪,在干嘛?周末有空吗?有个朋友,人特别好,安静不闹腾,跟你一样喜欢捣鼓花花草草,介绍你们认识一下?保证安全无公害!(奸笑.jpg)”
文字后面,紧跟着一张照片。照片是在一个看起来像植物园温室的地方拍的。一个穿着浅灰色棉麻衬衫、侧对着镜头的男人,正微微弯腰,专注地看着面前一盆形态奇特的鹿角蕨。光线透过玻璃顶棚洒下来,勾勒出他清晰但柔和的侧脸轮廓,鼻梁挺直,眼神沉静,嘴角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和的弧度。他的姿态放松而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那株植物。
沈溪的目光在照片上停留了几秒。那个男人的气质,确实如吴悠所说,透着一股让人安心的“安静”感。喜欢植物… 这似乎是个不错的共同点。隔着屏幕的初步筛选,也符合她一贯的安全流程。
但是…
一种熟悉的、冰冷的、带着细小钩刺的恐慌感,毫无征兆地从心底最深处悄然蔓延开来。像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晕染开一片阴翳。那是一种对“未知”的本能畏惧,是对“关系推进”的深度警报。即使隔着屏幕,即使只是一个“认识一下”的提议,也像一把无形的钥匙,试图插入她精心守护的心门锁孔。
她的手指悬停在手机屏幕上方,微微颤抖。夕阳的金辉透过玻璃窗,温柔地笼罩着她和她小小的植物王国,却无法驱散她眼底骤然升起的、深不见底的戒备与茫然。
周末… 认识一下…
安全距离的刻度尺,似乎又被无形地拨动了一格。前方是更安全的堡垒,还是更危险的深渊?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那个名为“恐惧”的牢笼,在手机屏幕微光的映照下,投下了更加浓重的阴影。
她久久没有回复。只是将手机屏幕按灭,放在一边,重新抱紧了自己的膝盖,更深地蜷缩进沙发和羊毛毯构筑的、暂时的安全茧房。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而她的小小绿洲里,只有植物们沉默地呼吸着。那株鹿角蕨在照片里舒展的姿态,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被更庞大的、关于“关系”的黑暗想象所吞噬。
寂静里,只有恐惧在无声蔓延。
开篇想带大家沉浸式体验“社恐”的感官世界,每一个细节的放大都是煎熬。那通未接来电和一条看似好意的消息,却是打破她安全距离的开始。她的恐惧并非空穴来风,一切都源于她曾作为“旁观者”目睹的灾难。大家能感受到那种令人窒息的氛围吗?期待你们的留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安全距离的刻度尺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