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立冬,寒意越来越重。傍晚时分,路上已是行人稀少。西街的店铺陆陆续续闭门上板。
陆曈整理医箱,准备回府。
银筝阖上医馆的大门,走过去低声道:“姑娘,那人今天又来了。这都连着四五日了,也不近前,老这么望着。”
陆曈看了眼门外,这几日她也注意到了那个人。
有时是灰色的长衫,有时是藏青色的襟袍,头戴方巾,一副儒生打扮。这几天常在门外徘徊,东张西望。
陆曈不喜生事,也就不曾过问。却听到银筝忧心忡忡地说:“姑娘,我看这人不像好人,要不告诉裴大人?”
陆曈摇摇头:“此人身形消瘦,步态虚浮,不像习武之人。”
既不会武,那她陆曈就能应付。
更何况。
盛京谁人不知,这西街仁心医馆的二东家、坐馆大夫,是殿前司指挥使裴云暎的夫人。
哪个不开眼的敢来这闹事?
想了想又道:“银筝,你明日同青枫说,让他把马车停到街口,不必进来。”
…
寒风料峭。
夜幕降临,西街檐下灯笼摇晃,一片静谧。
商铺都闭了门,只有仁心医馆还开着,铺里掌了灯,橘色的光亮透到街上,倒给这寒夜添了些暖意。
陆曈盘点着药材,门外终于传来声响。
“敢问…大夫…可还行诊?”
陆曈停了手里的活计。转身,果然见到了这几日总在店外徘徊的那位书生。
陆曈走出药柜,指了指桌前:“公子哪里不适?”
书生未开口,也未落座,只四处打量一下。医馆内人倒不多,只有两位女子,可女子在…他实在是…没法开口啊!
想到这,寒冬时节,脑门竟冒出一层汗,脸色也红了起来。
陆曈见状,率先坐在桌前:“那就先搭个脉吧!”
毕竟脉象不会说谎,也不会替人隐瞒。
书生呼了口气,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坐下,迟疑地伸出右手。
陆曈号着脉,片刻道:“公子近来可曾腹痛?”
书生神色一松:“是,是有一些…”
“用过何药?”
书生想了想:“不曾用药,只是寻常进补…”
“那隐疾,多长时间了?”
陆曈神色平淡,对面的人却更加慌乱,脑门的汗珠越发浓密。
“这…这…”
还未及开口,
医馆外响起一串马蹄声。
“这么晚还在问诊?”
门外有人信步走进,身姿英挺,气宇不凡。
书生一惊,吓得赶忙缩回手。
倒不是来人腰间那柄明晃晃的银焐刀吓的,而是没料到这寒夜,店里还有别人。
他一连来了多日。白天寻医问药的人络绎不绝,他不敢上前,每每等到傍晚。
可偏偏每日酉时前后,都有一架雕花马车驶进西街,接着坐馆大夫就上了车,医馆也随之关门停诊。
好不容易今日,那架马车没来,医馆也仍亮着灯,他这才壮着胆子来求医。
可…他这病…委实是羞于启齿…
书生神色慌张,裴云暎看在眼里。寻常病人躲躲闪闪作什么,此人心术不正。
看那人的眼神越发冷厉。
屋内燃着炭火,书生只觉寒气逼人。
陆曈摇摇头,站起身,把那位冷面神拽到一旁。
“不是宫中有事吗?你怎么来了?”
裴云暎眼中的煞气一抹,再看陆曈时,已是一如往日的含情秀目。
“宫里事再忙,也不能总是冷落了夫人,只是…”裴云暎视线越过她,看了眼店内:“夫人似乎比我更忙。”
陆曈压低声音:“你若想我早些完事,就老老实实待在一旁。他本就不愿开口,你再吓他,这病索性不用治了!”
果然,治病救人的时候,陆大夫就只是大夫。
一丝情面不讲。
裴云暎按着银刀,乖乖背过身,随手翻着药柜上敞开的一本医书。
身后陆曈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都用过什么补药?”
书生犹犹豫豫地开口:“就是,寻常补药,十全丸,左归丸之类…偶尔吃吃…我看过医书,寻常滋补而已…”
“那腹痛有几日了?”
女大夫只字不提隐疾的事,书生略安了安心,想了想道:“只是隐隐有些不适,这几日吃了些助消化理气的食物,应当无大事。”
肚子疼不疼的他还能忍,那个病…比较急…
陆曈提笔写下药方,随意问道:“你既看过医书,可知药性相冲,饮食相克?”
书生摇头,茫然地望着她。
“你阴虚内热,肝郁气滞,不宜用大补之药,又吃了消食破气的食物,药食相克,是以补药无用,反伤了脾胃。”
书生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陆曈继续道:“医道无穷。不是公子看几篇医书,听来些只言片语,就能治病开药!日后莫再讳疾忌医,身体有恙,还应及时就诊。”
书生赧然,低头称是。他自知自己有隐疾,不敢与人言,只好自行翻阅医书。想着自己读书数年,看看医书,拿些药私下吃,应当不成问题。
哪知道这些小心思,居然被这女大夫一把脉就看了出来。
果然医术超群!
陆曈走到药柜,拉开药屉,按方子写的抓取药材。
药柜上的医书许久未见翻动。
裴云暎神色不明,低声喃语:“药食相克…若饮食不对,补药也会伤身?”
“没错。”陆曈称过一味药,回身拉开另一个药屉,动作轻快麻利。
包好药,递给那书生,陆曈又嘱托了几句日常饮食。
书生千恩万谢地离开。
待他走后,医馆才灭了灯火。
陆曈背着医箱,银筝一边锁上大门,一边左右瞧瞧,“咦”了一声:“奇怪,小裴大人怎么又走了?”
陆曈望向街口:“许是先去马车那里等我们。”
街口,裴府的马车静静地等候,青枫立在一旁,见陆曈和银筝过来,上前一步接过医箱,道:“夫人。”
陆曈朝马车里看去。
似是知晓她心中所想,青枫忙道:“方才大人忽然想起宫中还有事务未处理,还要进宫一趟,留我在此处等候夫人。”
陆曈点点头,垂首默默登上马车,长睫微垂,眼中的失望尽数遮住。
扶陆曈坐稳,银筝瞄着陆曈的神色,轻声叹道:“小裴大人也是,这一连数日忙到半夜,好不容易今天能和姑娘一起回家,又让宫里叫回去...真是的...”
陆曈笑了笑,似向银筝解释,又似劝慰自己:“新皇登基,根基尚不稳固,他忙些也正常,更何况,听闻这几日陛下又龙体欠安,许是闲杂之事更多...”
“药食相克…若饮食不对,补药也会伤身?”
有些什么从陆曈脑中闪过,霎时令她怔住...
“青枫,前面街口转弯。”
夜色昏沉,惨白的月被游荡的乌云吞没,外头一片漆黑。
医官院的药房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后身的医库却一片漆黑,如同墨一样的夜。
“吱呀——”
后窗一声响动,在这暗夜中低不可闻。
一道黑影一闪而过,悄无声息地翻进医库。
黑影轻车熟路地走过重重书架,在一个书架前停下。
悉悉索索地响动后,“哒”地一声,柜门上的锁开了。
柜门打开,黑影明显一顿——
空的!
“裴大人在找这个吗?”
“唰”的一声。
一道寒光破空而出,雪亮银刀出鞘,半截露在外头,杀气腾腾。
下一瞬,刀又快速收进黑鞘。
裴云暎按住腰刀,只因一排排木架后传来的声音太过熟悉。
果然,暗影中,火折子点亮。
陆曈从书架后走出,眉目含笑:“裴大人一如既往,擅长走窗!”
裴云暎站在木架前,突然的灯火晃得他微微眯起眼:“你怎么在这?”
陆曈点起桌上的油灯,息灭火折,坦然道:“裴大人不辞而别,我也只是心中猜测,可现下在这碰到了....”
“看来我猜的不错!”
陛下抱恙,裴云暎又忽然琢磨药食相克...
这宫中的事,就不难猜了。
裴云暎扶额笑道:“陆大夫果然聪敏!”
又问:“你几时到的?我竟没发觉。”
陆曈:“不是你说的?要藏,记得屏息。”
裴云暎看向陆曈,明亮眸中藏着欣慰:“难得陆大夫这般听话!”
陆曈:“....”
她未理会,凑到灯前,仔细翻看医案。
裴云暎静静地守在一旁。他又不懂医术,拿了医案也是要给陆曈看的。
这下倒是给自己省了事。
四周黑暗,油灯散着一点微光,沉默地把两个人影投到地上,一个高大,一个温婉,竟是说不出的契合。
裴云暎欣赏着陆曈美丽沉静的面容,目光突然停在她右手边的书桌上。
竟是一串钥匙。
裴云暎问:“你怎么会有钥匙?”
她已不是医官院的医官,医库的钥匙也应该已经交回,这钥匙...
“纪院使给我的,”陆曈语气平静:“我说要看几本之前的医案。”
裴云暎:“...”
他之所以翻窗,还不是因为如今医库管理森严。自从纪珣当了医官院院使,一应制度要求从严。医库的钥匙也不好糊弄到手了。
陆曈倒好,一句不咸不淡的话就让清高孤傲、修德雅正的纪院使乖乖送上医库重地的钥匙!
“纪珣倒是听你的话!”
昏暗的库房浸满了奇怪的味道。
若陆曈仔细想想,会发现,西街粮油店里的那缸陈醋,就是这个味。
可惜她埋头查看医案,丝毫不曾留意。
陆曈合上医案,递到裴云暎手里。
裴云暎接过:“可有问题?”
陆曈道:“陛下虚火扰神,耗伤心阴,医官开了天王补心丹,脉象药方都对。”
“那可有禁忌?”
“忌酒!”
“酒?”裴云暎想了想,目光却骤然变冷:“若饮了有什么后果?”
“酒助虚火,会失眠心悸。”
他一怔:“只是这些?”
并不致命?
陆曈看破他的疑问,又道:“药食相克,与下毒不同。只是有疾症,却不致命。”
毕竟谁也不会一天到晚只吃一样食物。
裴云暎没作声,似在沉思。
对方如此隐蔽,又如此大费周章,只是为了让陛下有疾症,所为何事呢?
陆曈安静地望着他,片刻后,见他眉头一舒。
裴云暎叹道:“原来关窍在这呢!”
陆曈忙问:“如何?”
“你想想,近来宫中大事,可有答案?”裴云暎点拨道。
宫中大事?
“三日后,祭祀大典。”不等陆曈细想,他又说道:“祭祀大典,陛下要以天子之身,祭天地和列祖列宗...”
陆曈恍然,接过话继续道:“若届时陛下缠绵病榻,或祭祀中行止不稳,有心之人就可借题发挥,口诛笔伐。”
到时压根不用什么毒杀,天下悠悠之口就可以杀人于无形。
裴云暎收好医案,垂眸望着陆曈,眼中方才的冷意已经褪去:“劳烦夫人陪我破案,下官多谢了!”
陆曈只笑笑,擒起油灯:“那走吧。”
裴云暎看了眼门口,转身却朝后面走去。
陆曈不解:“怎么不走门?”
他连公服都没换,想来也不怕别人撞见的。
裴云暎头也不回:“我擅长走窗!”
那纪珣开的门,他裴云暎才不稀罕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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