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骗子一个傻子,能有多长久的未来呢?
那层窗户纸总是会破的,他们都知道。
秦沐琛能偷的歌越来越少了。
他变得有些焦躁,有些心不在焉,视线停留在他身上的时间越来越少。
偶尔会露出那种复杂的纠结神情,长久地凝望他后又将视线挪开。
钟陳熠有预感,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临了。
下个月是钟陳熠的三十一岁生日。
这么些年过去,他能明显感觉到自己在变老,他们都不再是曾经那个精力旺盛的青年了。
秦沐琛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关了一整天。
钟陳熠抬手敲门,声音很轻:“喝点水吧。”
没有回应。
“.……我煮了面,是你爱吃的。”
抬起的手悬在了半空中,他的手纹变深了,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学会了洗衣做饭,任由自己的手不被精心呵护。
果然,人是会变的啊。
他盯着自己的手发愣,面前的门却突然打开了。
秦沐琛顶着一头蓬乱的鸡窝头,他的刘海长了,发尾也到了肩膀,看样子好多天没有打理了。
他低垂着头,却仍然能从阴影下看出眼下的黑青,抬起眼,血丝更是红的吓人。
“…….几天没刮胡子了?我帮你打理一下吧。”他心疼地摸了摸对方的胡茬,扎手。
秦沐琛有些失魂落魄的,木讷点头。
“先吃饭。”
他站在秦沐琛身后,帮他把差点掉进碗里的发丝拢了拢,扎起来。
秦沐琛机械地吃着,突然抓住他的手起身,就要往客厅走,嘴里念叨着:“涂药膏……”
钟陳熠拉住他:“我涂过了。”
秦沐琛回头,看着他,眼眶慢慢就红了:“钟陳熠…我要是再也写不出那样的曲子,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的,”钟陳熠叹了口气,上前抱住他,“就算退出歌坛,也不会怎么样的。”
“不行!”秦沐琛又失了疯一样推开他,双目赤红,“你知道外界都是怎么说我的吗?‘江郎才尽'!那些相机…那些话筒是会吃人的!我不能…我不能回到——”
“沐琛,看着我。”钟陳熠眼中划过一抹暗淡,但还是双手捧住了他的脸。
望着对方沉静的双眸,秦沐琛眼中的狂躁也慢慢消退了,露出像淋雨的狗那样湿漉漉的目光。
“……你会不会不要我?”
“不会。”斩钉截铁。
“你肯定会的,你当初不就是因为……”顿了顿,他又止住话头,咬着唇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如果我说,我其实根本就——”
“沐琛。”钟陳熠又一次打断了他,他的眼神像是在告诉他:别说。
“就算你一无所有,我也还是会爱你,明白吗?”
秦沐琛看着他,苦笑:“人不会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呢?”
他以己度人。
钟陳熠看着他,又流露出了那种既哀伤又无奈的表情,看的秦沐琛心里难受。
然后他放开了对方,往浴室走。
“……过来吧,胡子有些扎手了。”
秦沐琛乖乖走过去,坐在椅子上,任由他将泡沫涂了满脸。
洗干净后,钟陳熠才顺着剃须泡,用刀片一点一点,细致轻柔地刮掉胡子。
“钟陳熠。”
“别动。”
秦沐琛尽量小幅度地动着嘴唇,别开眼:“对我这么好,你会后悔的。”
钟陳熠凑得很近,呼吸起伏他都悉数可闻,淡淡道:“那你怎么没早点告诉我。”
捏着下巴转了个角度,他刮的更轻了:“我已经离不开你了,怎么办?”
那人的坦诚还是一如既往地灼烫,说的像是件稀疏平常的小事。
秦沐琛不知该说些什么,转移了话题:“明天晚上我有个饭局,可能…很晚才会回来,不用等我。”
“好,”对于秦沐琛的应酬,他向来是不多问什么的,但这次,他突然想多句嘴,“和谁?”
“就还是那些电台、出版社什么的,”秦沐琛表现的很平常,“哦,还有一户从京城来的,好像是国政厅那边的,家里有上百家国营企业。”
京城来的….国政厅,钟陳熠的手一顿:“姓岑的那家?”
“你知道?”
他当然知道…那可是梦里,他父母强行要他定亲的那家。
他尽力维持住表情,冲洗掉泡沫:“……那,对方有没有说找上你是什么事?”
秦沐琛可疑地沉默了几秒,随后答:“没有,我没问。”
“能不能不去?”
秦沐琛一愣:“为什么?”
钟陳熠抿着唇,似乎是在为刚才自己的话感到唐突,片刻后又道:“没事……我就是担心你被骗了,注意安全。”
“嗯,好。”
那场梦毕竟是梦,虽然真实得好像真的发生过一样,很多细节却是模糊不清的,他只知道那个“未婚妻”的家世父母强硬的安排和自己的百般不愿,却并不知晓其中原因。
但第二天秦沐琛回来时,喝的醉醺醺的,好像很难过,嘴里一直喊着他的名字。
凌晨三四点,他睡得迷迷糊糊,就感到身后抱上来了个滚烫的,带着浓郁酒精味的躯体。
他呼出的气熏得醉人,在他耳边喃喃着:“钟陳熠…钟陳熠……陳熠….”
钟陳熠被他唤的心软,转过身去回抱他,嗓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我在…怎么了?”
“钟陳熠……”
“嗯?”
"……钟陳熠…"
“嗯。”
“钟陳熠…你觉得我爱你吗?”秦沐琛的声音闷闷地从他颈窝里传出。
钟陳熠一愣,随后很肯定道:“爱。”
“是因为…你爱我,所以才觉得我爱你吗?”
“不是,是和你在一起时的感受。”
“感受.…不能是装出来的吗?不能是骗你的吗?”
钟陳熠一下下抚摸着对方的后脑,平静道:“那你是个骗子吗?”
喷洒过脖颈的呼吸一滞,手下的脑袋默默地、轻轻地,点了点。
钟陳熠没有说话,直到怀里的人呼吸慢慢变得平稳,才缓缓开口:
“那可真是个很傻的骗子…想骗的人早就知道你在骗他,真正被骗到的人.…却只有自己。”
那晚过后,钟陳熠没能等到一个解释,却等来了不请自来的江豪奢。
知道二人在一起后,他虽然不理解,看着他们的眼神很别扭,但还是没有反对,甚至在澄清风波中帮了很大的忙。
这次上门却是面色铁青,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秦沐琛不在家,钟陳熠见到他微愣:“江豪奢?”
“老钟,你真是瞎了眼了。”
江豪奢的年纪比他还大,这几年估计是做大了产业,还娶了老婆。
脖子上挂了个大金链子。
“怎么?”钟陳熠一头雾水,将对方请进客厅坐下。
江豪奢还是那个开门见山的性格,掏出一支录音笔放在桌上。
“你自己听吧。”
心中隐隐升腾起某种预感,但他还是打开了。
果然,里面传出了熟悉的声音,通过电子技术转换出来有些失真。
“联姻?哈哈…我又没有背靠什么大家族,无权无势的,怎么能谈得上联姻?”
紧接着是一个陌生的男音:“秦先生说笑了,爱女很欣赏秦先生的歌,还多次跟我提起过,秦先生一表人材……我这个做父亲的,当然想成全女儿。”
“岑先生应该知道,我有先生了。”
“呵呵……年轻人嘛,一时冲动也能理解,秦先生尝个鲜就成了,难道…还打算和一个男人谈婚论嫁吗?”
录音中的那道声音沉默了,许久后,似乎是觥筹交错的清脆碰杯声,还有男人自喉咙深处发出的轻笑:
“呵……岑先生说的对。”
音频到这里戛然而止。
钟陳熠只感到全身血液都逆流了,微微颤抖的双手冰冷异常。
“听到了吧?哼,”江豪奢敲着桌子,一脸忿忿,“真没想到他竟然是这样的人…表面人模狗样的,我当初就不应该——”
“哪样的人。”钟陳熠打断他,冷的像掺了冰。
“哪样?负心汉!玩弄感情的渣男!”江豪奢更气了,“你对他多好啊?名、财、权,哪一样不是给他铺路用了?还有一只手!钟陳熠,你救了他的命!他竟然就这么对你,在背后这么想你!”
“他.….”钟陳熠想说什么,脑海中却回荡着那句话,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他不是那样的人。”
“老钟啊,你那么聪明,怎么就偏偏在这种事上犯了傻呢?”
钟陳熠于是又沉默了,长久地、呆呆地盯着录音笔。
见他这样,江豪奢也放缓了语气:“要我说啊,两个男人在一起,能有什么未来?他现在是攀上高枝儿了,岑家那在全国都是数一数二的存在,他当个上门女婿入赘,就算这辈子都不再唱歌也衣食无忧,还能进国企,政府,随便他选!你呢?你怎么办?”
「被抛弃」。
江豪奢在长篇大论的讲些什么他已经全然听不清了,脑子里全是这三个如潮水一般涌上淹没他的字眼。
恐慌。
和初遇那晚如出一辙的恐慌。
而今天,秦沐琛又会在几点回家呢?
于是他就这样等着、等着。
像是上天给他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
秦沐琛彻夜未归。
钟陳熠也就这样等了一晚上。
翌日中午,他的通讯设备才堪堪收到对方消息:
“对不起,我昨天喝多了在饭店睡的,你一个人在家还好吗?”
钟陳熠没有回复。
似乎是觉察到了对方的情绪,他火急火燎赶到家后第一件事便是赔罪
“钟陳熠?钟陳熠、钟……”
对方安安静静坐在沙发上,抱着自己的双膝,像是老僧入定了一般没有反应。
“钟陳熠…”秦沐琛轻手轻脚走过去,宿醉后的头还有些疼,但他现在无暇顾及,“我错了,你打我骂我都可以,我不该不回家的……”
钟陳熠眼皮微微动了动,他注意到对方眼底有血丝、眼底乌青。
“你…一晚上都没睡吗?”秦沐琛有些不可置信,又有些愧疚。
可对方就像是一条蜷缩起来的蛇,任由他怎么呼唤都没反应。
“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彻夜不归了…不,以后凌晨两点前肯定回来,别生气了嘛…好不好?”他放低姿态像以前那样撒着娇。
钟陳熠这才终于有了反应,眼睛依旧没有看他。
“你保证?”
“我保证!”
钟陳熠动了,他伸出小拇指,轻声:“拉钩。”
秦沐琛想都没想就勾了上去。
盖了章,钟陳熠却没有松手,依旧勾着对方,低声喃喃:“你有设想过我们的未来吗?”
秦沐琛一愣,随即道:“当下就是未来啊。”
“……不,”钟陳熠摇摇头,不依不饶,“是十年后,二十年后的未来。”
秦沐琛于是坐到他身边,蹙眉思考了起来:“唔……我们应该会去旅行吧?你说过想去国外看看,那个时候我们国家强盛了,就可以想去哪就去哪了。”
“还有呢?”
“我们还可以养一只小狗…可以带它去看星星,扑萤火虫,哎呀…城市里现在都找不见影子了,或者去看极光?那个时候我们都老了,满头白发……噗嗤,还可以去染发、烫个锡纸烫,再纹个身!”
似乎是被他带到了幻想中,钟陳熠也微微勾唇。
“你想和我一直在一起吗?”
“当然,只要你在。”
“那你会退出歌坛吗?”
秦沐琛眉飞色舞的脸僵住了,随后逃避地扭过头:“提那个做什么…”
“你这些天应酬的频率很多。”
“.……讨生活嘛,谁不是呢。”
“可你之前——”
秦沐琛应激一般突然站起身,退后几步,却不知怎么踩到了电视开关,突兀的头条女主持人的声音洋溢而出:“近日,我台报社记者关注到火遍大江南北的青年歌星秦沐琛已近半年未发布新歌,根据以往的高产出频率对照,这位曾经红极一时的天才童星,是否已经‘江郎才尽……”
“啪嗒!”
秦沐琛的脸霎时变得灰白,手忙脚乱的关掉电视。
“滋滋——”
电视机闪起了雪花屏,像针扎似的钻进脑子里,他像是被打了一记重锤,在嘈杂声中辨不清方向。
慢慢的,雪花屏闪烁的杂音变成了掌声,雷霆一般,像要掀翻屋顶。
他的眼前明暗交替,是快门的闪光,是舞台的聚灯,他手中捧着簇拥不下的鲜花,迎接着狂热的呼唤。
台下是一张张奋力扬起的面孔,是一双双激动的手。
在那些人中,他看见了他的恋人,站在光的背面,被埋没在影子深处。
——“沐琛!”
他猛然惊醒,自己被扶到了沙发上,电视屏幕再次归寂于黑暗,钟陳熠蹙眉紧紧抓着他的手。
“你怎么样了?没事吧?”
秦沐琛好半天才能重新聚焦目光,他蠕动着唇:“我……我以前不是这样的…”
似乎是预料到他要说些什么,钟陳熠抓着他的手更紧了。
“那个时候,我被颁发了歌坛最高荣誉…一台电视机前,只要有我的脸出现,就会围上好几十个人凑过来看……”他目光呆呆的,似乎又飘远了,“大街小巷,男女老少,都哼着那些歌,电视台给我发请束……”
“好了….沐琛,好了……”钟陳熠听不下去,打断了他。
“钟陳熠,我终于明白了你那句话,”秦沐琛捂着脸,不知是哭还是笑的气音从指缝里挤压出来,“那些所谓的‘粉丝'现在正在如何愤慨的、恶毒的骂我啊……要是告诉他们,我就是个名副其实的'骗子’,呵呵……哈哈哈……”
“不要再说了,沐琛,你抱着我,不要再说了,好不好?”钟陳熠想要掰开他的手,焦急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却显得如此刺耳。
“你什么都不知道!”秦沐琛挥开了他,双眼发红,“你这个傻子!你被我骗的团团转!”
“什么…”钟陳熠没想到他会突然失控,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令他感到有些陌生的爱人。
秦沐琛的泪流了满脸,嘴角却是上扬着的:“你凭什么这么相信我…钟陳熠,就因为你爱我?”
“你凭什么相信我能写出那样的歌?!”
“那些粉丝…那些曾经最支持我的人,现在也是追在我屁股后面唾骂我的人!他们全都不信我能再写出歌来…你凭什么要这么、义无反顾!我凭什么…我凭什么啊?”
钟陳熠看着他,眼底又泛起了他熟悉的那种哀伤与无奈,他搞不懂这是什么眼神。
“因为你是我的爱人……我爱你啊。”
“爱?”秦沐琛的声音颤抖了,他笑着,笑出了泪花,“你以为的爱是什么?你以为,从那些个童话故事里就能读懂爱吗?钟陳熠,你太傻了。”
“你说我是你的‘知音',写出了和你一样的歌,所以才会接近我、爱上我,不是吗?”
“你爱的真的是我吗?”
“呵呵……钟陳熠,你不觉得奇怪吗?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能写出和另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一模一样的歌?”
“别说了…别说了——!”钟陳熠只能用更大的声音盖过他的,他不愿意面对真相。
秦沐琛的表情更加怪异了,他看着同样红了眼眶的恋人,一瞬间想明白了很多事:“你其实…一直都知道,是不是?”
钟陳熠沉默,他的眼底连哀伤都没有了,只有破碎的绝望。
“原来你真是个傻子…是个自欺欺人的傻子,我也是傻子…竟然把你当成傻子.……”秦沐琛喃喃自语着,捂着脸笑。
“求你…别告诉我,好不好?你可以骗我一辈子,你可以骗我一辈子的……”
面对着那样脆弱恳求着无助着的钟陳熠,秦沐琛却笑了,他说:“有用吗?”
“你这个骗子…你真是个比我还要聪明的骗子,钟陳熠,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什么?”钟陳熠盯着空无一物的地板,薄唇颤抖着说不出话。
“好.…你不说,那我告诉你。我是个骗子,是个偷窃者,我从未来穿越而来,偷走了你所有的歌!我什么都不是…你才应该是那个站在聚光灯下,享受鲜花和掌声,受万人追捧无所不能的′天才!”
秦沐琛笑着、哭着,摇着头:“钟陳熠,如果是你,一定不会‘江郎才尽'的,永远都不会。”
“那个梦,还记得你和我说过那个,你做的梦吗?那是真的、是前世的你——你本该过上那样的生活。”
“是我毁了你,骗了你,而你——竟然把我当□□人?”
钟陳熠依旧没有开口,呆呆地伫立在那里,仿佛失去了生机。
他堵上了一切,苦心搭建出的“爱人”,破碎了。
面前这个歇斯底里的疯子很陌生,他不认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讷讷开口,嗓音干涩的连自己都认不出来:
“……我们现在算是什么关系。”
这句话他曾经问过,那时的秦沐琛被愧疚吞噬,装模作样地亲吻着他的手背告诉他:当然是恋人。
可这次他终于能不再掩饰自己的内心,甚至带着笑道——
“一个自以为是的偷窃者,和一颗蒙上灰尘的明珠。”
一个自作聪明的骗子,和一个自欺欺人的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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