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9月22日雨
今天是他的生日,我本该在家给他庆生。
真奇怪,我为什么要来参加这场莫名其妙的葬礼?
一直在下雨。
我捧着照片,看不清眼前的路。
我不应该来参加这场葬礼。
真奇怪。
我大概和这场葬礼的主人没有任何关系吧。
不然为什么我的心里一点波动都没有。
我没有哭,也笑不出来。
心里很空,脑袋也很空,却能够自如的与旁人交谈。
好烦,不想和别人交流,不想看到什么同情怜悯的眼神。
但是为什么人这么少?
好烦。
我应该在家给他过生日的。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不在家陪他过生日呢。
顿住笔,秦沐琛突然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他望向空无一人的房屋,陈设如常,但已然不能称之为“家”。
他站起身,满屋子的翻找着什么,即使已经翻找过很多次了,他却还是不相信。
怎么可能连句话都没有呢?
他找遍桌椅抽屉,将那人的衣服一件件掏空口袋,翻过所有他们在一起的痕迹。
他找到了很多东西,他亲手写的便签条,逛街时藏在口袋里忘吃的糖,歪歪扭扭绣着名字的方巾,电影院的票根——
那些被遗忘的碎片皆被悉数珍藏,此刻如潮水一般翻涌上来。
——原来他也一直都没忘,只是缺少那个合适的契机。
而那些所有欢闹着的、笑着的回忆中,都有着同一张脸,每一帧都有。
秦沐琛呆呆的盯着手中的票根,指节发力几欲捏揉,却又堪堪停下,再也使不上一点力。
好安静。
这个家里怎么会这么安静。
他有些焦躁的站起身,在原地踱步,怎么会找不到?
那个人真就走的这么干脆?
明明家里遍处都是他存在过的痕迹,却没有任何温度。
啊……「温度」
他抬起手,仿佛又看到了刺目的红。
血是冷的,人也是冷的。
真是一点温度也没有。
他迷茫的望向盖着布的钢琴。
只有那里没有找了……要掀开吗?
他犹豫着捏起一角,心脏狂跳起来。
有一瞬间,他甚至想问问钢琴主人的意见,但是——怎么可能呢?
——钟陳熠已经死了啊。
就在这架老旧的钢琴上,倒在染血的琴键上,像簇盛放的彼岸花。
他不记得自己当时做了什么,只清楚的感受到恋人的体温在怀里缓缓流逝。
他当时是什么想法、什么表情,统统不记得了,或者说,他不想回忆。
只有钟陳熠死前的面容深深的刻在了大脑皮层,好像一用脑就会浮现在眼前。
他那个时候的气息已经很微弱了,似乎是感应到他回来,费力的掀起眼皮,却是怎么也说不出话。
好像也只有那一眼了,他从有光的缝隙中看到了他模糊的表情,然后极轻的、释然般牵动了下嘴角,似乎在笑。
秦沐琛甚至不愿去思考那抹笑的含义。
毕竟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他觉得自己至少应该流几滴眼泪,然而事实上,他从凌晨到现在脑子里都没有什么多余的思绪、复杂的想法,好像变成了某种单细胞生物。他们说,钟陳熠是自杀。
可他不明白,为什么呢?
明明他们现在已经在向好发展了不是么?明明钟陳熠也表现的很开心不是么?他不理解。
这场突如其来的永别好像并没有给他造成太大的冲击,他只是觉得空,很「空」。
他想起那份尸检报告,他是吞药自杀的,体内的成分能检测出那是一种慢性毒,四粒以上就能致人死亡,而钟陳熠足足吞了六粒,每隔一个小时就吞一粒。
算算时间,是从昨天十一点开始,一直到凌晨四点。
这六个小时,他都经历了些什么?
如果他在凌晨两点前赶回来,钟陳熠是不是就不会死?
——他是不是一点儿也不爱钟陳熠?
到现在为止,这些问题都仅仅是盘旋在他的脑海上空,他没能纵容自己去思考,因为但凡如此,他的身体便会不受控的发抖、冒冷汗、犯恶心。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嗡——嗡——”电话打破了宁静,他太想要逃离现在的状态,连号码都没看就迫不及待地接听。
“喂?”
“您好,请问是钟陳熠先生的家属吗?”
“……我是。”
“是这样的,钟先生预定了一场今天的葬礼,指名说与您联系,请问可以如期举行吗?”
秦沐琛愣住了:“葬礼……预定?”
“是的,钟先生没有和您说过吗?”
没有,什么都没有。
原来这一切都是有计划的,而他却全然不知。
“……方便问一下,是哪家墓园?”他嗓音有些干哑。
对方报了地址,是那个快要被冷落在记忆里的小村子、他的老家。
说起来,他好像有几年没回去看看他娘了。
他拿着话筒的手颤抖起来,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笑声:
“那里啊…?那个小地方什么时候还有墓园了?哈哈…我怎么都不知道?哈…哈...”他觉得荒谬。
那可是他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地方,他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先生..您还好吗?”
“哈哈…钟……他、还有没有说什么?”
“钟先生还定制了一块墓碑。”
好啊,他的恋人,他朝夕相处的枕边人,竟然瞒着他做了这么多事,不仅计划好了自己的死亡,还放着好好的城里大墓园不住,非要自己埋去偏远的小村庄,而他——而他——
他分不出谁是傻子,挂断了电话。
他朝夕相处的枕边人一直在默默计划着一场死亡、一场属于他自己的葬礼,而他却浑然不觉。
他站起身,望向房间中央。
那张日历的日期永远停留在那一天,以前的那些日子,钟陳熠每天都会撕下一张,秦沐琛早已习惯了睁开眼便能按照上面的时间确定日期,却从未想过要重复恋人的动作。
他缓缓地、缓缓地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触碰到那张纸。
很轻、很薄,薄的有些反常。
他忽而狠狠攥住这一页,猛地一扯——
他呆住了。
那张纸后,再无日期。
这是钟陳熠为自己划定的死期。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他的爱人、他的伴侣就这样将这个秘密袒露在房间中央最醒目的位置,他每天都会看的位置,是否希望他会在某天心血来潮地翻动日历,察觉到他的反常,哪怕疑惑不解地询问一句:
“为什么?”
结果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他曾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钟陳熠,直到这一刻,他才恍然惊觉,自己从未看透过他。
初见时,他疯、冷漠、揣测不透。
而这场被他精心策划出的死亡,更疯、更冷漠、更揣测不透。
他从未真正共情过他啊,他的恋人、他的伴侣、他的枕边人。
在这场以欺骗为前提的爱恋里,只有时间才是真正的赢家。
——钟陳熠啊。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真奇怪,他们才刚刚分别了二十四个小时,这个名字就已经在他心里成了一个代号。
就和很早很早以前,他仰望他时一样——个不可捉摸的符号。
他回头盯着钢琴上的白布,越看越觉得刺眼,于是他掀开了它。
——真刺眼啊。
那座彼岸花的温床失去了养分,竟还蜿蜒绽放着,暗红的血迹溅在上面,到处都是。
白键黑键都融为了一体,夹缝里还残存着暗红的痕迹顺着缝隙流下,滴落在没能清理干净的地面上。
那人死前还在弹琴,指纹印在血迹上,按键的力度溅飞血珠,落在那一张张泛黄的手稿上。
秦沐琛仿佛在看着一件完全陌生的器物,伸手轻轻覆上去,却没有施力按下。
——他不敢吧。
看着那由恋人的鲜血汇成的残梅落雪,他只感觉一阵阵反胃,捂着脖子偏过头去,却在击弦机内部瞥到了一个盒子。
鹅绒的,和那天他在珠宝店带走的包装一模一样。
他的瞳孔震颤着,不愿相信脑海中的那个猜测。可他还是伸出手,感受到那样的重量,他的心砰砰直跳。
千万——千万不要是——
钻戒。
另一枚。
他看着盒中安稳摆放着的男款对戒,无声的笑了。
有些时候,真希望他们没有这么默契,否则,他也不会像这样跌坐在地上跟个傻子一样狂笑。
钟陳熠啊钟陳熠,他到底知不知道钻戒的含义?
这个自私的家伙,怎么能就这么若无其事的送他一个没有未来的未来?
秦沐琛连夜驱车回了老家,母亲在院中等他。
秦素绢好像一下就苍老了许多,他看着满头白发的母亲,不敢认。
“回来啦?尝尝娘煲的汤,刚宰的鸡。”秦素绢慈祥的笑着,老院还是那个老院,一点儿没变。
只是灵堂中新增了许多熟悉的面孔。
“张嫂她……什么时候走的?”
“有段日子啦,她走后,孩子们也搬去城里住了。”
……怪不得那么冷清啊。
母亲朝他身后张望,秦沐琛疲惫的卸下外衣:“娘,找什么呢?”
“小陳呢?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秦沐琛顿住了,他该怎么跟母亲解释这场连他都还未反应过来的永别?
于是他只是扯了扯嘴角道:“他在城中还有事,我这次回来,也只待一晚上。”
母亲显得有些落寞,而他无言安慰。
翌日一早,他便动身去了墓园的所在地。
郊外没什么醉人的风景,寂静的园内已零零散散落了几座墓碑。
老园长得知他来,热情的亲自招待了他,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被请进办公室,礼貌的笑笑:“你们这里服务还挺好的。”
“唉,说到底还是我们该感谢钟先生,当年如果不是他,我们墓园根本就建不起来。”
秦沐琛握着茶杯的手一顿,追问道:“什么意思?”
老园长目露诧异:“您不知道吗?一年前是钟先生出资捐赠,我们才建立的墓园。”
一年前….一年前?
一年前他们在做什么?一年前——怎么会是一年前呢?
秦沐琛呆呆的盯着茶水泛起的涟漪,勾起一抹笑:“哈哈…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竟然…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原来他这么早就选好了……”
“选..?”老园长有些困惑,但还是道,“啊,是啊,当年也不知道为什么钟先生会选择我们,可惜啊……秦先生,节哀顺变。”
不,不是选择投资。
是「选择死亡」。
怎么会这么早?这么早、整整一年,他竟然什么都没有看出来,还乐呵呵的陪他过家家。
是因为当年吵的那场架吗?那时的钟陳熠确实不对劲,可后来……后来他们不是和解了吗?
“呵……节哀顺变?我一点也不哀伤,呵呵…我竟然一点也不爱他。你知道吗?我一点也不爱我的恋人。我们朝夕相处了十一年,整整十一年,我们一起睡觉、一起吃饭,我们做过最亲密的事,可我竟然、竟然什么都不知道…我竟然一点也不了解他,我竟然一点、一点也不对他的死感到悲伤。哈哈……你知道吗?我到现在都没有哭过,我都没有为他流过一滴眼泪,呵……”他对一个阳生人说看不看边际的话,弯下腰捂住脸。
见多识广的老园长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还是那句话:“...节哀顺变。”
他不明白自己哪里需要节哀顺变。
他都说的这么清楚了,他一点也不爱钟陳熠。
老园长摇着头,轻声道:“钟先生的墓碑已经准备好了……那是他生前定制的,唉…我带您去看看吧。”
秦沐琛突然抬起头,双眼泛起血丝:“生前?那为什么不拦着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别激动……秦先生,我们当时—唉,也不知情,您看过就知道了。”
老园长起身带路,秦沐琛站起身,不知是不是坐的腿麻,他踉跄了一下,有些跌跌撞撞。
“这个位置,也是钟先生亲自挑选的。
秦沐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就是一个最寻常最不起眼的角落,他不理解。
“为什么?”
老园长轻叹着:“我当时也问过同样的问题,他说等到时候祭奠的人来了,站在那里,就会明白了。”
秦沐琛就立在原地,他看着属于钟陳熠的那块花岗岩墓碑,没有动。
老园长知道他需要空间,默默离去。
秦沐琛忽然不敢上前去。
真奇怪,明明葬礼上才见过一模一样甚至更加精致的墓碑,那上面裱着照片方方正正刻着字,他都没这么惧怕过。
是啊,是惧怕。
他凝望着那座墓碑的背面,犹如主人那冷漠的背影。
风吹过树叶,带起一阵沙沙声。
他的衣摆也被风吹动,却忽然想起恋人的拥抱。
怎么人走后,万事万物都是他的影子。
秦沐琛忽而自嘲的笑了笑,迎着风迈步上前。
坟前干干净净的,既没有葬人,也没有祭奠者,只有一块孤零零的墓碑。
——他在墓碑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爱人秦沐琛」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没有自己的姓名,没有生平,没有照片,没有墓志铭。
只有这一行关于家眷的小字,落款在角落里。
是座无名却有主的墓碑。
巨大的酸楚一瞬间淹没了他,汹涌而无缘由,他只知道在看见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属于对方的墓碑上时,心脏疼得喘不过气。
泪水濡湿了视线,他哭了,哭的撕心裂肺。
原来人在悲伤到极致时是不会哭的。
那些痛苦只会一点点腐蚀心脏,在他毫无防备时突然击碎麻木的外壳,显露出早已被舞毒蛾啃食殆尽的空洞。
他摸着口袋想找纸巾,却摸到了一个方正的硬盒。
他呆滞了一瞬,立即想到了那是什么。
他像是被烫到了一般迅速缩回手,模糊视线中望见「爱人」两个字,又抽泣着掏出那个盒子。
鹅绒的,很精致。
他颤抖着手捏紧盒子,将它抱进怀里缓缓蹲下,泣不成声。
——怎么到处都是他。
——怎么到处都是他爱他的证据。
他想在这里哭到天荒地老,哭到泪滴穿透墓碑,哭到捂热这块冰冷的石头。
可是铃声打断了他的哭泣。
他狠狠摁灭了电话,但它一直响,一遍一遍、不厌其烦。
他低声骂着,终于透过模糊的泪眼看清了来电号码——是江豪奢。
他不想应付,也不想接听,说实话他对江豪奢是有怨的,他曾设想过如果不是他当时自作主张了那一出,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不会闹到这种地步。
但他还是接听了,就当是告别。
“秦沐琛!你他妈还是人吗?!”意料之中的怒吼,秦沐琛始终蹲在地上,没有动,也没有开口。
只是听着,听着对面骂了足足十分钟,神游天外。
直到江豪奢愤怒指责他:“你他妈就这么给他烧了?埋了?下葬了??你就这么恶心他连灵都不守办了后事就要去和相好私奔吗!”
秦沐琛涣散的双眼这才有了些许聚焦,他喉咙嘶哑,像是久未上油的机械。
“.……没烧。”
“什么?那你举办的葬礼——”
“也没埋,”他将脸深深的埋进臂弯里,像是终于肯直面内心的幼童,挤出破碎的哭腔,“我怎么舍得……”
他就这么走了,像只振翅的鸟儿。
连句话都不愿与他说,只留下一盒没有未来的承诺,和一座无名无姓的孤碑。
秦沐琛没有和老园长道别,就这么离开了,他已然知道了钟陳熠要选在这处的原因,在他站在坟前的一刹就明白了。
因为站在那里,目之所及是“家”的方向啊。
可他大概没有勇气独自一人再回到那座破旧的仓库,现在的他甚至不敢面对母亲。
于是他匆匆而去,只想见一个人。
“秦先生,凭借现在的技术最多只能再将遗体保存三天,这之后……”
“我知道。”秦沐琛目不斜视,作了个暂停的手势,往深处去。
指尖搭在门把手上,他顿了顿、拧动。
冷气扑面而来,他打了个寒颤,一眼便看见了里面躺着的人。
他穿着那身染血的西装,矜贵、优雅,安静的好像睡着了。
秦沐琛不由自主的放轻脚步,好像生怕惊扰对方。
他就这么躺在那里,像是以往的每一个日夜等待他归家那般,好像只要他躺在他身侧,
抱着他睡一觉,睁开眼便又能听到他说:早安。
灯光很暗,他看不清那人的脸,也不敢看。
他背靠着床坐在地上,好冷、好静、好空。
耳边只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逐渐变得颤抖,然后,他笑了起来。
一开始,是一点点气音,慢慢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更多破碎的单音、短促的咳呛,吸气时尖锐的哽咽像针扎刺穿了凝滞的空气和他的耳膜,他控制不住地扭曲着面容,泪水滑进嘴里,他明明在笑,却咸涩到他想哭。
终于,他发不出声音了,就这么颤抖着身子,无声的咧着嘴抽动肩膀。
好安静啊。
他想象着,想象着空气中不止有自己的回音,想象身后出现哪怕一点动静,借尸还魂也好、厉鬼索命也罢,怎么诈尸都无所谓,只求能发出一点点声音、响动,就算是从后勒住他的脖子,他也全然不惧。
为什么一种名为爱的情绪可以轻易的战胜恐惧?
爱?是吗?他爱吗?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爱了吗?他终于肯直面自己的内心了吗?
他一直是个鬼影,从前他披着人皮,骗自己去爱,往后他剥去血淋淋外皮,骗自己是鬼。
影子是没有心的,光映在哪里,影子就跟在哪里,随着环境改变着自己的样貌,贴合着周身的所需,扭曲成任何一种形状。
他是影子,可他不愿做影子;钟陳熠明明是光,却自愿做了影子。
鬼影没有心脏,但他生出了情感,他以为自己的愧疚是爱,又错把爱当做了愧疚。
——他一直爱着钟陳熠啊。
他爱他,他爱他的冷漠他的揣测不透他的疯;
也爱他的温柔他的懦弱无力他的傻。
从来都不是什么补偿心理什么利用做戏,从第一眼见到他,他那样如神祇般向他走来时他就该知道!
他仍清楚的记得自己当时的想法最先冒出的念头不是“完了”而是——“他要来了”。
他要走进自己的生活里来了,他要把自己的人生搅的翻云覆雨了。
……他来了,可就不要走了。
哪怕是面向毁灭,哪怕是亲手擦拭自己头上悬着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再用那把剑刺穿他的胸膛——
他都认了。
现在他听懂那曲《乌托邦》了,现在他也和他的爱人共用着同一颗心脏了。
——意识到自己爱着对方的刹那,是欲死的绝望啊。
钟陳熠这个疯子..…他早就疯了。
现在他将要陪他一起疯了,他承诺过的。
“可你还是走了啊….”他将头埋进膝盖里,高大的身躯缩成了胎儿,“好自私……钟陳熠,你和我一样自私…你走了,我怎么办?”
没有回应,永远都不会有回应了。
哪怕他的爱人就躺在他的背后,溺在梦里。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他喃喃着不知该对谁说,身后却突兀传来异动。
“叮铃铃—叮铃铃——”
那一瞬间,在死寂一般的空洞里,他真的恍然觉得是厉鬼来索他的命了。
可他想,他要是来了,那就给他吧,还给他。
秦沐琛一点点回过头,那铃声与他的心跳同频,他渴望看见不一样的爱人。
可惜没有,他还平躺在那里,只有口袋在震动、发出噪响。
他缓缓伸出手,却不敢碰他,指尖颤抖着畏缩,他还记得那份冰冷。
可铃声像是催命,一声盖过一声,逼迫着他触碰。
他尽量小心翼翼地避开肌肤,慢慢地将指尖探进口袋里。
所触之处皆是一片冰冷、僵硬,他的手颤抖的更厉害了。
终于,他拎出了响铃的电话,却是手一滑,又将它掉在了身体手臂的缝隙之间。
铃声在那一刻熄灭了,他突然崩溃的弓下身,没来由的泪水滚落在被单上。
他现在变得好脆弱、好脆弱,任何一点风吹草动,好像都有可能击碎他敏感衰弱的神经。
他放任自己失去支撑,伏在床沿哭,渴望着一只宽大干燥的手掌覆盖他的发顶。
他梦着那些以往稀疏平常的事,才发现原来只要撒娇就能被满足的心愿那样奢侈。
铃声又响起来了,他想摔东西。
可他连大声抽泣都不敢,怕惊扰眼前人。
这次他成功把电话捞出来了,刚想忿忿摁灭,看到闹铃的备注时,又怔然顿住手。
【20:40 给他热饭】
噪音一样的铃声在他耳边远去了,他出神的看着那几个简单的字,大脑一片空白。
屏幕熄灭了,弹出四个数字的锁屏密码。
细想起来,他好像从未翻看过钟陳熠的手机,甚至没想过要拿起。
他哆嗦着手指,输入“0321”,清脆的一声,解锁了。
——那是他的生日
他打开闹铃设置,往下滑,一条条触目惊心。
【6:30 给他做早饭】
【7:10 叫他起床】
【12:50 给他煲汤】
【14:40 叫他起床】
【20:40 给他热饭】
【23:50 给他煮醒酒汤】
【2:00 ……】
原来他在钟陳熠那里有个代号,叫“他”。而那个人所做的一切,都与“他”有关。
午间的煲汤和叫醒都被取消了,大概是因为他之后很少中午再回来了吧。
他不知道那串省略号原本该是什么,但现在凌晨两点的闹铃备注只有一串省略号。
凌晨两点……啊。
他好像答应过他的,凌晨两点前一定会回家。
那些药……那些药!
他吞的那些药在四片以内是有救的——倘若他遵守了诺言在凌晨两点前到家,钟陳熠就不会死!
他在求救啊——他的爱人是在向他求救啊!
而他是怎么做的…?他那个时候醉在酒里,自以为是的想着“就一次,一次而已,没关系的”。
真的只是一次而已吗?
无数次,他自以为是的用他所想的方法自我感动式的对钟陳熠好,可他当真有想过对方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吗?他曾有过任何一次询问对方想要什么吗?
明明自己一直在被好好关心着、爱护着,被记挂在心上,但——
——他有多久没有好好看过一次对方,好好跟他说过一次话了?
他太熟悉钟陳熠了,他自以为自己早已将对方融入了骨髓之中,从此对他失去了求知的**,像是在看自己、看面一眼便能望到头的镜子。
因此他麻木,他不仁,他忽视,他不在意。
可他在对方眼中也是一面镜子啊,两面镜子对在一起,是会映射出无数个纷繁复杂的人心的啊。
他忘了自己透过对方的瞳仁,只能看见自己的倒影。
钟陳熠也是人啊,是会笑会闹会流泪的啊,他怎么可能把一切都当做没发生过,那样坦然的继续生活,他是将情绪藏起来了,但那扇门一直是虚掩着的,真正想要逃避的人——是自己啊。
从始至终,都是自己从未想过要深入了解对方、解剖自己的心啊,他才是那个真正的懦夫,把自己蒙在鼓里变成的傻子。
而现在,他怎么能怪他抛下自己一走了之?明明是自己先抛下了他,他该恨自己。
像是一盆冷水倾倒而下,他站在原地,手脚比冷库更冰。
他想,他大概再也无法用这双同样彻骨的手,温暖对方了。
他喃喃着,口里衔着“对不起”,空洞的目光缓缓上移。
他看清了躺着的人的脸——那是他自己。
他看见自己面色灰白的躺在寒气中,四肢僵直着深陷于床铺,他看见自己眼底发青,下一刻倏然睁开血红的双眼死死瞪着他,瞳孔却是了无生气的涣散,口中溢出淤血,疯狂的对着他嘶吼:
「你杀了他,你杀了他、你杀了他、你杀了他你杀了他!」
慢慢地,那声音又变了样子,嘶哑着嗓子恳求他:
「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
他被吵的目眩神晕,一头栽倒在他手边,哭着喊着说他愿意去死,愿意给他陪葬,他要陪他一起疯。
那只手没有抬起来,他就用脸去蹭,像只弃犬一样把滚烫的泪都抹在上面,却又温暖不了半分冰块似的手掌。
“我好不容易才暖好的….我好不容易才让它暖起来的……”他疯了似的去掰那只冻僵了的手,骨头硬的咔哒作响,他又小心翼翼起来了,指尖钻进冰冷的指缝间,他死死扣住那只变得陌生了的手,却再也无法得到回应。
“求你、求求你……”他不知道自己在央求什么,将那只手拢在双手中,妄图再听见一次自己的名姓,颤抖的唇贴上那不再跳动脉搏的掌心。
他感受到那比印象中粗糙许多的纹理,时隔多年第一次睁开眼去看。
……它们不该如此的,不该变成这样的,那是一双钢琴家的手啊,那是一双曾经被多么精心养护的手啊。
它们该受到的最大的苛击,就是与素雅琴键贴合在一起时留下的薄茧,它们该碰过的最锋利的器物,只会是粗糙的锉刀。
可它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掌纹愈深、指尖磨砺、细小的刀口、烫伤,还有那抹不掉的、虎口上的刀疤。
——好刺眼啊。
现在上面又落了滚烫的泪。
他想现在立刻就去死,他还不清了,一辈子也还不清了。就算他现在立刻化为白骨,也抵不上这一双手所受的痛苦。
可是恼人的电话又响起来了,这次是他自己的,他焦躁的想将它扔出去、砸个稀烂,偏偏又被那条消息吸引了目光。
【江老板:一年前,有人匿名寄来了这份录音,我拿给钟陳熠听了。】
录音?他平复着呼吸,点开那段留音,熟悉到有些陌生的声音立刻响彻空荡的房间:
“联姻?哈哈…我又没有背靠什么大家族,无权无势的,怎么能谈得上联姻?”
“呵呵……年轻人嘛,三时冲动也能理解,秦先生尝个鲜就成了,难道…还打算和一个男人谈婚论嫁吗?”
“呵……岑先生说的对。”
就到这里戛然而止了,他怔然愣在原地,像个木头。
他记得这场对话,就在一年前,当时只有他和岑父两个人,但不该到这里就结束的,他之后明明还说了别的话——
“呵……岑先生说的对,我也想象不出两个男人谈婚论嫁的样子,但我会和他过一辈子。”
这是恶意剪辑,是被人蓄意制造出的误会,怒火蔓延至四肢百骸,他控制不住的颤抖着,很多事情衔接上、通顺了。
怪不得钟陳熠突然变得不对劲,怪不得他屡屡提及岑家,怪不得他情绪崩溃,怪不得他那样心灰意冷。
——原来是因为这场误会,原来只需要一个误会,就能害死他心爱的人。
他知道,最大的问题出在自己的漠视,但岑家该死。
他要岑家付出代价。
他还不能死……他欠钟陳熠一个交代,欠钟陳熠一个清白,欠钟陳熠一条命,欠钟陳熠…一辈子。
不,不止一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他愿意拿今生后世所有的寿数供奉他,只求他下辈子能平安喜乐……或者只要他永远不再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再不济…只要他的手不要再生的那样寒冷,只要、只求他不要再遇见像自己这样的人——
要是他们没有相遇就好了啊,要是自己就那样死在砸落的风扇下就好了啊。
钟陳熠还记得那场梦吗?比起落得如今埋泉销骨的结局,他一定会更想过那样高高在上熠熠生辉的生活吧。
是他亲手毁了他,毁了他的爱人,也毁了他自己。
如果啊,如果再让他穿越一次,他一定不会再招惹那捧明珠、那颗星星。
他曾以为重活一世是上天垂怜,此刻才知那是刽子手悬而未决的刀,是惩罚、是折磨。
他跪在他的神祇面前,他那冰冷的如同神像般的爱人脚下,渴求垂怜的瞥视。
对不起。
他只会说对不起了。
那句迟到了太多年的“我爱你”,再也没机会说出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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