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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我是个孤儿,他们说,孤儿是最不怕死的。

可我不是,我怕死,怕的要命。

有人救我于水火,他说让我闯出自己的人生轨迹。

01.

凛城的夏天很热,我在政天高中外面晃荡了快一个月了。

梧桐树栽种在街道两侧,蝉鸣声响起,聒噪不已。

我上午去杂货店搬箱子,下午在这一片儿转悠,政天高中大多是有钱人,凭自己实力进来的很少。

我躲在树后面,学生大多是成群结队的。

低马尾,书包抱在怀里,低头,纯色袜子,更重要的一点是她身边没人,很明显被孤立了,这种就是凭实力进来的。

我赶紧从树后跳出来,笑嘻嘻的说:“

同学,有没有人欺负你啊?我保护你呀,20 块钱一个学期,划算的很呐。”

女孩儿看到我瘦瘦小小的身板时,鄙夷的瞪着我。

然后害怕的跑了。

眼神不好的时候也碰见过这个学校的混子。

有几个不好招惹的人,每次看到我,都作势伸手要招呼我。我害怕他们真的会打死我,连忙跪地求饶。

有人往我身上吐唾沫,还顺带踹了我好几脚,我被踹的往地上滚了两下,几个人哈哈大笑,他们骂我是一条野狗。

我陪着笑脸,期待他们能快点儿放过我。

那时,我内心毫无波澜,只是回家的路上,揉了揉青紫的胳膊,带着满身的伤和空荡荡的钱包回到家。

“家”似乎也不算是一个家,是一座筒子楼,零几年的筒子楼完全就是一座避难所,没有什么设施,里面住的都是一些老弱病残。

我踩着吱呀响的楼梯,上了三楼,狭窄的过道上挂满了衣服,靠着房屋的一侧,一个小小的灶台,上面堆满了乱七八糟的菜,这就是每三户一个的厨房。

「平安回来啦。」

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老太太对着满脸的笑对我喊。

那是三奶奶,自打我来到这儿时,别人都喊她三奶奶,听人说,她瞎掉的那只右眼是年轻时候被她丈夫打瞎的,三个儿女都不管她,老了老了,就一个人流浪到了这里,虽然生活条件艰苦,但总归有了个蔽所。

「三奶奶好。」

我攥着胳膊,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三奶奶眼睛不好,也就看不到我不自然的走路姿势。

推开小铁门,小小的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发霉的气味,整个屋子最能看过去的就是两张破铁床,靠里的铁床上,躺着一个老太太。

老人瘦弱的像一根干柴,皮包骨头,脸上的皱纹一层层耸拉下来,皮肤仿佛干瘪的橘皮,憔悴而黯淡。

我上前,小声问她:

「婆婆,你吃晚饭了吗?」

老人睁开眼,看见了我,才微微露出一个笑容。

「吃了,你王婶儿送的。你吃了没?」

婆婆反问道。

我摸了摸干瘪的肚皮

「我也吃了,还有好心的学生送给了我一根烤肠,上面冒着滋啦的油星子,老香啦!」

其实我没吃过烤肠,但见过,上面就是有滋啦滋啦的油星,隔老远都能闻到香味儿。

我假装舔舔嘴唇,心里想着:王婶家也不好过,一个五十多的妇女,还得养着两个智力残缺的儿子,以后可不能再让她送饭了。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照常去给婆婆盖了盖被子,又探了探鼻息,还好,还有气儿。

婆婆不能动了以后,她给我说:

「平安,你每天晚上都过来探探我的鼻息,看看还有气儿没,要是哪一天我死了,你就去告诉你三奶奶,我在她那儿留了点儿钱,让他帮着你操办后事。」

从那以后,我每天晚上都会来摸摸婆婆,还有呼吸没,每一次,都很庆幸。

02.

第二天下午,我又回到政天高中,不是我不怕他们,而是这所学校是个实打实的贵族学校,有钱人多,被欺负的也不少。

黄昏时刻,夏夜的风伴随着天边的火烧云,映衬的整个城市异常和谐。

我拿出从家里带出来的水杯,蹲在墙角拧开盖子,咕嘟咕嘟灌了好几口,我正扯着衣领想要缓解一下周遭的燥热,转眼瞥见了小巷子里一群人在打架。

不,准确来讲,是好几个人在殴打一个人,我怕连累到自己,赶快躲到了电线杆后面,透过一点儿缝隙,看的不太真切,只能看到被打的好像是个男生。

那群人似乎是打够了,临走时为首的那个人又狠狠踹了他一脚,嘴里骂道

「杂种。」

这才肯善罢甘休,眼看他们往我这个方向过来了,我赶快跑到了拐角的地方,生怕他们看见我,也把我打一顿。

人走后,我才小心的往刚刚打架的地方去,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好东西留在那儿。

当我满心欢喜过去时,那个挨打的还在原来的地方,他靠着墙,闭着眼睛,我大着胆子往前去。

灰白校服,政天高中的!!

那可得好好捞上一笔了,我悻悻的想,手还没碰到男生一根汗毛,就被一肘子给击了回去。

我「哎哟」一声倒在地上,这一肘子正好击中我的左脸,疼的我直嘶哈,男生慢悠悠的站起来,个子很高。

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径直朝着反方向走。我也顾不上疼痛,赶紧追上他,正愁没啥收入呢,铁饭碗不就来了嘛!

「同学,以后我保护你,一学期 30 块钱,行不?」

男生没什么反应,脚步不停,眼看到嘴的鸭子马上就飞了,我一慌,就拦在他前面

「25,25,行了不?」

男生果真停下脚步,眼神下瞥,隐隐有些不屑。

「你会什么?」

「我会...我会跪地求饶,也能拉着你跑,我跑步很厉害的。」

男生嗤笑,我有些看呆,都是挨打,凭啥我这么狼狈啊。

他不仅不显得狼狈,还带着一股……呃,破碎感。

他从口袋里掏出 100 块钱递给我时,我眼睛都看直了,活了这么些年,已经好久没见过这么大的金额呢!

我咽了咽口水。

「这,这我可找不开啊。」

「那先来个 100 块钱的吧。」

我忍不住内心欢呼,小心存放好这 100 块钱后,我郑重看向他

「老大,以后我就是你小弟,有啥事,尽管招呼我。」

说完我还拍了拍胸膛。

男生没说话,抽出一包纸巾,纸巾上似乎带着香味,挺好闻的,他擦了擦手,眼神深邃又漆黑,连擦手的动作都显得矜贵清冷。

男生开口,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张平安。」

「几岁了?」

我眨巴了一下眼睛。

「16 岁。」

「才 16 啊,会认字吗?」

我攥了攥手指头,小声开口。

「不太会认,但我还是会写自己的名字的…」

男生笑了笑,也开口,

「我叫李寄,17 岁。」

他笑起来很温和,我觉得像春天一样。

03.

晚上躺在床上,我掰着手指头在心里想了一遍。

「100 块钱...」

数额有些大,不太好算。

「25 块钱一学期,50 块一年...」

突然,我反应了过来。

「我要保护他两年啊!」

算了算了,反正钱都给了,不过是个副业,大不了到时候跑路了。

隔天下午,我蹲在政天高中门口,等李寄放学,手里拿着一根烤肠,上面还冒着热气,我吞了吞口水,却只敢轻轻闻着那香味儿。

终于,在一波又一波学生浪潮下,我看到了那个略显清瘦的身影,我跳起来大声喊他:

「老...李寄!」

昨天李寄说让我以后别叫他老大,叫他名字就行。

这一喊,周围的目光纷纷侧目,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这不是那乞丐吗?怎么和李寄认识?」

「估计是花钱认识的吧!别说,那乞丐脏是脏了点儿,不过长得倒是挺清纯的...」有人恶意造谣。

「野狗配野种,我去,李寄真不挑啊。」

李寄倒像是听不见一样,径直走了过来。

我连忙把手里的烤肠递给他,李寄一点儿都不带客气的,接过去就咬了一口,我跟在他后面,问他,

「好吃吗好吃吗?」

他点头,

「还不错,你没吃啊。」

我捏了捏挎包里被塑料袋包裹着的另一根烤肠,那是留给婆婆的。

我点了点头,

「我吃过了。」

话匣子打开,我和李寄开始说今天发生的各种事情。

「你都不知道,刚有两个同学,人超级好,让我叫了几声狗叫,他们直接给我买了两根肠吃...」

李寄顿住脚步,我也停下了。

他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嘴,又把擦过的直接扔到地上让我捡。

我虽然不解,但还是蹲下去捡了起来还给他。

李寄一把打掉纸巾,眼皮微敛,他问我:

「张平安,你没有自尊吗?」

我反问他:

「自尊是什么?」

李寄微微俯身,我看到他鼻尖上有一颗小小的黑色的痣,竟然觉得有些可爱。

他手掌撑着膝盖,眼神上挑,我不太能看懂他眼中的情绪,李寄伸手点了点我的额头,说:

「张平安,自尊就是不被别人践踏,自己也不能践踏自己,人活着,就是为了争一个自尊,知道不?」

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李寄无奈一笑,我亲眼看到他把吃了两口的烤肠扔到了垃圾箱里。

啧啧,有点儿肉疼。

接下来二十多天,我每天都在放学时间等李寄,他每次都会给我带很多好吃的,我终于吃到了烤肠,我觉得这不像是我在保护他,像是他在照顾我一样。

04.

时间跟着太阳一块走了,我以为从此以后都是幸运的,可偏偏人生就像破碎的碗,即使修复好,但裂痕还在。

和李寄认识两个多月的下午,我仍然和往常一样,在放学时间等他,不远处一辆黑色的汽车引起我的注意,车里大约有三四个穿着黑衣服的保镖,后面还有一个戴着墨镜的年轻女人,大多数我看着都很陌生,不过驾驶座那个人,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是上次打李寄的人其中之一。

直觉告诉我,他们一定是冲着李寄来的,放学铃一打,我悄摸摸的混在人群中,拉住李寄衣角,压低声音:

「快走,后面有人要打你。」

李寄眼眸冷了冷,攥紧我的手,大步离开,我不敢说话,只能跟着他的脚步。

我踉跄跄的跟了一路,直到在一处梧桐树停了下来,我反握住他的手:

「打你的是谁?」

他不说话,我不死心,几乎执拗的问他:

「打你的人到底是谁,不是同学,对吗?」

「张平安。」

他每次叫我都是板板正正的三个字。

「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来管我的事。」

他的眼眸漆黑,微微敛眉,余光寒冷如冰,直直的看着我。

我无措的往后退了一步。

「张平安,我很脏的。」

04.

两个多月的时间,李寄教会了我好多好多,他说见人要懂礼貌,于是我开始学会和别人打招呼。他教我自尊自爱,于是我的膝盖不再弯曲。

我收敛了很多很多,变得越来越像一个正常人。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想知道打他的究竟是什么人,知道了又能怎么样,我也帮不上什么忙,我自嘲的笑了笑,为我的不自量力而感到羞耻。

雨声一滴又一滴,打湿了柏油路,我踢了踢脚下的石头,雨点儿大了,我得快点回家了。

雨声越来越大,「轰隆」一声,雷电劈闪下来。

我摸开开关,年迈的灯泡此刻已经筋疲力尽,彻底不亮了。

「婆婆,你吃饭了没,别害怕哦,我去点蜡烛。」

红光映在皱纹爬满全脸的老人的脸上,她呈现出一副安详的面容,我摸了摸她的胳膊,冷的刺骨。

我又探探呼吸,只有丝丝浅浅的寒意。

雨下的更大了,急促的敲门声,更像是咱们响彻在整个筒子楼内,三奶奶刚打开,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三奶奶,你快看看婆婆吧,她好像不行了…」

我牙齿颤着,嗓音带着哭腔,明明是夏夜,但我感觉似乎入冬了...

斑驳的柏油路上,狂风暴雨,一群穷人推着一个死去的穷人,前往穷人这辈子最恐惧的地方。

白布缓缓被拉上去,我蹲在角落,看着急匆匆去办各种证明的人,有人哭的泪流满面,有人面色不耐,还有人在谈笑风生,而留下的是在地上一串串脚印。

婆婆在太平间里安详的睡着,脸上没了一丝颜色,仿佛是真的睡得很沉。我吸吸鼻子,试图去牵她的手,正如他以前把小小的我从垃圾堆里抱出来,牵着她的手一样,可是,这次再也没了温度。

「婆婆,你别睡了,平安带回来了好多包子,你再不醒,我可就吃完了哦。」

说着,我作势从空荡荡的口袋里拿出一个「肉包子」,吃的津津有味

「好吃好吃,就是太油了...」

王婶冲过来一把抱住我,她哭的很痛,扯过我的手,轻轻抚着我的背。

「平安哪,我可怜的孩子哟...」我仍然固执的牵着婆婆的手指,不想撒手。

婆婆被烧成了灰,装在一个小黑盒子里,悄无声息。

回家的路上,雨还没有停,啧,夏天的雨,真烦人。

我用身体遮着盒子,要不然,婆婆的风湿病又该犯了。

天空又不下雨了,我抬头,王婶和她的两个智力残缺的儿子,瘸了一条腿的六爷爷,楼上的聋哑姐妹,瞎了一只眼的王奶奶,小脑萎缩的李叔。

他们就像是默剧里的演员,此刻围绕着小小的我们,不讲话,眼睛里都蓄着泪,无声的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最后,婆婆葬在了江边,风景很好,婆婆还没见过江呢。

一连在家发烧了一个多星期,烧的整个人昏昏沉沉的,每天邻居们都来给我送饭。

婆婆生前就拍过一张照片,黑白框架摆在桌子上,我突然好想她。

我是个孤儿,无父无母,4 岁以前,我都是在福利院里长大,福利院解散后,没人要的小孩儿就没了去处,婆婆捡到我时,我正坐在垃圾堆里吃着烂掉的香蕉。

有人轻轻打掉我的手

「孩子,这不能吃,吃了得病。」

她带我回家,破旧的筒子楼孤零零的矗立在原地,抬眼望去,它与这座金碧辉煌的城市格格不入。

「你就叫平安吧,平平安安的就行,跟了我老婆子的姓,张平安。」

婆婆满脸慈爱的看着我,她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我也伸手,却什么都握不住。

惊醒过来,我才发现自己原来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夏天的风沿着窗户丝丝缝缝透过,渐渐吹干了眼角的泪痕。

我抬头看,婆婆还在。

05.

凌晨两点,有人敲门,我撑着昏沉的脑袋去开门,门刚打开,一个女人和两个男人就冲进屋里鬼哭狼嚎。

「娘呐,你咋就这么走了,我的娘啊!」

婆婆从来没告诉过我,她还有孩子。

我略显局促的站在一旁,坐在地上的女人突然看见了我,一把抓住我手腕。

「你就是俺娘收养的那小妮子?」

我点头。

她往后对那两个男人喊:

「找到啦!」

说完,她强硬地拉着我就往外走,我急忙挣开她

「你拉我干嘛?」

女人上下打量我一眼:

「瘦是瘦了点儿,模样倒是挺好的,俺娘眼光不错。」

她后面跟着那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年龄稍大的开口

「俺娘去了,你咋办,跟我们走,以后都是一家人了...」

后面那个体型巨大,流着口水,大概三十来岁的男人笑咧咧的喊:

「媳妇儿,媳妇儿……」

我睁大眼睛,感到一股恶寒,往后退了两步,不顾一切的逃跑,后面一直有人追着,我拖着烧的昏沉的身体,咬紧嘴唇,保持着清醒。

第一次这么庆幸,我跑步还行。

我跑了很远很远,直到看不见了后面的建筑物。

我不知道这是哪儿,路边没有一丝灯光,我有些害怕。

只能蜷缩在一张空椅子上,不知不觉的,就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我低着头发呆。

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和脚腕,又伸了伸懒腰,筒子楼目前是回不去了,我只能先去杂货店帮老板去搬箱子,之后,我就辞职不准备干了。

老板给我结算了这一个月的工资,只有 252 块钱。

加上李寄给的那一百,本来是 352 的,可惜出来的太急没顾上拿钱。

我紧握着 252 块钱去了政天高中。

没一会儿,陆陆续续的豪车相继开来,李寄穿着一身校服,拉链拉到最顶上,他微微低着头,眼角下垂,往外走。

我叫住他:「李寄。」

李寄淡淡瞥了一眼,没搭理,径直往对面走,我赶快抬步跟上,他不说话,我也沉默。

等到拐弯处,他突然停了脚步,我没看路,一下子撞上了他的后背。

鼻子一酸,疼的我差点儿叫出声来。

「这几天为什么没来?」

李寄背着身,轻声问。

我转到他前面,没回答他的问题。

我默默给自己打气,

「李寄,把我带你家去吧。」

右手伸出被捏的皱巴巴的钱,

「不白住的。」

唇肉被我咬的生疼,假装自己很理直气壮。

等待的那几秒,我有些忐忑,要是他不肯带我走,那我就死皮赖脸的缠着他,反正我也回不去了。

我直视他的眼睛,目光很「霸道」。

刚想开口说些什么,李寄轻轻点了点头

「好。」

他伸手接住了那些皱巴巴的纸票。

我惊愕住,他什么都没问,只是他的眼睛透出一点悲伤,就好像能看穿我强硬的外表下那个狼狈而又自卑的自己。

李寄的家在一片高档小区,叫梵梨园,我没听过,不过里面全是一幢幢的大别墅,豪华又气派。

李寄领我进去,房子超级大,上下总共三层,装修豪华,但颜色比较单调,大多是以暗色为主题。

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房子,站在玄关有些不知所措。

李寄换好鞋后,和我一块进去。

我看着地下一串串浅色的脚印,第一次知道了真正意义上的「自卑」。

「那个,不好意思,我给你拖地。」

李寄撇了一眼地板,没拒绝

「行,一会儿拖。」

他拿了一套衣服递给我

「楼上有卫生间,要不要去洗个澡?」

他的声音很平静,只是淡淡的询问。

我局促的接过衣服就往楼上跑,李寄追上,指着一间房间,说道

「那间就是,我帮你调一下水温。」

等他出去后,我小心翼翼的锁上门,看着货架上的那套衣服,浅蓝色的 T 恤和浅色牛仔裤,那应该是他的衣服。

上面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不刺鼻,很好闻。

洗完澡后,我快速的擦了擦头发,下了楼,李寄就躺在沙发上玩手机,我略显局促的站在原地。

李寄终于舍得从手机屏幕移开视线看了我一眼,起身,带我去了楼上。

他推开其中一间门,说道:

「这里就是房间,有阿姨来定期打扫过,床单什么的都是新的。」

我点了点头,他转身关了门去了隔壁另外一间房间。

我抬头看了看属于「我」的房间,房间不小,有衣柜,有桌子,还附带一个小阳台,阳台上种着几盆小盆栽,许是有人经常浇水,长得很是茂盛。

我躺在大大的床上,这里不会漏雨,没有潮湿的水泥地,没有难闻的脏臭味,有的,只是床单上淡淡的栀子香味。

可是这里没婆婆,没筒子楼的热情与真挚。

「笃笃笃」李寄在外面敲了敲门,我赶快下床去开门,他拿进来一个吹风机,又端进来一杯水和一枚药片。

吹风机插上电源,热热的暖风呼出,吹干了每一缕发丝。

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开口:

「干了。」

李寄拔掉电源,冲桌子抬了抬下巴

「一会儿睡觉之前,把退烧药吃了,两片,水喝完。」

我慌忙捏手「没事,我身体超好的,不用这么…」

「麻烦」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被他打断了。

李寄微微俯身,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神看我,我屏住呼吸,和他直直的对视。

「张平安」

这是今天他第一次喊我的名字「发烧就得去医院,你要是不想吃药,那就去医院。」

「医院」两个字触动了我,我本能的有些害怕医院。

我赶紧把退烧药投进嘴里,咕噜咕噜喝完了一整杯水。

直到听到门被关上的那一瞬间,我喘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我小心翼翼的打开门擦去了留在楼下的脚印。

在李寄家里待了快两周了,他每天去上学。

我就在家里做做卫生什么的,但是每天都会有阿姨来,好像也不需要我什么。

我有点儿想筒子楼了,其实我回去过一次,躲在树后面看那女人倚着破烂的废品袋子磕着瓜子。

阿婆还在家里,但是我好像还不能带走她。

现在我有了很多自己的衣服,不再是破破烂烂的了。

李寄很爱笑,眼睛总是弯弯的,每次他放学都会给我带很多好吃的好玩的。

李寄对我很好很好,但我总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06.

某天,李寄突然问我:

「你想不想去上学?」

「上学」这个词语对我很陌生,筒子楼里从来没有上学的概念。

他眼眸很黑,扭头看我,我又问他:「我没上过学,什么都不会的。」

他俯身摸了摸我的头,我眼瞳猛然一缩。

接下来,我也不知道李寄有多厉害,我真的上了学,还是在政天高中。

我在高一的基础班,交学费,发校服,做自我介绍……

报道那一天,也不知道是不是这身校服的缘故,班里没一个认出我的,顿时松了一口气。

班主任是个很温和的女人,虽然课上很多东西都听不懂,甚至,很多很多生字认起来也很吃力。

李寄每天都会教我认字,发音,计算,从最基础的小学题目开始,以及串联各种复杂的关系式。

每次只要我一犯困,他都会拿笔轻轻敲我的头。

也许我真的是天赋异禀,三个多月的时间,课堂上的知识点能听懂了一小半了。

并且,我还交到了一个新朋友,是个内向也不太聪明的女生,宋梓,她特别爱画画,总是有各种奇思怪想,她说:她以后就是要当漫画家的。

我感觉人生好像开挂了,短短一个学期的时间,我从一个破烂乞丐变成了一个高中学生。

没上学之前,李寄就嘱咐说:

「别给别人说你以前的事情,也别说咱俩认识,要是有人问你,那就说你从其他地方转过来的。」

「为啥?」

「每个人都得有自己的秘密,别让别人把你看透了。」

我变得和所有青春期的女生一样,有娇柔的羞涩感,有青春期少女偶尔的烦闷,也有写日记记录的小秘密。

少女的悸动告诉我,我喜欢上他。

但这种喜欢,也包含了自卑,我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李寄给的,如果没有他,我可能还是那个脏兮兮的乞丐。

又一个冬天来了,李寄的十八岁生日在这个月的 2 号,物理卷子写的枯燥又乏味,我转头问宋梓:

「你说如果送别人成年礼物,送什么比较好?」

宋梓发问:

「男生女生?」

「男生。」我诚实回答。

宋梓嚼着口香糖,一副我懂你的表情。

「送啥,男人吗,初吻啊,再不济初夜也行。」

宋梓看着腼腆内向,实际深入了解后才知道她有多开放。

「你俩没亲过吧?」

我猛然摇头「当然没有,就普通朋友。」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我怕在和宋梓多说点儿,她都能把孩子给编出来。

想了一下午,最后,我拎着蛋糕回家的时候,别墅里漆黑一片,我很疑惑,李寄不喜欢关灯,每次回家都是灯光大亮,难道他不在家?

很快我否认了这个想法,脚边踢到了一块碎玻璃片,我打开灯,亮眼的灯光下,整个客厅被砸的乱七八糟。

我看见倒在沙发下面的李寄,血液浸透了他的衣服,看起来没了一丝血气。

这一刻,婆婆去世的画面竟然与现在重合了,我疯了一样的倒掉书包找手机打 120。

李寄醒来时,是在医院,我坐在床边削苹果,我扶着他坐起来,他伤的很惨,好在没受什么内伤。

那张英俊的脸上也被打得鼻青脸肿。

李寄看着我,我继续削苹果,我们之间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率先开口,却发不出声音,好半天,我才小心翼翼的问出来:

「那个人,是你妈妈吗?」

把李寄抬上担架的时候,从他身上掉出来一张照片,我俯首拾起,是一张他的百岁照,上面的女人穿着一身红色礼服,美丽优雅,大方柔和,笑的很随和。

和在车上见到的那个凌厉狠辣的女人是完全不一样的气质,唯一相同的,就只有那张脸了。

李寄低头,轻嗤一声,带着淡淡的嘲讽:

「张平安,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从前有个有钱人家的小姐,知性温柔,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女人结婚后,生活得很幸福,她的丈夫对她很好很好,没过多久,他们生下了一个小男孩,男孩两岁的时候,女人的丈夫突然死了,原来是男人早在和小姐结婚之前就有一个彼此相爱的恋人,但迫于家族势力,还是和女人结婚了,他伪装自己的爱,甚至伪装**和小姐在一起,然后在外面和自己的恋人生下一儿一女。」

李寄低头笑了一下:

「男人的恋人被查出了肺癌,没多久就死了,男人也跟着殉情了,小姐知道后,发了疯的找他们的那一对儿女,可男人早就把孩子藏了起来,任小姐动用一切势力也没找到一丝一毫的踪迹。小姐气疯了,她恨男人的背叛,更恨男人和恋人之间那份她从未有过的深沉的爱,于是她就把这种扭曲的恨意发泄到自己不到三岁的儿子身上,男孩身上长布淤青,直到七岁才被外公接到美国。」

李寄抬头直视我的眼睛:

「我十四岁回国,开始懂得反击,然后她被气疯了,开始雇人打我,我没办法,我打不过他们,就只能到处躲着,你说,我是不是连条狗都特不如。」

我轻轻拍了几下他的后背,控制情绪去安抚他:

「不是你的错,李寄,你看前面的金光大道,别看那些乱七八糟的天气。」

「往天上看啊,有星星。」

薄薄的校服衬衣渐渐晕开水渍,痛感来袭,直击心脏。

07.

因为伤口感染,李寄连续发烧了好几天,浑浑噩噩的,我替他请了病假,每天放学都来医院照顾他。

他总在说梦话,有时候喊妈妈,有时候喊外公,嘴里也不时嘟囔着几句:

「别打我,我不去,不死…」之类的词语,只知道梦里的故事对他来说一定很可怕,我小心的给他擦去额角的汗水。

拿去热水壶准备去打水时,突然听见他说了一句梦话,他说:

「张平安,别抛下我。」

我怔愣在原地,我总以为最怕被人抛弃的是我,我没有亲人了于是我表现得乖巧懂事,殊不知,在李寄心里,原来最怕被抛弃的是他自己。

李寄是在第四天退烧的,恰巧是除夕夜,出院的时候,我对他说:

「李寄,我给你在过一次生日吧。」

晚上,没有生日蛋糕,没有精心布置的生日宴会,只有我张开手掌的那一颗星星,在黑暗里,它闪着光,不太起眼但又足够有力量。

「蛋糕没了,只有星星,李寄,生日快乐。」

李寄接过星星,攥得死死的,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滴落在我手背上的那滴滚烫的泪,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喟叹一声,哑着嗓音开口:

「张平安,谢谢你。」

我没说话,在他调整好自己时,我打开灯,亮眼的灯光照在他脸上,只是有些苍白,和以前一样,看不出一点儿异样。

他问我:

「张平安,你有愿望吗?」

我沉默一会儿,才开口:

「我想我婆婆了。」

「她在哪儿啊?」

我摇摇头:

「在江边吧或许在家里。」

2007 年,在马上进入 2008 年的这一天,我顶着风雪,把婆婆的照片带了回来。

小房间里脏乱不堪,充斥着一股霉味,地上是一堆堆的脏衣服,抽屉里的钱全被拿走了,所幸,婆婆的照片还好好的挂在墙上,望着她慈祥的笑容,我也笑了。

筒子楼里出去了好多人,我遇见了三奶奶,她坐在破旧的椅子上往外看,头发更白了,听三奶奶说:

「聋哑姐妹里的姐姐,嫁给了他们村子里的一个老光棍,,日子过得很不好,没几个月,就难产死了,妹妹也跟着一块消失了。」

「王婶摔了一跤,成瘫子了,和儿子天天靠要饭和政府的补贴活着。」

我突然好讨厌这场大雪,可以下的这么均匀,但是为什么不能均匀的眷顾一下那些好人呢?

三奶奶看着我,突然哭了,瞎了的那只右眼,流下了一串浑浊的泪水,她牵着我的手:

「平安哪,看到你现在这么好,三奶奶心里真是高兴啊,我们平安长大了,这么漂亮,这么干净...」

三奶奶拉着我去了她家门口,

「平安,这是你婆婆给你的钱。」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信封有些旧了,周边泛着黄,上面歪七扭八的写着五个字,

[平安,上学钱。]

「你婆婆说等你成年了,她不行了再给你,三奶奶不识字,这上面写的啥也看不懂,我想着等你长大点儿就给你,可是我怕等不到你长大。」

三奶奶吧信封放在我手上

「三奶奶知道咱们平安遇到了好人家,不缺啥钱,这是你婆婆给的,不多,当个零嘴钱也行。」

临走的时候,除了信封,我把全身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藏在了每家每户的陶泥缸下面。

走到楼下,三奶奶大声对我喊:

「平安,跑吧,别回来了,别再回来了。」

我又往后深深看了一眼,老旧混乱的筒子楼,里边没有一丝灯光,孤零零的伫立在原地,穷人很多,放眼望去,与整个城市格格不入,它像是被整个城市抛弃了,所以在这个黄金遍地的大城市内,几乎没人知道还有一群连饭都吃不起的人。

我紧紧搂着婆婆的照片,用力奔跑起来,雪地上,留下来一串串的洁白脚印,李寄穿着浅棕色的毛呢大衣,站在路灯下,手里拿着一把藏青色的伞。

「5

4

3

2

1」

骤然间,烟花四起,一簇簇绽在天上,美丽四伏。

我扑进他怀里,一只手紧紧抱着他,颤着嗓音:

「新年快乐,好冷啊,回家吧。」

婆婆的照片挂在空荡荡的墙上,我给她上了一炷香:

「婆婆,平安带你搬家了,新年快乐。」

将近凌晨才吃上饭,年夜饭很简单,因为只有我们两个人,所以没有准备太多饭菜,只有简单的四道炒菜和两份饺子,饺子是点的外卖,馅料有点儿咸,我吃了几个就不想在吃了。

「下一年,我包饺子吃吧。」

李寄点头,他又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条手链,是一条星星手链,款式很简单,但中间镶嵌的小星星却美得耀眼,李寄露出很浅的笑意:

「新年快乐。」

那一瞬间,我不知道是外面的烟火声太热闹,还是这颗星星过于美丽,一时之间,恍了我的眼睛,我看着李寄:

「你说,我们像不像在谈恋爱啊?」

话刚说出口,我立马就后悔了。

我看见他微微愣住的左手,然后那只手摸了摸我的头,李寄微笑开口:

「瞎说什么呢,吃完就上楼早点休息吧。」

他把手链放在桌子上,起身就走了。

李寄永远都是这样,从来不会让人陷入尴尬的局面,我低头喝了一口橙汁,苦涩的笑出了声。

从我说出那句话以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变了,不管是出门买东西还是打车什么的,只要有人误会我们之间的关系,他不在熟视无睹,总会笑着回一句:

「不是,我们是兄妹。」

兄妹吗,我明白,他不仅实在对外人说,更是为了警告我。

就像一盘散沙,握得越紧,流失的越快,我开始收敛起我对他的所有感觉,每天都拼命地学习,记单词来占据我的时间,使我挤不出来多少空闲时间去想我们之间的事情。

过完年的第四天,晚上吃过饭后,我和李寄一块坐在沙发上看着最近热档的一部电影,准确的说,是我一个人在看,李寄在一边拿着个笔记本不知道在干什么,九点半,像是终于处理好了什么事情一样他合上笔记本,长长的舒缓了一口气。

李寄拿出了一盒彩虹糖,扔进嘴里了好几个,我早就见过好几次他吃这种糖果了。

以前不是没有好奇过,今天突然很想尝尝彩虹糖的味道,我伸出手,李寄倚在沙发上,轻轻睨了一眼过来:

「干嘛?」

「李寄,你吃的什么啊?」

「彩虹糖。」

「给我一个。」

「不行,小孩儿吃多了牙疼。」我也不气馁,撤回了左手。

他按了按眉心,突然说道:

「明天我要回美国一趟,大概五六天就回来了,你在家当心点,要是有什么人找你,直接报警就行。」

我不太在意的「嗯」了一声,又问:

「明天几点走啊?」

「早上七点的飞机,不用等我。」

「一路顺风」这句恭喜话还没说出口。李寄就轻飘飘的扔过来一句话:

「还有,张平安,以后就叫我哥吧。」

简单的一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好像外面的冬天一样刺骨。

六天以后,李寄回来了,我从那以后,再也没喊过他的名字。

全校的人都不知道我和李寄的关系,第一个知道的是宋梓。

原因是今天填写家长信息的时候,我「不小心」漏出了表格,上面工工整整的写道:李寄男政天高中高三(1)班兄妹...

下课以后,宋梓小心翼翼酝酿措辞

「那个,平安呀,高三的李寄真是你哥呀?」

我头也没抬的嗯了一声。

「啊,那你们怎么不一个姓氏啊?」

我抬头看她:「我是被领养的,没什么关系。」

宋梓表情浮夸「但是,在学校你还是别让别人知道你俩关系比较好,要不咱学校那些唾沫星子都能把你淹死了,你可能不知道,你哥以前老风光了,人长得帅,学习还特好,还这么有钱,当时好多女生都喜欢他,但是自从高二那年爆出他是私生子的传闻后,全校的的人都唯恐避之不及,,那些嫉妒他的男生在论坛上各种抹黑他,久而久之,李寄就成了全校的讨论对象...」

我打断宋梓「论坛,什么论坛?」

宋梓拿出手机「就是咱们学校的论坛,我给你找找啊。」

我点开图片,校门口,巨大醒目的十个字印在红色条幅上[高二(1)班李寄私生子]

图片下面,是各种难以入耳的评论

[我早就说嘛,李寄身份不简单,没想到是个没爹的杂种啊。]

[我见过他上过好几种类型的豪车,私生子能这么有钱?被人包养了吧。]

[难怪啊,在学校装的那么高冷,背地里指不定是什么贱货呢,啧啧啧。]

[我和他一个班啊,突然感觉好恶心,想转学...]

太多了,太多铺天盖地的言论散播出来,握着手机的左手微微颤着,我控制不住想冲进手机屏幕里扇他们几个巴掌。

08.

我第一次喊他「哥」的时候,是在一次放学的偶遇,之前,我们两个年纪的放学时间不一致,所以一次都没遇见过。

放学时间统一后,我和他遇见过一两次,但每次都被他可以躲开了,这次,我是主动等他的。

李寄出来的很快,我要是不出声,他或许都没看见靠着墙站着的我。

「哥。」我出声叫住他。

我看见他背对着我的身体猛然一僵,周围同学很多我旁若无人的扯着他的袖子:

「我们今天一起走呗。」

李寄几乎是把我扔上的车,又拖着我下车真个过程他一句话都没说,像是平静湖面下的汹涌,冷静的疯子。

关上房门,他狠狠地把我抵在墙上,却又用手护住我的后脑勺,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狠戾的表情。

印象中,他是冷漠的,不近人情的,又是温柔的,体贴的。

「张平安,你他妈有病是不是?」李寄吼道。

「你非得犯贱跟我攀上关系,你觉得我能给你什么,就凭我妈那个神经病,她什么都能做出来,你他妈想死别拉上我。」

手腕上的星星一下又一下磕在腕骨上,撞得生疼。

我仰头看他:

「李寄,我不怕她。」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的,我喜欢你,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你已经对我很好很好了,可是李寄,你能不能不要让我叫你哥啊,我不想当你的妹妹。」

说着说着,泪腺开始发达,我眨巴眨巴眼睛,很努力的不掉眼泪。

李寄盯着我,手上的力道忽的松懈下来,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张平安,你并不喜欢我,只是你年纪太小了,把我对你的这种微不足道的好当成了喜欢。」

我抬眼看他,明明眼睛那么好看,怎么就看不真切呢。

微不足道吗?原来他对我的好,只是他生活的一小部分,挥挥手指头就能轻易改变我的人生方向,究竟感恩多一些,还是喜欢多一些呢?好像也说不清了。

我微笑看他:

「好,我记住了,哥。」

第二天去学校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好多人的嗤笑和冷淡,我若无其事的低头学习,丝毫不受影响。

中午宋梓肚子疼去了厕所,我一个人去的餐厅,路上来了几个男男女女围住我。

为首的那个男生是隔壁班的,叫江沐雨,一个月换八百个女朋友,奈何家里面势力不小,学校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喂,听说你是那贱种的妹妹,他都那样了,你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吧。」

周围响起一阵笑声。

紧握的双手牢牢的扣在衣角。

「不是,李寄才不是私生子,论贱货,你们才是真正的贱。」

这还是第一次在学校跟别人打架,还是一 V 多,被叫到校长办公室的时候,除了我被打的鼻青脸肿,其他人基本都没受什么伤。

校长暴怒:

「你们要干什么,几个人欺负一个,怎么着,都不想上了!」

轮演技,我在行。

「老师,你别怪他们,都是我说错了话,他们都不是故意打我的。」啪啪一滴又一滴眼泪掉到了地上。

其中一个高个子男孩直接暴怒:

「你这贱货,臭婊子,他妈真会装…」

校长大怒,扬手给了他们一个大处分,到底是有钱人家,还是没敢开除,给我一个小警告之后,这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到底我心里是开心的,放学回家,怕李寄看到我脸上的伤,在便利店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回去,我低头看了看手表,正正好是八点钟,这时候他应该在房间了。

整座房子灯火通明,打开门就看到了坐在沙发上凌厉优雅的女人,她穿着一身女式灰色西装,锃亮的高跟皮鞋衬的她真个人气场十足,李寄就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周围还环着五个保镖。

我先去看李寄的脸上有没有什么伤,好在,他的脸上没有什么明显的伤痕。

女人上下打量我一下,不得不承认,她的眼睛和李寄的如出一辙,不一样的是,李寄的眼睛总是很柔和的。

「这就是你带回来的那个乞丐?」

女人嗤笑:

「果然和你那个爸一样,爱捡外面的东西。」

「喻敏,你别太过分。」李寄沉声警告。

「我过分,李寄,你怎么不去死啊,我每次看见你,就好像看见那个该死的男人,都是你们把我害成了这样。」

李寄站起来,低头睨她:

「我是该死,可是这么恶心的我身体里有你一半的血液,你气不气?」

「啪!」

桌子上的玻璃杯碎了一地。

「你给我住嘴!打他,快点给我打死他这个贱种!」

周围的保镖面面相觑,迟迟没动手,其中一个壮起胆子,开口:

「小姐,喻总吩咐过,不能在对他动手了。」

「闭嘴!用你们提醒吗?」女人抬头看着李寄,嘴角上扬:

「没关系,反正你也活不久了。」

女人带着人准备出去的时候,李寄突然出声:

「喻敏,你病了,要去看医生。」

女人顿住脚步,

「我病了,你们也病的不轻。」

一切归于平静的时候,站在一边看了所有的我出声:

「哥,你饿吗?」

「我饿了。」

两碗热腾腾的番茄面摆在餐桌上,还不知道怎么开口,李寄先出声:

「脸上的伤哪来的?」

「在学校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已经涂过药了。」

李寄:「下次小心点儿。」

我点头。

「明天我要去美国,去看外公,两天后就回来,你想跟我一起走吗?这是李寄第一次询问我想不想跟他一块走,如果是前几次,我肯定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但是这一次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这几天功课挺多的,我就不去了。」

李寄点头,我没能看见他垂下去的眼眸。

09.

晚上睡觉之前,我火速登上了学校的论坛,把一年前关于李寄的论坛又看了一遍,突然好难过好难过。

我和江沐雨打架的事情在学校传来,使得我这个平平无奇的小透明彻底在政天高中打响了人生的第一个名号。

我开始受到越来越多人的歧视,他们会在背后偷骂我野种,没爹妈的孩子。

我一点儿也不在意,我就是没有爹妈。

学校论坛被扒了出来,有人匿名发了一条帖子:

[高三李寄和妹妹搞在一起了,真够恶心的。]

下面附赠了一张图片,是李寄摸了摸我的头的一张照片,只要我情绪低落或者太激动,他就会做出这样的动作,这只是我们之间一个共同的习惯。

论坛纷纷爆炸。

[我去,骨科啊,真恶心。]

[究竟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张平安在我们班特别老实,没想到私下玩的这么开,和自己哥哥也能搞。]

[好像不是亲的吧。]

[不是亲的那也是名义上的啊,真是私生子配野种,配我一脸。]

随着论坛事件发酵的越来越大,学校也开始重视了起来,我被叫到年级办,教导主任严厉斥责我让我把事情给处理好,于是,我获得了一个在国旗下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念检讨书的资格。

第二天早上,我拿着检讨书站在台上,开始念自己的稿子,底下乌泱泱的一群人,我轻轻呼出一口气。

「我,高一 18 班张平安,在此,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反省我的错误。」

我开始只是演讲台下,不再去看稿件。

「高三(1)班李寄不是私生子,对于污蔑他,造谣他的人,是他的母亲,是一位感情受挫精神开始不受控制的母亲,李寄是在完全合法完全健康的环境下出生的,他是被给予期待和爱意的,如果仅仅是因为上一年论坛所发证的一则毫无根据毫无理由的帖子从而听风跟风,给别人造成莫大的伤害,我觉得,这才是最可耻的行为。」

台下早就乱成了一锅粥,我紧握着话筒不肯松手,保安急急忙忙去找电源进行切断,我仍然开口讲述我的想法。

「还有,我和李寄是正常的朋友关系,我们是朋友,是兄妹,对于在论坛上恶意造谣的人,学校不仅不调查背后的人究竟是谁,还在威胁让我去承认一个本就没有的错误,学校的领导才是最不负责的那一方,我们之间的关系清清白白,清者自清,但是,如果我今天不说出来,就是在助长背后搞鬼人的威风,暴力存在无形之中,语言暴力,网络暴力都能很轻易的毁掉一个人,教育,不是无法无天的,而是要教会如何做好最基本的一个人...」

声音小了下去,话筒声源被切断了。

我被两三个保安带到了办公室,半小时后,我听着无数领导对我的吼叫,训斥。

我看着墙上挂着的一个平安福,好红,好漂亮。

最后学校对我的处罚结果是停课回家一个月,本来只需要停课两周左右,学校美其名曰临近高考了,怕我又惹事给高考生增加额外情绪负担,让我高考后再回来。

今天晚上李寄就回来了,还没等我先想好等他回来怎么说,更先来的是宋梓的那条信息。

[平安,江沐雨被人打了,打了个半死,听人说,好像还打残了一条胳膊。]

我猛然跳下沙发就往外面跑,刚换好鞋子,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我,李寄微微一笑,露出一点洁白的牙齿:

「今晚有流星,要去看看吗?」

他带我来到了这座城市的最高处,下面有江水涛涛流淌的声音,无数流星雨急速飞过,漫山遍野的星星仿佛随手就可以摘下来。

「这是流星暴,最大峰值可以达到每小时一万颗以上,大概 33 年才能碰上一次,需要在特定的时间和特定的地点才能看见。」

一颗一颗流星划过夜空,亮光轻撒在他的额头上,似在轻柔的抚摸。

「李寄,你怕不怕?」

「现在不怕了。」

他穿着一身简单的黑色短袖和牛仔裤,静静的看着这场爆发在隐蔽深处的流星雨,我的眼泪开始无声的掉落。

「李寄,你想好去哪所大学了吗?」

「南京吧,那里挺好的。」

「好,听说那里分数挺高的,不过我相信你。」

李寄笑了

「张平安,你要加油啊!」

流星雨慢慢变得缓慢,唯独挂在天上的星星还在闪着光亮。

「李寄,你当初为什么要收留我啊?」

「我交钱了,不能浪费吧。」

这一瞬间,我突然就有些释然了。

「张平安,流星雨快没有了,这里还有你值得留恋的地方吗?」

阿婆,筒子楼,天上的星星,还有李寄。

我却说:「没有了。」

「我送你去其他地方上学吧,以一个全新的身份。」

流星雨彻底黯淡下来,属于这场爆发式的浪漫也烟消云散了。

「你要走了吗,还回来吗?」

「大概,不回来了。」

我喃喃自语「可是,还没到两年啊...」

他沉默不说话。

我们两个始终看着天空,谁都不服输似的不看对方一眼。

泪水啪嗒啪嗒的掉落

「李寄,不是我抛下的你,是你抛弃了我。」

「张平安,对不起。」

我摇头

[没什么对不起的,是我要谢谢你,李寄,我把钱还完,变成一个很优秀的人,你会喜欢我吗?]

[不会。]

10.

距离高考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李寄去了美国,走得很决绝,悄无声息的。

我被安排到了 A 市,这里没有任何一个人认识我,教育资源在全国堪称顶尖。

他甚至为我考虑好了一切,在距离学校不远处的地盘,寸金寸土的 A 市,购置了一套房产。

我开始拼命的学习,也开始去各处做兼职,主动融入班级集体,忍住不去美国找他的想法。

逐渐的,我开始淡忘了李寄,只是在某一个瞬间,我还是会想起他,记忆深刻。

一年之后,在高三的备考期间,我收到了来自李寄的一条消息。

他说:「星星亮了。」

一瞬之间,积攒的无数情绪翻涌而出。

「你还好吗?」

「我攒了些钱,谢谢你对我这么照顾,后面的我会抓紧还上你的,你有时间可以来拿吗?」

......

我连续发了好几条信息,却都没得到回应,我举起手机,默念了三个数,心想,这是最后一条了。

「李寄,我们见一面好吗?」

最终,石沉大海,销声匿迹。

到了高考最后的冲刺阶段,在一个下雪天。

有人说,李寄死了。

黑色大衣紧紧的包裹着我,眼睛时刻关注着手上的地理图册,我哈着气,往公寓走。

楼道的灯亮的刺眼,一个穿着皮夹克的男人倚靠在墙上点烟,他看见了我,收起了烟。

「你好,我叫盛方奇,是李寄的朋友。」

听到他的名字,我还是会悄悄深吸口气。

我有些警惕「有什么事吗?」

他呼出一口烟气,浅淡的烟雾很快散失在空中。

「凛城的雪特别大,你想去看看吗?」

凛城与 A 市相隔 1500 公里,乘坐飞机大概需要三个小时。

我和一个陌生男人回了凛城,说不清为什么,大概是太想去看看凛城的雪了吧。

凛城的确下雪了,而且特别大,将整个城市覆盖成了一片死寂,孤零零的。

梵梨园里的别墅没有被卖出去,阿姨每隔三天都回来打扫一次,所以很干净。

进了门,我下意识的拉开了整座房子所有的灯光,灯光乍泄,我不由得愣了愣。

没人了,没人怕黑了。

盛方奇坐在沙发上,我去厨房倒了一杯温开水。

「张-平-安,对吗?」

我点头。

「李寄拜托我给你送一封信,我问他为什么不用电子邮箱,他说怕你不相信。」

盛方奇笑了,笑容有些苦涩。

「还让我跑这么一大趟。」

我终于意识到有些不对劲,轻声询问:

「他呢,还好吗?」

「他死了。」

我总是对「死」这个字眼充满排斥,婆婆就是这样突然的,毫无预兆的死去,我不相信盛方奇的话。

「他还好吗?考上了很好的大学吧,一定生活的很幸福吧。」

眼角逐渐变得湿润,明明窗户都关好了啊。

盛方奇喝了一口温水:

「先天性心脏病,心源性死亡,死亡时间在 11 月份。」

李寄的最后一条信息就是在 11 月份发的,原来星星早就灭了...

我摇头,不肯相信:「可是我没有见过他吃药啊,可是我没有见过他吃药啊!」

我紧握着盛方奇的衣袖,希望从他口中听到一句开玩笑的话。

「张平安,难道你没有见过那瓶彩虹糖吗?」

我怔愣住,随后发了疯的去他房间翻,一遍又一遍打扫干净的房间此刻却被我弄的凌乱不堪,终于,我在柜子的抽屉里翻出了那瓶彩虹糖...

「李寄,你吃什么呢?」

「彩虹糖。」

「给我一个。」

「不行,小孩儿吃糖牙疼。」

记忆就像是冲出大坝的洪水一样涌出,冰的我就像坠入寒窖,刺骨。

「他不喜欢把缺点展示出来,给自己看都不行,所以他总是在伪装,连药都是。」

盛方奇轻声说道。

原来,他不是去读书,他是去治病。

盛方奇临走时告诉我,李寄被埋葬在了美国的旧金山。

听说那里的风景很漂亮,抬头就能看见最亮的星星。

只是那里那么黑,他一定很怕吧。

11.

高考过后,我如愿考上了南京大学,毅然决然的报了天文系,我第一次看见星星的各种形态,第一次看见了月球,土星,太阳...

在这里,我还遇见了一个人,一个和李寄极为相似的人。

「你好,我叫李星河。」

我看着他那双极其好看的双眼,和他那么相似,却不是悲伤的柔和的,而是明媚的阳光的。

我有时候真的很恨这样的偶然,李寄母亲找了很多年没有找到的人,就这样暴露在了我的面前。

「你还有其他的家人吗?」

「我父母去世的很早,我和我妹妹在澳大利亚长大,最近才回的国。」

「我和我妹妹是龙凤胎,她叫李不息。」

李星河

李不息

星河长明,爱意不息,多好听的名字啊

可是李寄呢?

他们有健康的身体,完整的青春,肆无忌惮的年少轻狂。

有时候,我真的很恨上天的不公平。

大学四年,李星河向我表白了 7 次,他说,他喜欢聪明善良的我。

我觉得可笑,如果他知道我从前是个穷乞丐,一定会躲得很远,是李寄用心浇灌我,让我成为天空的星。

后来,他放弃追我了。

放弃的理由很简单,李星河说:

「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个很难忘的人,难忘到你从来没有忘记过他一瞬间,张平安,我放弃了,但是我输的心服口服。」

是啊,我好像从来没有忘记过他一次,有人说,随着时间的流逝,有些记忆会逐渐变得模糊,但是唯独有他,愈发浓烈。

这是李寄死后的第四年,又是一场大雪。

次年九月,我开始出发去了南极点,去观测宇宙射线和中微子,并且这次观测,科研有了重大突破。

科研组欢喜若狂,给我们放了三天的假期,我去了凛城。

在一家咖啡馆内,我遇见了宋梓,她现在结了婚,成了全职太太,我们之间相聊甚欢,她说:「平安,你变了,变得越来越好。」

「人都会变的,就像我以为你以后会当漫画家一样。」

「可不是嘛,人都会变,变得好不好,都是自己的选择。」她喝了一口咖啡,忽然说道:

「平安,你还记得李寄吗?」

搅动勺子的手顿住,我轻轻点头:「记得。」

「你还喜欢他吗?」

「我不知道。」

「平安啊,你是不是把你对他的感恩当成了喜欢。」

我愣住,他也曾这么对我说过相似的话,随机我笑出了声音:

「是啊,大概是吧。」

李寄写给我的那封信我一直没看,好像这样就能永远活在幻想中一样。

今天的天气刚刚好,我打开了那封存放了五年之久的信封,上面的纸张微微泛黄,字迹仍然刚健有力。

开头还是板板正正的三个字,

[张平安]

内容只有短短的三句话。

[流星雨我带你去看了,我总是希望你是快乐的。]

[我活不久了,但是我和婆婆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永远保护着你。]

[平安平安,平平安安。]

落款时,他写着

遥寄

平安。

究竟是平安还是平安呢?

我小心翼翼的把信封装好,我有点儿恨他,怎么就写这短短几句话呢?

突然的,我又有些释怀了,幸好只有这几句,再多点儿什么,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得住。

从那开始,我开始跟随团队去了大江南北的观测点,去看了无数奇闻异观,但是我从来没有涉足过美国,那里埋葬着我的青春年少。

我总期待着,星星再次亮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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