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苏州,暑气像一层湿漉漉的薄纱,裹缠着整个城市,沉甸甸地挂在行道香樟树墨绿的叶子上。
清晨的阳光筛过浓密的枝叶,在平江中学门前那条铺着青石板的老巷里投下细碎、摇曳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植物被晒过后蒸腾出的浓郁草木气息,混着远处护城河水若有似无的腥凉水汽,沉沉浮浮。
苏逾拐进巷口,皮鞋底敲在磨得光滑的石板上,发出清脆又带着点闷响的笃笃声。他肩上挎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一手拎着个小小的保温杯,里面是他出门前泡好的碧螺春。
茶汤的热度透过杯壁熨帖着手心,带来一点真实的暖意,稍稍驱散了这黏腻早晨带来的倦怠。巷子两边是高高的粉墙黛瓦,墙头探出几枝疏朗的芭蕉叶子,巨大的扇形叶片被昨夜的露水洗过,绿得发亮。
几户人家院门半开,门内隐约传来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评弹调子,那熟悉的吴侬软语,丝弦叮咚,伴着老人含混不清的念白,像是这古城悠长缓慢的呼吸。
“张伯伯,早啊!”苏逾路过一家敞着门的小院,扬声朝里面喊。院里一个穿着汗衫、摇着蒲扇的老人正弯腰侍弄几盆茉莉,白瓷盆里的小花星星点点,香气清幽。
老人直起身,眯着眼看清是他,脸上立刻绽开笑容:“哎哟,是苏老师!开学啦?又是带高三的娃娃?辛苦辛苦!”老人嗓门洪亮,带着老苏州人特有的爽利劲儿。
“是啊,带新班。”苏逾笑着应道,脚步没停,“您这茉莉养得真好,隔着巷子都闻到香了。”
“喜欢啊?等会儿给你掐几朵带去办公室,香香脑子!”张伯伯笑着挥手,“快去忙吧,别迟了!”
苏逾笑着道了谢,继续往前走。巷子深处,平江中学那扇古朴厚重的黑漆木门已经敞开。门楣上悬挂着“平江中学”四个漆金大字的匾额,字体端凝遒劲,在晨光里显得格外庄重。
跨过高高的门槛,眼前豁然开朗。这里不像寻常的学校,倒更像一座精心打理过的园林。迎面便是一座爬满藤萝的假山,山石嶙峋,几株苍劲的古松从石缝中斜逸而出,姿态傲然。
一条曲折的回廊依着地势蜿蜒延伸,廊下是清澈的池塘,几尾红白相间的锦鲤在睡莲的圆叶间悠然摆尾,搅碎了一池倒映着的蓝天白云。
回廊连接着几栋青砖黛瓦的教学楼,白墙被雨水和岁月晕染出深浅不一的痕迹,檐角飞翘,挂着小小的铜铃,风过时,铃声叮当,清脆空灵,如同玉石相击,在湿润的空气里荡开细小的涟漪。
这就是他选择回来的地方。苏逾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水汽、草木清香和淡淡书卷墨香的空气涌入肺腑,让他的心彻底沉静下来。
他放弃了那纸印着国徽、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外交部录用通知,选择回到这江南一隅的母校。
他曾站在外交学院那开阔宏伟的台阶上,眺望着远方首都的繁华天际线,也曾在那次决定命运的基层实习中,蹲在西北高原一所四面透风的简陋教室里,看着孩子们冻得通红皲裂的手紧紧攥着铅笔,眼中是那种近乎执拗的对“外面世界”的渴望。
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十几年前的自己,那个在平江中学的梧桐树下,被恩师一句“阿逾,你的天地不该只在书斋”点醒,继而埋头苦读、终于叩开外交学院大门的少年。
然而,当他真正拥有了“走出去”的资格时,那些高原上孩子们的眼神,却比任何宏大的外交辞令都更深刻地烙印在他心里。他最终选择了另一种“托举”——回到这浸润着千年文脉的园林式校园,做一个在细碎日常里播撒星火的老师。
帆布包里,那个印着外交部徽记、装着录用通知的信封早已被压在了箱底最深处,取而代之的,是一本写满了他精心设计、融合了生活与语言之美的英语教案。
高二(3)班的教室,就在回廊尽头那栋爬满常青藤的老楼二层。苏逾踏上被无数脚步磨得光润的木楼梯,吱呀作响。
走廊尽头,那扇漆成深褐色的木门虚掩着,里面传出新学期伊始特有的嗡嗡低语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蓬勃生机和几分刻意压制的兴奋。
他推门而入。
教室里的喧哗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暂停键,几十道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带着好奇、打量,还有一丝面对新老师的拘谨。苏逾的目光快速扫过整个教室,脸上自然而然地浮起温和的笑意,如同初秋清晨透过窗棂的微光。
教室很宽敞,几排原木色的课桌椅摆放整齐,最引人注目的是讲台旁边那扇敞开的雕花木窗。窗外,几株高大的香樟树枝繁叶茂,浓郁的绿意几乎要流淌进来。
窗台上,不知是哪位细心的学生或是老师,放了一个小小的瓦盆,几株牵牛花纤细的藤蔓正努力地向上攀爬,缠绕着冰裂纹的窗格,几朵蓝紫色的小喇叭花迎着晨光,怯生生地绽放着,给这间充满书卷气的教室增添了一抹野趣和生机。
“Good morning, everyone.”苏逾走到讲台后,放下帆布包和保温杯,声音清朗,带着一种让人放松的从容。他的视线在每一张年轻的脸上掠过,最终,不经意地停留在了靠窗那排最末的位置。
那个少年微微侧着头,目光专注地落在摊开在课桌上的杂志上,封面是醒目的《The Economist》(经济学人)标题。窗外的光线透过香樟叶的缝隙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干净利落的侧脸线条,鼻梁挺直,下颌的弧度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校服短袖,袖口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握着杂志边缘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周遭的安静或喧闹都与他无关,周身笼罩着一层无形的、疏离的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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