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过卯时,天色将明。
清晨的微光轻风下,沉睡一夜的长安城重新苏醒。伴随着此起小贩们彼伏的吆喝声,三两揭开的锅盖纷纷涌出阵阵喷香水雾,唤醒饿了一夜的馋虫。
今日王家馄饨的头道高汤已经出锅,掌家娘子盛出一碗,佐以大把的香菜葱花,浓郁的肉汤香气霎时被激发出阵阵的清新香气。
馄饨铺子对面,是远近闻名的张记肉饼。薄饼焦脆鲜香,外层烤得喷香化酥,内里又被鲜咸油润的猪肉浸透,一口下去,肉汁喷出,那滋味儿……
扑面而来的香气勾得薛灵玥直咽口水,她强忍着走过摊前。要务在身,今日成珏与林逸之再登高门面见各位夫人,而她则要去杨记酒楼。
家酒楼在早市期间,主要供应些价格实惠的小盘吃食和茶点,巳时二刻之前,还额外提供免费的瓜子茶水。
照理说这么做生意该赔钱才是,但人气一旺,财气自然登门,时间一长,竟是越来越红火。
常有碎嘴的街坊婆子点一盘一文钱的豆子,就着免费的瓜子茶水,唠得唾沫横飞兴致勃勃。加之杨记毗邻兴义坊,还不少高门大户的隐秘之事和小道消息在此地流传。
还未走门,便见杨记酒楼几乎是座无虚席,人声喧嚣,好不热闹。
人多嘴杂,果然是个听闲话的好地方。
薛灵玥避开小二的视线,如游鱼一般从侧门溜进大堂一角,随意找了个空位,与几位婶子拼桌坐下。
她今日特地换了套一淡鹅黄色的齐胸衫裙,青杏色的烟纱披帛从手肘环至身前,衬得人像朵水灵灵的花骨朵儿。
再看她圆脸儿白皙光洁,水杏眼中一派娇憨,几个热心婶子打眼一瞧,就知是哪家的小娘子偷溜出来耍呢。
薛灵玥一坐下,就掏出钱点了几盘吃食点心,说自己是瞒着家人出来的,想尝尝味儿又吃不完,只好请婶子们分担。
几个婶子一听顿时眉开眼笑,不自觉将薛灵玥纳入了自己人的范围,方才断掉的话头又接上了:“前儿听人说,圣人要武宁卫查那采花大盗的案子,可有什么结果了?”
蓝衣婶子呸一声吐出瓜子皮:“这才过去不到两日,你当武宁卫天兵下凡呐?”
一旁的褐衣大婶幸灾乐祸的笑出了声:“说起这事,我那妹子在宁远侯家当差,听说呐——”
几人纷纷下意识凑近了头。
“听说那夜侯爷就宿在夫人房里呢!”她笑得不怀好意,瞥给众人一个“你们自己领悟”的眼神。
倒是对面的绿衣大婶听了颇为不屑:“呸,就你那十天半个月给侯府送一次的菜的妹子,也能叫在府里当差?”她嘴一歪:“前儿日里说宁远侯和他夫人多恩爱,出了事,还不是吵着要休妻,要我说,她趁早还是抹了脖子干净!”
“你这说得像人话吗?”蓝衣婶子听不下去了:“若不是她闹这一出,圣人还未必指派人来查呢,那天早晨我可是在宁远侯府门口听得真真的,是长公主殿下传了旨让她勿要寻死,什么清白哪有命重要,往前数二十来年年,能活着喘气就烧高香了!”
“可不是如此,要我看这侯爷才是个狼心狗肺的,去岁他家上庄子送来几百株牡丹,多得兴宁坊路上都摆不下了,说是因为夫人爱花,一日不见就心慌,如今真遇上事儿了,他倒要休妻!”许久未开口的黄衣婶子抓了一把瓜子,恨恨道。
“照你这么说,另两家遭了难的倒是体贴。”
“呦,瞧你说的,趴人床底下了?”
“保不准不声不响,早就偷偷把人送到乡下去了。这些个公子哥哪个不要脸面,平日里心肝儿叫着,遭了难便比苍蝇都不如了……”
诚意侯府并不在她们话题之中。
薛灵玥手中的瓷勺缓缓搅着蒸酪,正如她此前猜测,这采花贼每次得手的消息均是从坊间流出,看来这人不仅极爱吹嘘,在坊间也有自己的门路。
至于她们谈论的其他消息,倒没什么新鲜的,薛灵玥掩去眸色,吃起碗中的蒸酪,专心扮演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娘子。
“照我这老婆子说,从前这三户名声都是顶顶的好,后院干净得很,如今怕是旧梦难续喽!”
“要不我说你们这群婆娘就是没见识呢,”隔壁桌突兀的传来一道讥笑。
几个婶子登时面露凶色,瓜子也不磕了,齐刷刷看着那头发花白,瘦小干瘪的老翁。
老翁转过身来,一副标准的落魄像,胸膛塌瘪,面色蜡黄,磨出洞的粗布麻衣穿在他身上直咣当。
“哪儿来得老狗也敢在老娘面前吠?”蓝衣婶子握紧拳头,瞧着还是练家子。
这老翁半点不惧,反而面露讥色,得意道:“哼,你们可知这大盗每次成事,都要在房中点燃一味草药?”
所有人都被他吊起了胃口,不由得屏息静听。
这老翁留着两撇灰白卷曲的山羊胡,正随着脸上的褶子微微上扬:“就是那菟丝子!”
薛灵玥握着勺柄的手指倏地用力,指尖都泛起青白。
…………
杨瘸子今日在酒楼吃了一顿好酒,又显摆一道,看那几个婆子似恼非恼,咬着牙惊叹讶异,更是心头火热,升起一种隐秘的快感。
这会儿走在回去路上,嘴里直哼小曲儿,连着那条瘸腿也利索起来。
行至杏花小巷,再过两户人家便是他的小院。
他嗓中咿咿呀呀,情不自禁抬起手想做兰花指状,突然眼前闪过一道黑影,下一瞬便失去意识。
再睁眼时,他躺在小院中,地上的碎石硌得他那条瘸腿生疼,从地面向上望去,一个圆脸儿黄衫的小娘子正好整以暇,悠闲得坐在他院中的石桌上。
这不是方才……他颤颤巍巍的拖着腿向后缩,但哪里又能逃得开,那小娘子巧笑嫣然,张开五指做利爪状,一掌便扣在他脖颈上,口中银牙森森:“说,是谁告诉你菟丝子一事的!”
“女侠饶命啊女侠!”杨瘸子立时趴在地上干嚎:“那,那都是我方才喝醉了瞎说的啊!”
薛灵玥将人提溜起来背靠在石凳上:“不老实交代,金吾卫的军棍可不是泥捏的!”
“是,是,”杨瘸子连忙点头:“这都是我从邻居那儿听来的,他好吃酒,一吃酒便什么都说,隔壁的寡妇,西街买豆腐的娘子……”
薛灵玥愠怒,不多废话,起身一脚踹在杨瘸子身后,那数十斤重的石凳猛地一歪,圆滚滚的咕噜着滑远了。
采花大盗每次离开前,必会在床榻前撒上大把的菟丝子,这种怪癖在京兆尹最初的勘察案卷中早已记录,却不曾对外透露过半分。这老头虽将菟丝子的用法说错了,但哪来这么巧的事?
杨瘸子爬在地上啃了一口土,连声讨饶:“我错了女侠我错了!都,都是那麻老六啊,他前些日子不知怎得手头忽然宽裕起来,就约我吃酒,说…说他新得了一份差事,帮人在坊间散布些消息,什么采花大盗,菟丝子……”
“是什么人授意?”
“哎呦,这小老儿当真不知啊……”
“这也不知,那也不知,你躲个什么?”薛灵玥杏眸微眯。
杨瘸子抱头缩成一团:“……那日吃多了酒,我,我鬼迷心窍,趁他睡着偷了二十两……”
…………
薛灵玥将杨瘸子带回卫所的路上,正遇上铩羽而归的成珏二人。
两个人一水的面若寒蝉,看样子要不是奉圣人之命查案,恐怕就要被人家打出来。
薛灵玥将麻老六一事告知,两人果然重振精神,直奔西市外坊抓人去了。
把杨瘸子扔进牢房,这老头嘴里还不住的叫冤:“大人,小的冤枉啊,那银钱我不要了,还他就是……”
梁元直靠近牢门,微弱的天光打在他脸上,仿若恶鬼獠牙:“喊什么喊,再不老实别怪爷爷的鞭子!”
杨瘸子吓得眼睛溜圆,登时没了音儿,手脚并用地爬到角落里,畏惧地看着那黑塔一般的凶神,再不敢发出一点声。
末了,梁元直还补了一个狠辣的表情,而后掉转脚步,走到另一个甬道。
见到那个小小的身影,梁元直话音一转,嘿嘿笑道:“咋的不进去找他,在屋呢!”
薛灵玥立在门前,戳戳那指头大的锁孔:“钥匙!”
“咳,瞧我这记性!”梁元直利索地解下腰间的铁钥,转了两圈,“中午是赵大人的属下来送过饭,都妥帖着呢。”赵顺臣是去岁才提拔的新任左卫参谋,似乎与宋景云交情不错,也颇得信赖。
薛灵玥点点头,推门进去。
秦艽这次没躺着了,骨节鲜明的修长手指握着一把通体乌亮的玄铁匕首,在灯下反复把玩。他手指动作娴熟,借着光左右交错,再拿起轻轻一吹,刃边划出细微的嗡嗡铮鸣。
刀柄上镶嵌着几颗宝石,在灯下折射出诡异的幽光。
“心情不好?”薛灵玥轻快地走到桌边,自己拉开张凳子。
秦艽语气酸溜溜的:“我眼下就是个等着人保护的废物,劳烦人家为我抛头颅洒热血的,我凭什么心情不好。”
“你这嘴,高低能挂五个油瓶,”薛灵玥杏眼一转,语气可惜:“唉,本想跟你说说今日的发现,你既没心思听,我这就走了。”
秦艽急了,一抬头才发现她竟没着官袍。鲜嫩鹅黄的衣裙在灯下映出浅杏般的色相,莹莹间透出少女的娇俏。
那阵小猫挠球儿似的慌乱与好奇又浮上心头。
“……你不说怎得知道我没心思听?”秦艽别扭得侧过脸,不敢直视她笑盈盈的眼睛。
薛灵玥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趴到桌上,凑着头去看他:“那你挂个脸给谁看呢?”
一阵馨香似有似无萦在鼻尖,秦艽急恼着歪过身子躲她:“是我小性了行罢,姑奶奶!”
“别钻牛角尖了,你被困在这里并非是因为软弱,”薛灵玥拍了拍他紧绷的肩膀,“剩下那个婆子审不出新东西,宋大人肯定也是迫不得已。”
她深吸一口气,说出自己的猜想:“如果说前夜你我是被诚意侯连累才遭遇劫杀,那前几日赵楠身死冀县客栈,你又莫名中了剧毒呢?万一这两件事并非单独出现……”
秦艽黑眸猛地一缩。
薛灵玥:还是当女侠爽
秦艽:谁来为我花生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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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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