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槐花开得正盛，空气里浮动着甜腻的香，却掩不住苏豫胸腔里翻涌的苦涩。
这是他被苏振邦领进苏家的第三个年头，日历上的红圈像一道狰狞的疤 —— 既是他父母和妹妹的忌日，也是苏婉的八岁生日。
客厅里飘来奶油和水果的甜香，水晶灯的光芒刺破暮色，将每一张笑脸都照得格外清晰。苏婉穿着天蓝色的艾莎公主裙，裙摆上的亮片随着她的跑动闪烁，像揉碎了的星光。她被一群亲友围在中间，额头上点着奶油做的寿星标记，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活脱脱被捧在掌心的月亮。
苏豫坐在角落的阴影里，叉子戳着盘子里的牛排，味同嚼蜡。林秀雅刚端来一块草莓慕斯，笑着问他怎么不吃，他扯出个僵硬的笑容，说胃里有些不舒服。
回到二楼那间永远朝北的卧室，他反手关上门，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楼下的欢声笑语。厚重的天鹅绒窗帘拉得严丝合缝，将最后一丝天光也挡在了外面，房间里瞬间沉入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只有胸口的项链在冰凉的皮肤下硌着，像块滚烫的烙铁。
他顺着门板滑坐在地，背脊抵着冰凉的木面，终于卸下了所有伪装。颤抖的手指解开项链扣，小小的相框在掌心展开 —— 穿着黑色西装的父亲正揽着母亲的肩，碎花裙的裙摆被风掀起一角，妹妹玲玲扎着对称的双马尾，手里举着半块融化的冰淇淋，而十岁的他穿着白衬衫，领口系着歪歪扭扭的领结，站在最边上笑得露出豁牙。
照片边缘已经磨出毛边，他却每天都要摩挲无数次。指尖抚过妹妹被火灼去一小块的照片角，那是他从火场废墟里拼死抢出来的唯一念想。“爸爸…… 妈妈…… 玲玲……” 他的声音碎在喉咙里，像被砂纸磨过的钝器，“你们怎么不等我…… 留我一个人在这里…… 好孤单啊……”
泪水砸在相框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水渍。他甚至不能在今天去坟前烧一炷香，只能穿着仇人的衣服，坐在仇人的房子里，看着仇人的女儿过着本该属于玲玲的人生。楼下的笑声顺着门缝钻进来，每一声都像针，扎得他心口淌血。
就在这时，“咚咚咚” 的敲门声轻得像羽毛落地。
“哥哥？你在里面吗？” 苏婉的声音裹着孩子气的清甜，像山涧的泉水叮咚作响，“我可以进来吗？”
苏豫像被烫到一样，慌忙把项链塞进衬衫里，胡乱用袖子抹掉脸上的泪痕。黑暗中，他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像要撞碎肋骨。
还没等他应声，门缝里已经挤进来一道光 —— 卧室门被轻轻推开，暖黄的走廊灯光像把锋利的刀，瞬间剖开了满室的黑暗。
苏豫眯起眼，逆光中，苏婉的轮廓被镶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她穿着那双新买的水晶鞋，裙摆扫过地毯时沙沙作响，手里端着个白瓷盘，上面放着半块草莓蛋糕，奶油上还歪歪扭扭插着根粉色蜡烛。
“哥哥，你果然在这里！” 她的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几步跑到他面前，鼻尖沾着点蛋糕屑，“我看你没吃多少，特意给你留了最大块的！”
苏豫猛地站起身，后背撞到门板，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能感觉到自己眼眶发烫，只能微微别过脸，声音还有些发紧：“婉婉怎么过来了？生日会还没结束吧？”
“可是哥哥不在呀。” 苏婉仰起脸，睫毛长长的，像两把小扇子，“妈妈说生日要和喜欢的人一起许愿才灵验。” 她把盘子放在床头柜上，从口袋里摸出根火柴，“唰” 地一声划亮，橙红色的火苗在她掌心跳动，映得她脸颊暖融融的。
她踮起脚尖，把蜡烛插在蛋糕中央，火苗轻轻晃了晃，在墙上映出两个依偎的影子。“你看，这样就像我们的秘密生日会啦。” 她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小脸上满是虔诚，“第一个愿望，希望爸爸永远不皱眉，妈妈的蛋糕永远烤不糊，哥哥…… 永远都对我笑。”
“第二个愿望，” 她偷偷睁开一只眼，飞快地瞟了苏豫一眼，又赶紧闭上，“长大要去挖好多好多骨头，做最厉害的考古学家！”
说完，她忽然松开手，转头看向苏豫，眼睛亮晶晶的：“第三个愿望我想送给哥哥，你帮我许好不好？老师说分享愿望会更灵的。”
烛火在她瞳孔里跳跃，像两簇小小的太阳。苏豫看着她毫无杂质的眼睛，那些积压在心底的恨意、痛苦、不甘，忽然都像被这光芒融化了。他慢慢蹲下身，和她平视，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好，哥哥帮你许。”
他闭上眼睛，双手轻轻覆在她的小手上。掌心相贴的地方传来温热的触感，他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栀子花香。黑暗在烛火周围退开一小片，他在心里默默念着，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婉婉，我已经没有家了。求你，永远不要离开我。”
“哥哥许了什么呀？” 蜡烛燃得正旺，苏婉的声音带着好奇的颤音。
“是秘密。” 苏豫睁开眼，指腹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尖，“等婉婉长到能穿高跟鞋的年纪，我再告诉你。”
“哼，又是秘密。” 苏婉撅起嘴，却还是乖乖地点点头，伸手拉住他的手，“那我们一起吹蜡烛吧，要一口气吹灭才行哦。”
“嗯。” 苏豫握紧了她的手。
“三、二、一 ——”
两人一起俯身，烛火在气流中猛地一缩，然后彻底熄灭。房间里瞬间暗了下来，只剩下窗外透进来的一点月光，和鼻尖萦绕的甜香。
苏婉忽然原地转了个圈，公主裙的裙摆散开，像一朵盛开的花。“肯定会实现的！” 她的声音里满是笃定，仿佛只要许愿，所有事情就都会如她所愿。
苏豫看着她在微光里旋转的身影，忽然觉得心口那道狰狞的疤好像不那么疼了。他不知道，此刻掌心相握的温度，烛光里许下的愿望，会在十几年后，变成缠绕两人的荆棘，甜蜜又残忍，终究是躲不开，挣不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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