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玄览慢慢撑起身体,打量着苏晚月。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苏晚月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她不知道萧玄览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她唯一能做的是先稳住眼前的人。
苏晚月在这深邃的注视下竟然有点慌神,被攥住的那只手指尖无意识蜷缩进掌心。
“是臣妾。”她稳住呼吸,尽量平和的说,“昨日晚间事出仓促,没有向王爷介绍的更详细,臣妾乃是永宁侯长女,陛下将臣妾指婚给您固然有旁的意思,但王爷可以相信臣妾,臣妾已经是靖王府的人,绝对不会做出这种有损王府的事情。”
她见萧玄览还是不说话,在凝视着自己,当下心中一紧,毅然决然道:“我若是别有用心,何须等您醒来?若我真是与陛下同道,昨日晚间,便不会为王爷打那样的掩护了。”
她没有给他丝毫插话的机会,语速快得像连珠炮:“王爷莫非想退婚?此时若退婚,其一,陛下必疑王爷病情真假,徒增忌惮;其二——”她顿了顿,“靖王府若连我这般自愿嫁来的都退了,只怕有损你我两家颜面,往后更无人敢将女娘嫁来。”
她话说得粗糙,却也足够明白。京中谁不知萧玄览是个疯癫的王爷,残暴嗜杀的传言早已传遍街巷。如今好不容易有世家女子愿意嫁过来,若是他主动退婚,往后怕是再无人敢将女儿托付于他。
苏晚月垂眸片刻,再抬眼已是一片清明:“王爷若还觉得我存着异心,大可——”
“够了。”
她话音未落,萧玄览忽然低笑一声。
他声音低沉,打断了她的话。苏晚月心头一紧,抬眼望去,却见他眼底的冷意淡了些,反倒多了几分她读不懂的复杂。
“孤何时说过退婚。”他的话让苏晚月愣住,指尖微微发颤,一时忘了该如何接话。
帐内静了片刻,只听得窗外风吹竹影的轻响。
萧玄览的目光落在她微张的唇上,顿了顿,才缓缓又道:“只是孤以为…你是不情愿的。”
这话轻得像一阵风,却落在苏晚月心上,漾开圈圈涟漪。她望着他眼底难得的柔和,忽然鼻尖一酸。
是了,就像之前那兵变出城的一面之缘一样,他对百姓和无辜之人都很好,即使知道自己是皇帝安插过来的眼线,还有空担心别人是不是被逼的。
“你嫁来到底有什么目的?”萧玄览声音虽虚,却字字清晰,神情不乱,足以说明此人此刻神智清明,“皇帝指婚时,孤已是个‘疯王’,满朝文武无人会愿将女儿推进这火坑。”
他跟萧景渊虽然面容稍微相似,却有着气质上的截然不同。
萧景渊一向是温润的,见人未语先含笑,相处便令人觉如沐春风。
而萧玄览此人面相偏冷,他眉毛浓长,如剑锋飞扬渐入鬓边,眼神则是锐利桀骜,眼锋扫过来时会令人惊疑是否被其看穿了心思,唇线明艳的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白玉般昳丽风姿的面容却常绷着。当他微扬起下巴朝你看过来时,会让人觉有些说不出来的倨傲和压迫。
正如此时,他凝着眸子盯着她,眼神里却是在评估掂量着她说话中几分的真假,那长睫微微下垂时,苏晚月忍不住小小退了一步。
来了。
他还是问了。
苏晚月慢慢卸了力,顺势坐在脚踏上。她咬咬唇,一时有些难以开口,但还是慢慢半真半假的说了出来:“我不是永宁侯亲女。”
“什么?!”萧玄览一直八风不动的表情此刻终于起了片片波澜。
苏晚月觉得,全说假话不足取信,要说假话,须得藏七分真,他萧玄览若查,确实能查到永宁侯府的情况,便会更相信几分。
苏晚月索性痛痛快快全说了出来,“永宁侯当年在战乱中遗落了亲女,他又想攀上当今圣上和当年的太祖,便从流民里面抱养了我,拿我顶替亲女的身份与圣上的三子萧景渊订娃娃亲。
如今亲女找回来了,我这枚棋子自然是没用了。
他萧景渊弃婚于我,置我的脸面于不顾,我为什么不能转头嫁给他人?”
萧玄览不由得坐直身体,无意识的凑近问:“这么说,苏家主动请旨赐婚…是你自己的意思?”
苏晚月垂下眼睫。她当然不能说是因为重生,导致她知道这位王爷活不过半年,盘算着等他死后以未亡人的身份分得巨额遗产,继承他的封地,抗衡昭阳王府。
是啊,昭阳王是将来的天子,大楚的主人,纵使是靖王府,也无力与之抗衡,毕竟,靖王本人如今都被关在自己的府邸,还是靠她来一番应对才从牢笼中放出来的。
苏晚月想让萧景渊死,来报当初连失三子之痛,诚然失子的原因还有他那些莺莺燕燕的后宫推波助澜、鬼蜮伎俩,但这与萧景渊的刻意放纵,是有极大的关系。
若不是他为了得各路的支持,一个个的往后宫里面抬王侯百官的千金,又是非不分,让他的女人们为了争夺他的宠爱争得头破血流,导致让她三个孩子全做了牺牲品,让她送了性命。
苏晚月恨那些害死她孩子的人,恨曾经柔情蜜意的萧景渊,更恨当初那个自己。
她今日入宫,其实有意无意听了几耳朵。
萧景渊是当今天子的第三子,在他头上,还有长子和次子,二人才能威望均不输于萧景渊,最初天子最爱的是长子。只是长子早在四年前发疯暴戾中耗竭心力而亡,传这是家族遗病,太祖萧誉也是因此病而亡。后天子又瞩意次子,并令其掌京兆尹,这是历朝历代储君上任前必经的一步,可以认为是立储前的讯号和官职跳板。不过听宫中人讲,前不久传来消息,次子因上疏请求天子停止在河南诸州招募壮丁的劳役,被御史中丞弹劾,次子因此被勒令居家自省,不出几日,次子被传出在家中无疾暴死。
如今,已成年且有才能的皇子,便只剩萧景渊一人了。
而此时,萧景渊入华山云台观,请出了不世出的希夷子。
希夷子此人是谁?他本命陈抟,字图南,号扶摇子,其人读经史百家之言,有拨乱济世之志,他著书立派,创立《先天易学》,被称作陈抟老祖,又与隐士李琪、吕洞宾等人为友。他曾被前越世宗召至宫中询问飞升黄白之术,并欲加官进爵。而此人固辞不受,飘然远去云中山,可见此人不爱名利,这样的人如今竟能被萧景渊请至西京,传道于天子,萧景渊此人心思之深,把握时机之巧妙,可见一斑。
萧景渊不愧是能当上天子的人,除开他在女人身上展现的愚蠢不提,他在政治操控和收买人心提升声望上,是独一手的高明,朝堂上紧接着便传出不同的声音,并非是劝天子立萧景渊为储君,而是隐晦的赞扬昭阳王宽仁厚道,处事周全。
这声音一多,萧景渊声望日隆,眼看着立储也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这些,苏晚月一句都不能告诉萧玄览。
她心中又是愧疚又是心酸。
她利用了萧玄览这样的好人,去完成她疯狂的想法,却不敢告诉他,这种话一旦说出,第一个要遭殃的就是自己。
再抬眼时,她眼底已漾开恰到好处的痛楚与不甘。
“是我自愿的。萧景渊弃婚于我,转头就娶了我那侯府真血脉的妹妹。”她唇边牵起一丝冷笑,“世人皆笑我苏晚月成了京城笑柄…那我便嫁给比他更尊贵的皇兄,借王爷之势在他俩面前逞威,好好杀杀他的威风。让他从此,只能恭恭敬敬的喊我皇嫂。”
“再者,说到底,我不过浮世飘萍,我也希望能找到我真正的亲人,合家团聚。”
苏晚月声音里裹着几分刻意酝酿的委屈,她也不用臣妾的自称了:“我知道王爷并不想要这婚约,王爷放心,我并无任何非分之想。晚月虽对那昭阳王曾经爱而不得,如今也成了因爱生恨。我绝不会与其生出什么首尾来,只求王爷给一个容身之所,心便足矣。若他日晚月寻到了血亲,便立马自请下堂,绝不拖累王爷。”
她说得情真意切,连自己都险些信了这半真半假的缘由。
见萧玄览神色未变,她又往前一扑,不成想按住萧玄览的衣袖,让他退无可退:“况且,陛下对王爷猜忌已久,他最看重的昭阳王眼看着要成为未来的储君。您想摆脱皇权的控制,我想报复萧景渊,说到底,你我的共同目标本就一致。王爷,我们大可以做盟友。”
萧玄览差点叫她这一扑给按倒,他靠在床头,不着痕迹的挥手拂开苏晚月双手,指尖还残留着方才触碰到苏晚月皮肤的凉意,目光落在苏晚月身上时,带着几分讥诮。
“盟友?你凭什么觉得,孤会愿意与你合作?又凭什么认为,孤需要你帮助?”
他语气冷淡,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 。
苏晚月握着他衣袖的手紧了紧,面上却不见慌乱,反倒迎着他的目光,缓缓开口:“王爷不妨静下心想想,如今的靖王府,当真还是您能全然掌控的地方吗?”
她顿了顿,见萧玄览眉峰微蹙,便继续说道:“府里的仆役、侍卫,甚至是您身边看似亲近的人——这些年,陛下借着‘照看疯王’的由头,往府里安插了多少眼线,王爷心里未必没有数。
依我看,您当年一手培养的亲信,怕是早已被清洗得所剩无几,如今留在府中的,多半是各怀心思的多方势力。”
这话如钝刀割肉,他时而清醒时而疯狂的这些年,何尝没有意识到府中暗流涌动,只是碍于这病,始终无法彻底清查。
苏晚月一语道破这层窗户纸,倒让他多了几分讶异。
“今日我进宫面圣。”苏晚月话锋一转,声音里多了几分明快,“借着‘新妃侍疾’的由头,在陛下跟前替您说了些话 —— 我说您‘疯病渐愈,已能识人理事’,又提了‘久困于府中,恐更生郁结’,陛下虽未明说,却已松了口,允您往后不必再被拘在王府内院,府外的看守也撤去了大半。”
她上前一步,将绣金靠枕轻轻放在萧玄览背后,扶他坐起,目光诚恳:“王爷若信我,我便能借着‘王妃整顿内院’的名义,一步步清查府中人事。
哪些是陛下的人,哪些是萧景渊安插的眼线,哪些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我都能替您一一甄别清除。待府里的外人尽数拔除,您当年的旧部若想回归,也能有个干净的地界容身。”
萧玄览静静地望着她,那双过于锐利的眼睛仿佛能洞穿人心。苏晚月被他看得几乎要维持不住面上的镇定。
良久,他忽然低笑一声,笑声里带着说不清的意味。
“盟友...”他重复着这两个字,抬手缓缓褪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那扳指通体碧绿,内侧刻着靖王府的徽记。
一旁的随从见状惊呼:“王爷!这扳指可是——”
“闭嘴。”萧玄览看都未看随从一眼,他起身下床,苏晚月也不由得顺势站了起来。萧玄览只执起苏晚月的手,将还带着他体温的扳指放入她掌心。
“既结盟约,信物不可少。”他的指尖在她掌心短暂停留,冰凉彻骨,“见扳指如见我。王府上下,无人敢不从。”
苏晚月怔怔地看着掌心那抹翠色,一时竟忘了反应。
她眼看着萧玄览背后的黑色渐渐涨大,浓郁的黑云后,似乎有什么金色的东西在里面翻腾。只是一直被黑云压制,每动一分,金光便更为孱弱一分,尽管只是画面,苏晚月却仿佛能够听见那物响彻天地的吟啸声。
苏晚月慢慢睁大眼睛。
那东西身带鳞光,下伸五爪,驼头鹿角,目如明珠,一动时,威风凛凛,不可一世。
苏晚月看清楚了。
那是一条——金龙!
萧玄览的目光从扳指移到她的眼睛,仿佛要透过那双清亮的眸子,看清背后真正的意图。
良久,他忽然轻笑一声。
“就让本王看看,”他转身时衣袂翻飞,带起一阵药香,“王妃的手段。”
“本王乏了。”萧玄览收回手,不再看她,“你退下吧。”
苏晚月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还陷在那条金龙带来的震撼中。
两个侍卫咳了一声,上前一步,“王妃,请吧。”
苏晚月握着扳指,行了一礼,转身退出了内帐。脚步声渐渐远去,帐内的气氛骤然凝重。
寝殿门合上的瞬间,萧玄览猛地踉跄一步,扶住屏风剧烈地咳嗽起来。
萧玄览睁开眼,喉间一阵腥甜涌上,他俯身,一大口鲜血吐在山水画屏上,染红了一片。
随从慌忙上前,却见他指缝间渗出的鲜血触目惊心。
“王爷!”
萧玄览摆摆手,任由侍从搀扶着躺回榻上。帐幔垂下,遮住他苍白的脸。
“爱而不得...”他闭着眼喃喃,又是一阵急咳,血色染红襟前,“因爱生恨...”
最后几个字几乎消散在唇边,他头一偏,再度陷入昏迷。
1陈抟:陈抟老祖,陈抟(871年-989年),字图南,号扶摇子, 赐号“白云先生”“希夷先生”。 亳州真源(今河南省鹿邑县,另说在今亳州市)(或云普州崇龛县,今重庆市潼南区崇龛镇;或西蜀崇龛县,今四川安岳县)人。 五代末北宋初道士、道教学者。
陈抟在思想上融儒、释、道三教学说于易学之中,创立了“先天易学”。他鄙弃隋唐道流之丹鼎符箓之术,不事黄白飞升,而以服食辟谷、玄默修养为主。著有《无极图》和《先天图》,描绘宇宙生成及六十四卦。他的学说经周敦颐、邵雍推演,成为宋代理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其著作有《易龙图序》《贯空篇》《阴真君还丹歌注》《正易心法·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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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爱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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