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碗漆黑如墨，甚至头悬在上空可以照出人像的汤药搁在书案上时，萧玄览那沉寂多年的心随着噔一声，开始剧烈的跳动了起来。
苏晚月说完那些该说的话之后，一福身，移了莲步而去。
她给他时间接受这信息。
苏晚月绕开屏风，推开隔扇、转过纱橱、一路走向外间。
差点与她迎面撞上的周涛、赵显慌忙让开，收束着手脚朝她行礼。
二人见苏晚月离开后，这才带着手里的东西推开隔扇门，绕过屏风进了内间，便看见萧玄览端着碗往唇边凑。
周涛、赵显大惊，忙上去一人按住萧玄览手，一人扯着碗沿，连连劝道：“使不得王爷，王妃可是皇上送过来的人，你再怎么信她，这药也喝不得啊！”
萧玄览拨开他俩的手，眼前似乎又闪过那明眸皓齿的脸，她红唇开阖，说出来的话却让他为之色变。
她说：“ 当今天下，四分五裂，自汉唐以后，黎庶苦战乱百年之久矣。”
她说：“太祖雄才，长策远揽、宇内威震，五朝十国人肉充饷、饿殍遍地的局面，自太祖终结。”
“然天不假年，太祖英年早逝。当今天子，对内相残骨肉，对外以强输弱，交趾乱，党项叛，北汉盘踞。太祖百年之计，功败垂成。”
萧玄览在周涛二人跺脚叹气中，仰头饮尽那碗药。
苦过黄连的涩味顿时在舌腔中爆开、漫延。
他拂开桌上的书信奏报，将苏晚月摆上的膳食碗一个个移了过来，握着玉箸，三两口吃完蟹肉羹，又端起杏仁儿酪，周涛赵显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出一丝困惑。
案上书信有些纷纷扬掉了下去，那是如今萧玄览手上还能用的暗卫送来的各地消息。
皇帝太想向天下证明，他的功绩胜过其兄。他广设转运使，征地方之民财聚集到手中，又命各地节度使主动开疆扩土，然而收效甚微。
一张东南的奏况展开一角，依稀漏出几字。
民力竭矣。
“武功郡王，你并未得什么疯病，而是中毒。这毒侵蚀日久，我虽不能化去此毒，却可帮殿下压制一年，若能寻到毒源，或可清除。”
“晚月虽无雄心壮志，却也不愿见王爷困囿于室，消磨昔年豪情。”
“我在等我的郎君振作起来，天下亦在等一个英主雄起。”
苦味慢慢散去，反复咂摸间，似乎还能品出丝甜意。
一年，足够了。
萧玄览放下碗。
“现在，把你们调查王妃的消息，报上来。”
“什么，苏晚月当真回来了？全须全尾，你没看错？”
永宁侯府内宅，永宁侯夫人好容易与各路高官贵戚家眷们周旋一遭，得了空歇，便匆匆往后转去。
沈氏又惊又急，连忙追问来报的门房。
门房下人哪敢欺瞒，连声确认：“确是靖王妃，她掀了帘子与小的打过照面，来的丫鬟里头小的也认出来有个翠浓，是咱们府上出去的。”
沈氏心道不好，让门房回去拖着苏晚月，又把自己大丫鬟秋菊喊来，吩咐道：“大娘子今日归宁，你去提点下人，末了把大娘子引去听蝉苑，别让她到这撷芳苑来。我过后自会过去吃茶。”
她的妯娌二房夫人李氏这会溜了出来，一打眼就瞧见廊下沈氏跟门房凑着头嘀嘀咕咕，她皱了皱眉头，蹑手蹑脚过去，身后突然传来一声。
“二婶，你在此看什么？”李氏心跳乱蹦，骇了一下，回过头见是苏清瑶，今日订婚大宴的主角，不由得吞咽了一口唾沫。
苏清瑶如今不再是普通贵女，不能再梳螺髻，此刻头挽朝天髻，发簪上一只口衔珍珠流苏的金丝鸾鸟振翅欲飞。身绛紫色织金蜀锦大袖衫，下着同色十二破长裙，奢华至极。
这妆造入了宴席，任谁都分得出谁是今日的焦点。
李氏拿帕子拍了拍胸口，脸上挤出几分笑：“吓我一跳，原来是二娘子。”
听到李氏的话，苏清瑶牵动起唇角笑笑。她妆容精致完美，但是敷的粉过重，导致脸白的缺乏血色，看起来如带上一张华美的面具，掩盖了所有的真实情绪。
李氏心中叹气，她还是觉得以前那个有脾气会不甘心的二侄女更有人味，更真实。
自打皇上赐婚苏晚月和靖王后，苏清瑶就变样了，渐渐将所有的不甘和细微外露的情绪都收了起来，样样力图第一，企图压过苏晚月一头，证明自己作为永宁侯府真正的嫡女，是更完美和优秀的。
苏清瑶流落在外，落在他们这些高门眼里头，其实是掉了身份。如果不是苏清瑶攀上了昭阳王，恐怕认亲回来，也只能草草低嫁。
李氏知道苏晚月和苏清瑶当年身世一点内情，所以在苏晚月那些成长的年岁里，她一直是带着怜惜和同情看待那个假侄女的。
苏晚月享受到了什么吗？
婴孩时从生身父母身边被抢走，抱养后又没得到父母应给的亲情和关爱，苏晚月的境遇，从头到尾都是永宁侯府的一场利益驱动导致的。
所以李氏察觉到苏清瑶对苏晚月的仇恨时，心中很是复杂。
她很想劝劝这亲侄女。
“二婶瞧见了什么，这么出神？”苏清瑶打断了李氏的回忆。
她带着两名婢子，站在李氏身后，微笑望着李氏。
李氏说：“也没什么，席间太闷，婶母出来透口气，看你母亲在那说话，本想去聊聊，你怎么出来了？”
苏清瑶说：“我听丫鬟说，姐姐今日确定了回门。”
果然，李氏眼角稍动，上前牵着苏清瑶，温言道：“清瑶啊，今日是你的大好日子，咱们和和气气过了，你姐姐也是苦命人——”
二人慢慢沿着游廊往前走，李氏还没说完，苏清瑶又笑了：“二婶这是说什么话，我与姐姐是亲姐妹，我哪能与姐姐有什么不和？我听说母亲要让下人将姐姐引到偏苑，不愿委屈姐姐，特地出来叫人重新去请姐姐了。”
她笑容温婉，眉眼轻弯，却没有什么温度。李氏几度张口，最后也只化成一声叹息：“你既然能这样想，最好不过。”
“二婶还有一句话说错了。” 苏清瑶翩翩前行，这下微微挣开了李氏的手，婢子赶忙伸手扶住她，苏清瑶余光瞥过自己那涂着蔻丹的长甲，缓缓搭上婢子手：“姐姐从小富贵堆中长大，有父母的疼爱，又得皇命与皇亲有婚约，即便昭阳王解除了这婚约，她还能转身投向靖王。这哪里称得上是苦命呢？”
苏清瑶走入游廊遮下的阴影中，灼在肌肤上的热度陡然消下去，她的笑也慢慢冷了下来：“姐姐她呀，实在是个有福之人啊。”
“我那好妹妹今日转了性？竟然敢放我进宴席？”
春明门大街是西京一条重要主干道，因许多达官贵人的宅邸都建在此街道上，春明门大街对面店铺林立，生意火爆。有许多人聚在春明门大街几处茶楼酒馆，专捡这些高门大户里传出的蜚短流长消熬光阴、瞧瞧热闹。
尤其永宁侯府最近传出的戏一桩比一桩精彩，更牵连到两位王爷，其中一位，大家都认识，是将来承继大统呼声最高的昭阳王，最近茶楼酒馆蹲着瞧热闹的就分外多。
昭阳王订婚宴时间眼看着都过半了，才有一顶轿子姗姗来迟。
众人一看那八人抬绣金帷帐的轿子，就知道这人非同一般。
只有亲王规制才能使八抬大轿，而这西京城，除了昭阳王，便是那个神秘的靖王了。
众人顿时齐齐伸出头去看。
先是两个穿着青色襦裙的婢子靠近轿子，对着里面说着话。
随着她俩掀起轿帘，一个女子低头而出，乌发堆叠如云，繁复的垂云髻簪着一支云托月造型的金簪，微露出的侧颜，轻灵不可方物。
挤在酒楼茶馆上的人们齐齐吸了一口气。
被昭阳王妃抢了未婚夫的靖王妃长这样？昭阳王眼神真的还好吗？
身着正妃规制绛紫的苏晚月在门房的引路下，不由促狭问门房刚才说的那句话。
门房哪里知道那许多，侯夫人和二娘子先后的吩咐，让他也摸不着头脑。
他只能尬笑：“靖王妃这是说哪里话，侯爷和侯夫人、昭阳王妃，肯定都是盼着您相聚的。”
如今他也只能引着苏晚月进入撷芳苑。
人还在湖上清漪小桥上走着，便已听见撷芳苑远远传来的满堂的欢声笑语。
大门大开时，有些人还在热热闹闹的与侯府众人相谈。
片刻后，所有人将目光转向了大门，奏乐声也慢慢消下去。
司礼官这时候才高呼：“靖王妃驾到！”
里面的太监应该刚宣完聘礼单，茫然的合上手里礼单，突然反应过来，一个长揖：“奴婢见过靖王妃！”
随着这一声响，所有人都被惊醒，纷纷面向苏晚月拱手长揖。
同样作为王爷的萧景渊，他也得起身，对苏晚月这个皇嫂拱手行礼。
萧景渊印象里，如果苏晚月不来砸场子，那才叫不正常。
苏清瑶也过来行了个万福。
她目前与昭阳王只是订婚，还没有正式成为王妃，所以必须与其他贵女一样，对苏晚月行正式的礼节。
只是她这行礼的时候，目光怎么冷冷盯着自己这身衣服呢？
哦，突然反应过来的苏晚月在心里无辜耸了耸肩。
她也不知道苏清瑶今天会穿紫色，这撞衫也非她所意。
至于撞衫谁尴尬，这事属于见仁见智。
苏晚月颔首回礼，笑意盈盈说：“今日本是我回门的日子，没成想凑巧遇上妹妹与昭阳王的订婚大喜，让我这等无福之人也沾沾喜气。不知昭阳王和二妹妹可否介意啊？”
萧景渊能说什么，他只能恭恭敬敬低头：“皇嫂哪里话，自然是欢迎皇嫂的，请皇嫂上座。”
苏清瑶也顺着说：“是啊，姐姐回来，我们再高兴不过了，刚才清瑶还令下人去侯府门口候着姐姐，可喜盼姐姐回来了。”
唔，苏清瑶这话说的一点没有尴尬和不自然，莫非转性了？
说实话，苏晚月今天其实真没想做什么过分的事情，本来今日也是苏清瑶的好日子，她一个被夺未婚夫的前昭阳王妃、现今的皇嫂靖王妃，呆在这场订婚宴里面，就够让昭阳王和这个好妹妹不自在的了。
果然，他们这番对话说完后，大伙便都私底下打起了眼神官司，露出心照不宣的看热闹表情。
于是苏晚月非常知情识趣免了他们的礼，收束了浑身的存在感，坐在了本场长辈主位上。
先君臣再父子，连永宁侯和侯夫人都只能坐在稍次一级席位上。
至于底下人如何去传些消遣八卦，那就不是苏晚月要在乎的了。
她瞧着苏清瑶顺顺当当的按着规制受礼，然后回房换上皇家所赐冠帔，依制回礼。
苏晚月不觉有些无趣，然后安慰自己，既然来都来了，半路走掉也不是她的风格。
再者萧玄览还不知道考虑得怎么样，这么大事告诉他了，放他在家里冷静冷静也好。
这样想着，苏晚月顺手捧起一杯御赐官酿酒，喝了一口。
她眼皮微微一动。
青颜就是这时候，失手打翻蜂蜜盏，粘稠金液泼湿她半幅裙裾的。
“啊呀！”苏清瑶一声慌乱的尖叫，随即立马关心的开口：“姐姐还好吗？”
紧接着她肃声道：“来啊，王妃需更衣，为王妃引路去后院。”
[狗头叼玫瑰]给宝子们表白，虽然我知道有人偷偷看偷偷留下点击但是就不说话，但是这样我也是爱你们的。
更新随榜更，有榜一周更一万五，如果入V再日更。
一万五更完后剩下时间会用来修文，如果大改会在作话里面提醒各位的
[狗头叼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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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 回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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