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刺穿与人心一样黑的天空。
砸在兰见春的发间、脸颊、肩上,却洗不净她的血、泪、汗,最后连同泥沙,一起融进粗麻线的缝隙中。
死人味冲进了她的鼻腔。
盛平十年,夏,羌榆县暴雨三日,地崩山摧,泥沙土石吞没农田、房屋,死伤数百人。
吴沟村因处在大燕与力剌的交界处,官府的赈灾迟迟不到。私塾先生何瑞生为民请命,前往县衙求粮。
何瑞生之妻兰见春则留下来照顾百姓,破庙成为了临时安置点。
她琥珀色的眼睛像老虎一样,盯着塬上的庙。
忽然,她停下脚步,扭过头,望着跟她一块抬木材的七个男人。
他们饿得前胸贴后背,双眼无神,泡在雨里,像朽断的胡杨。
她说:“再忍忍,家里人还等着我们呢……咱把这批木头抬上去,搭上棚,孩们就不用挨浇了。”
一个男人摇了摇头。
“虎娘,饿呀。”他弓着背,“使不上力。”
“白叔,”兰见春放下挑杆,跑到他的身边,“庙里烧了饭,就等咱们上去呢。”
白叔微微摇头,他坐在台阶上,望着山下奔腾的洪水,良久,终掩面叹息。
兰见春轻轻地捏男人的肩膀:“咱再忍忍嘛。瑞生已经去丘州,找官府求粮了。”
白叔说:“何先生走了十五天了,县衙的粮,早该到了。”
另一个男人说:“怕不是遇上了——”
“没有!”兰见春稍微抬高了声音,赶忙打断他。
“就怕县衙不给放粮。”白叔摊开双手,看雨冲开掌心的血泥,“这场雨下了那么久,县衙的粮,当官的自己吃还不够呢,又怎么会给我们……”
兰见春说:“您忘了,瑞生好歹也是咱羌榆唯一的秀才,县太爷……会给瑞生这个面子的。”
“都是那些蛮子带来的灾。”雨声淹没了白叔的叹息。
兰见春皱了皱眉:“咱把木头抬上去吧,白叔,快入夜了。”
他点了点头。兰见春回到队首的位置,再次抬起了挑杆。她咽了口唾沫,深吸一口气,扯着嗓子喊一声:“起——”
赤脚踏进黄土地,血泪落地生根。
兰见春推开庙门,便闻见了野菜汤的涩味。她顿时感觉一阵恶心,胃里的酸水上泛,她想吐,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此时,孙娘子慌里慌张地跑过来:“虎娘,白叔,你们快去看看吧!小牛,小牛他——”
白叔的脸顿时变成了青灰色,踉踉跄跄地向庙中跑去。他跑得太快,兰见春还没追上他的脚步。
“儿啊——”
兰见春猜到了发生了什么,她加快了脚步,冲进了庙中。
白叔抱着身上都是野草割破的伤疤的小牛,无声地哭。
兰见春推开围观的人,终于见到小牛胸前的刀疤。
村妇孙娘子说:“今天上午,我们一块去挖野菜。结果半道上,山上往下掉石头,冲散了队伍,小牛走丢了。我们找了半天孩子,最后……在河边找见了孩子的尸首。”
兰见春拨开孩子的衣服,看清伤疤,说:“是蛮子的弯马刀。”
“蛮子?!”孙娘子恶狠狠地说,“咱这边闹了灾,他们还来趁火打劫!都这样了,还能抢走什么!”
“是啊,还能抢走什么?”兰见春顿了顿,“这场雨下得那么猛,山上的土石淹了麦田,来抢也没用,只会无功而返——蛮子不会不清楚。”
孙娘子问:“虎娘,啥意思?”
兰见春沉声说:“就怕害人的不是蛮子。”
“不是蛮子,还能有谁会拿着弯马刀?”孙娘子说,“想必——蛮子那边也发了水,没辙了要到咱们这抢粮食!”
兰见春未置可否。她从怀中掏出湿漉漉的帕子,拧干了擦净小牛的脸。
男孩的脸是青黑色,血都流干了。白叔的大儿子、二儿子都死在了蛮子手里,去年,他的妻子重病而亡——小牛是白叔唯一的依靠。
白叔紧紧抱着小牛,出神地望着殿内的泥塑狐仙,流着红色的泪,一言不发。
兰见春垂着头,沉默。
孙娘子盛了一碗野菜汤递给白叔:“吃口吧。”
白叔好像没听见似的。
孙娘子把碗递给兰见春:“虎娘,你劝劝他。”
兰见春端过来碗,那股味冲得她头疼。她忍着恶心,再次给白叔端上:“喝一口吧,活着,才有力气给孩子报仇。”
“对!杀蛮子!”孙娘子劝白叔,“咱得活着!只要扛过这个夏天,往后就都是好日子了!咱迟早——迟早得把害咱孩子的人抓出来!”
白叔敛眸,泪滴在儿子的眼窝里。
“何先生……”白叔问兰见春,“他还回得来吗?”
兰见春沉默。
从村里到县衙,骑上马,不过才一天的路程。何瑞生这一走就是半个月,想必——
“回得来,”兰见春肯定地说,“瑞生……一定会带着粮食回来的,我相信他。”
兰见春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我相信他……”
声音抖得不像话。
“白叔,”兰见春握住他的手腕,“天无绝人之路。”
白叔闭上眼,许久,才点点头。
兰见春站起来,对面前的乡邻说:“无论是不是蛮子,我们都不能掉以轻心。孙娘子,你我各带三人,每一时辰一轮换,巡视狐仙庙。若有歹人进犯,就地击杀。”
“好!”
兰见春想了想:“张叔,你带人疏通庙后的山路,每两个时辰就去看一眼,以防万一。”
“好!”
“白叔,”兰见春蹲下来,说,“这段时间我不在庙里,就多费心了。”
白叔眼里淌着泪,吃力地点头。
“先生——先生回来了!”
一声惊雷。
兰见春吓得一哆嗦,跟只箭似的奔了出去。
她冲进雨幕,拉开庙门,顾不得泥水溅自己一身,扶着树就往山下跑。
她看见了马,也看见趴在马背上的男人。
“瑞生!”
她拦在马前,抓住缰绳,看清何瑞生背上是什么时,顿时愣住了。
一支折断尾的箭,扎进了何瑞生的后心口,血把他的深青色长衫染红,变成诡异的黑。
“你的后背……谁干的?!”兰见春托住何瑞生的脸,“是不是县衙的人?他们——他们——要杀了你?”
何瑞生像死人一样。
“瑞生?瑞生!”兰见春抚摸他的脸,使劲推他,“醒醒!我是见春!”
何瑞生纹丝不动。
“哥呀,醒醒……”她垂眸,眼泪像断线的玉珠,“你别吓我,行吗?我真的害怕。”
何瑞生的睫毛颤抖,兰见春凑近了他,像猫儿一样闻闻他身上的气味,鼻尖蹭到他的胡茬,何瑞生勉强睁开一只眼。
兰见春说:“我这就带你去找郎中。”
“虎娘……”何瑞生呼唤她的小名,摇了摇头。
兰见春抓过他的手:“郎中就在庙里,咱还来得及!”
何瑞生闭上眼,流下两行泪,他气息奄奄:“来不及。”
兰见春不管那么多,拉着缰绳就要把他往塬上带。
“我……”何瑞生叹息,“没成。”
雷声滚滚。
兰见春闻见了雨的腥味,也闻见了他身上的死人味。
没成——
何瑞生不光没要来粮,还要丢了命。
兰见春望着他,眼泪一直往下掉。
“县衙,不给……我又去了州府,也不给……我便要去省府,找,找巡抚大人……结果,路上遇到了匪……”
兰见春立马就明白了瑞生摊上了什么:“那根本就不是匪!”
县衙拒绝了何瑞生,省府也拒绝了何瑞生,说明朝廷的赈灾都进了他们的口袋,他们根本就给不了赈灾。
何瑞生这一趟,一定要为村里带来粮食,他碰了壁,便要去潼裕巡抚那里告丘州、羌榆一状。结果那帮贪官污吏知道了何瑞生的企图,便派人来杀——灭口。
何瑞生点点头,他什么都知道。
“虎娘,”何瑞生大声喘着气,“怀里……”
兰见春把手伸进他的怀中,摸到了一封信和一只卷轴。
卷轴是乡邻为求赈灾写的联名书,而信用蜡封口,上面都是红艳艳的血点子,像盛放的梅花。她捏着信,抬头望何瑞生。
“先别打开。”何瑞生顿了顿,“告诉乡邻们,快跑。官兵……要来了。”
兰见春:“他们还不肯罢休吗?”
“我发现了……大秘密……”何瑞生小声说,“我活不成了……”
兰见春垂泪:“瑞生!”
“听我说,别怕,跑,现在就跑,别管我。”何瑞生努力抬起胳膊握住她的手,“揣上信,向东,跑,别停。虎娘……你得活着。”
“哥,我不走。”兰见春抱住何瑞生,“就算有人要杀我们,我也不怕。哥,我只剩你一个家人了。”
何瑞生摇头,盯着她,眼里的情像海潮一样能把人吞没。
“我特别、特别希望你——活着——好好活着。”
兰见春蹭蹭他的脸,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她想,如果没了瑞生,她这辈子也就不会幸福了。
她喃喃道:“不走。”
“我命薄,只与你做了两年夫妻,如果有来生,我还愿意……”何瑞生说,他瞧着兰见春的脸,轻轻地、无比眷恋地替她擦去眼泪。
兰见春的心,就跟让钝刀子割一样疼。
她蹭了蹭他的掌心。
“可我们虎娘,还有泼天富贵没享。”何瑞生哽咽了,“逃啊,再不逃,就来不及了。”
兰见春纹丝不动。
“走啊!”何瑞生稍微抬高了声音,用尽所有力气,推了她的肩膀——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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