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看不见瑞生,直到听不见兰见春的哭声,直到空气中只剩下小河的波涛声,直到月光从他们的肩膀上挪开,景公子才敢叹息。
他小心翼翼地问:“为何不辞而别?”
“我不愿给你添麻烦。”兰见春瘫坐在土坡上,浑身是泥,脸脏兮兮的,颇为狼狈。
景公子又问:“我不帮你,你怨恨我?”
“您救我,我感恩还不及。”兰见春望着黑漆漆的河面,“但我不敢耽搁。”
景公子不解:“何必急于一时?”
“急,”兰见春擦干眼泪,说,“若再晚些时日,大人们就该忘了羌榆遭洪灾的事,到时候再提我们一村人的冤枉,就没人搭理我了。”
景公子说:“人没有白死的。”
兰见春摇头:“不一样,会忘的。”
要是大人物枉死,十年八年之后,也还会有人记得他。可吴沟村这群人不过是一群小老百姓,生如浮萍,死若鸿毛,在官府统计受灾人数时,可能还会被当成零头抹去。
如果兰见春再苟且偷生,吴沟村的人死了就白死了。
兰见春抬头望月,瑞生、白叔、小牛……她的家人乡邻不是死在了那场洪水里,就是死在了比洪水猛兽更可怕的**中。重山叠嶂吞没了亲族的呼喊,他们这群人活着的时候无人在意,现在连死都静悄悄的。
她叹息:“除了我们自己,没人在乎我们的死活。”
景公子一言不发。
兰见春抱着膝盖,低声啜泣。她替死去的人悲哀,也替自己的未来担忧。她心里跟明镜似的,抓出真凶、惩罚真凶,这条路无比漫长且艰难。但她不能退,退了,所有人就都白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兰见春哭够了,拾起身边的拐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又要顺着小路往东走去。
景公子问:“你要去哪?”
兰见春转身,风荡起她鬓边的发,像抚过一朵残败的兰花。她抱着木棍驻足,答:“我去找巡抚大人,大人若不见,我就去上京城,找陛下伸冤。”
景公子:“此去山高路远,你一个人,怎么去京城?”
兰见春说:“我有力气,能干活,总能给自己讨口饭吃。”
景公子看着她的眼睛,此刻,他再也不觉得兰见春是吹牛。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①”兰见春冲他苦笑,“有缘再会,景公子。”
兰见春再一次踏上了征程。她腿疼得很,杵着拐杖也走不快,但她的心就像着了火,推着她往前走。
“你会骑马吗?”
兰见春愣了愣,回头望着他,点头。
“会射箭吗?”
兰见春答:“会。”
“我帮你。”
兰见春以为自己听错了:“公子,我们不过萍水相逢。”
“你我并非萍水相逢,我此次来西北,就是为了调查这场水灾。”景公子牵着马走向兰见春,“我若让兰夫人自己去争个公道,那我这一趟西北,算是白来了。”
兰见春感觉给他骗了:“为何你刚才不答应我?”
“兰夫人选的路并不好走,我刚开始想,如果你见好就收,日后也能安稳地过好这一生。直到兰夫人出走,我才发觉,自己小看了兰夫人,还望夫人原谅。”
景公子作揖,诚心诚意向兰见春道歉。
兰见春的心居然平复了些,她眉头舒展,没那么害怕了。景公子说明了他来这里的目的,恰好与自己的猜测吻合。而自己也通过了景公子的“初步考验”,有他的帮助,或许未来的路就没那么难走了。
兰见春想扶起他,手伸到半空又撤回去、藏到背后,说:“使不得。”
景公子直起身,诚挚道:“兰夫人说的不错,虑定而动、心如磐石,天下无不可为之事,受教了。”再次作揖。
景公子给她鞠了两回躬,这如何是好?以前私塾里的学生,也很少有人跟自己行这么大的礼,何况景公子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兰见春不知是站着还是坐着好了,她连忙用手背擦脸,擦了一手泥,又想用衣服擦干净,可越弄越脏。
景公子见状,从袖中取出自己的帕子递给她。
兰见春看着那蚕丝锦绣的帕子,不敢伸手去拿:“别脏了您的手帕。”
景公子不多废话,直接自己替她擦脸。他的指尖隔着蚕丝抚过她的脸颊,一股微妙的感觉电流似的穿透他的躯干,景公子别开了目光,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帕子脏了也无所谓。”他喃喃道,视线偷偷挪到她脸上,却见她侧眸望着江面,他轻声说,“你的魂都跟着他走了……得打起精神来。”
兰见春敛眸,眼泪滴在景公子的虎口。
“随我回去吧,先吃顿饱饭,再洗个热水澡。”景公子垂眸看着她,“见巡抚大人的事,我替你安排,等我消息便是。”
兰见春点点头。景公子把拐杖递给她,又把她扶上了马,自己则是为她牵马,打算走回去。
兰见春却向他伸出手。
景公子抬头望着她,正好能看见她眼底还未坠落的眼泪,他心里泛起一股酸,摇头说:“于礼不合。”
“我想早点回去,”她说,“我很饿。”
“那好。”景公子翻身上马,抓住缰绳,夹紧马肚,向他的住处疾驰。
兰见春闻见了他身上好闻的香气,像冬日的霜花,凛冽、纯粹。景公子亦感觉到了她的拘谨,还有她身上血和泥的味道。这并不好闻,但他心疼。
刚开始,他并不想帮兰见春,直到她说,其实这世上没人在乎他们的死活时,他心中的愧疚汹涌如翻江倒海。
他读过很多圣贤书,先生日日夜夜教导他,君子治国,要承先贤遗风,所作所为要利国利民。于是他日日夜夜将天下苍生挂在嘴边,久而久之,自诩为君子。
兰见春眼里的平静,刀子似的刺破了他为国为民的幻梦。
他不想再做只会纸上谈苍生的伪君子了。
—
景公子的随从张妈妈往桌上摆了两碗臊子面、一碟咸菜。
张妈妈说:“公子,都上齐了。”
景公子没动筷:“为何只有面,没有青菜?”
张妈妈抱歉地说:“丘州不比京城,而现在这里又遭了水灾,实在买不到青菜。公子就先将就一下。”
“也罢,你先下去吧。”景公子给张妈妈使眼色,待她离开后,才对兰见春说,“你若不够吃,我便让他们再做。”
兰见春点点头,刚要拿起筷子,景公子却拦住她,给她斟了杯水:“吃之前先喝一点水,垫垫肚子。”
兰见春点点头,将他倒的水都喝了,才开始往嘴里扒面条。
劲道的面条带着肉臊子的香气,给人一种温暖又踏实的感觉。白面与肉,都是稀罕玩意,她狼吞虎咽。
很快,她的碗就见底了。
她抬起手,揉揉平坦的腹部——明明送进去一碗面条了,还跟没吃过一样。她意犹未尽,余光瞥见了景公子还未动筷。
她双手搭在膝盖上,看着碗边出神。
“没吃饱吗?”景公子低头问她。
她下意识地摇头,又赶紧点头:“吃,吃饱了。”
景公子把自己的那碗面推给她:“吃饱,比什么都重要。”
兰见春咽了口唾沫:“您不吃吗?”
景公子早就给自己想好了理由:“天快亮了,我现在吃,就是给早晨找罪受。吃吧,别糟蹋了。”
兰见春便没再推让,握上筷子开吃。第二碗倒吃的慢些,中间还不忘喝了两杯水。
两碗面下肚,兰见春又有些困了。她揉眼睛,抬头看景公子,精神恍惚。
“稍后,我便给巡抚大人写拜帖,尽早让陈瑛送过去。”景公子站起来,“兰夫人,我就不多打扰了。”
—
翌日晌午,景公子告诉她,陈瑛没见到巡抚大人。
“巡抚大人被召至京城述职,十日前就走了。”
兰见春愣了。
“兰夫人?”景公子抬起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兰见春摇头:“太巧了。”
景公子:“什么?”
“走的太巧了。”兰见春刚回过神。
景公子颇为震惊:“你为何这样觉得?”
兰见春说:“我不懂京城的规矩,但是我感觉这太巧了。”
“是的。”景公子打量着她,“去年,巡抚大人就已经回过京城述职,按理说,西北与京城相隔甚远,今年他本不用回京的。”
兰见春喃喃低语:“不该走的人却走了……”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景公子说,“巡抚被诏回京,与吴沟这惨案有关。”
“有人不想让我见到巡抚?”兰见春皱起眉头,“是啊,瑞生要去见巡抚,招来了一帮贼人屠村。”
兰见春抬眸望着景公子,她猜不到这人的身份。根据他们的推理,巡抚在这个时候被调走,很有可能是有人故意为之。
难道自己活下来的事,已经让那些人知道了?如果知道了,他们为何不像处置吴沟村那样处置景公子?难道……他们是碍于景公子势力,所以才大费周章地把巡抚调走?
——这“景公子”绝对不简单。
“我们扑了个空。”景公子若有所思,“下一步,你打算干什么?”
兰见春想了想,最终摇头。
“你要对付的人,手眼通天……”景公子说,“兰夫人,后悔了吗?”
兰见春说:“不后悔。”
“现在走,或许也能安稳一生。”景公子望着院中的积水,“若去了京城,你就得过朝不保夕的日子,须得整日提防他人,这也不后悔?”
兰见春:“我不后悔。我要的东西,比安稳更重要。”
“就算……”景公子一垂眸便看见兰见春磐石一样坚定的眼神,“也罢,言尽于此。只要你下定了决心,怎么都好。”
兰见春眼角有些涩。
景公子说:“我既然答应要帮你,我便不会食言。我可以带你回上京,但——你得跟我去个地方。”
兰见春:“哪里?”
景公子严肃地说:“青楼。”
1:出自《诗经·邶风·柏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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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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