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很快结束，第一支队前往生活区。
舍夫跟在何蓝田身后，听崔万沙在自己脑子里笑：“我还以为你会把问题说出来。你竟然也学会演戏了。”
舍夫没有理他，只是道：“刚刚话没说完。你到底在怀疑什么？”
崔万沙也严肃了一些：“海洋监狱恐怕不是这么简单。但它简不简单和你们没关系。”
“冲你来的？”舍夫问。
“很有可能。”崔万沙道，“上次我提供的材料到底没涉及探索者计划的实质，我可以给刘继峰下精神暗示，但那群中央智脑可不吃那一套。我们走的时候后羿还没有关闭——早就说要关了。而且谛听简直是人工模拟出来的超级向导，很能针对我的。”
“那夏泽……”舍夫犹豫了。
“派你们来对付夏泽也的确有道理，做你该做的事就得了。”崔万沙道。
舍夫觉得自己仿佛抓到了什么，但最关键的部分始终隐藏在迷雾里，无论他再怎么追问，崔万沙都不肯再解释了，只说：“我出卖给谛听的破绽已经够多了。”舍夫便明白了，自己只是崔万沙和谛听博弈中的一环。
而这场博弈，早在他还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按照计划，第一支队的安保任务从今晚就要开始了。
虽然在开放权限的时候地图就已经传到了第一支队众人的智脑终端，王亮还是很亲切地带他们去看了食堂和安排好的宿舍。
“正式交接在六个小时之后，在此之前你们好好休息一下吧。”王亮准备离开的时候说道。
何蓝田笑得有些尴尬。
长到他这个年岁，人情往来都形成了条件反射，一听到这样的话，就下意识地要客套回去。可话到嘴边，他又想起对面不过是仿生人而已，跟仿生人客套看起来有点滑稽，嘴边的话也就卡在了那里。
对仿生人，银河联邦一直持保守态度，如今，在普通人的现实生活中还很少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仿生人。何蓝田的知觉触丝告诉他王亮身体内部不存在人类的精神活动，但王亮在他眼前又显得充满了烟火气的真实，这种陌生的割裂感让他颇有些无所适从。
不等他想好怎么办，门就已经合拢，王亮和蔼到有些讨好的笑容和一直有些躬着腰的身影也瞧不见了，何蓝田便抛下这一层，转身看向已经做完检查从各个房间出来的队员。
舍夫上前来给他做汇报：“报告队长，没发现异常。”
何蓝田在自己的智脑上和谛听确认了一下目前的权限范围，而后道：“好。坐下我们讨论一下。”
王亮，或者说谛听给他们安排的宿舍是两个四人间共享一个会客厅的形式。会客厅中按常规会议室准备，众人听到何蓝田这么说，便在会议桌前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何蓝田坐在首位，十指交握想了想，道：“到目前为止，大家有什么想法吗？”
大家面面相觑，潘佳者小声嘟囔道：“瘆得慌。这么大个白花花的地方，除了还没见着面的犯人，就咱们这几个活人……”
何蓝田咳了一声，王皓峰却道：“工具人而已嘛，这么紧张做什么。”
潘佳者夸张地打了个哆嗦，连连摆手：“你想想这要是一拳打过去，活生生一颗脑袋掉到地上骨碌两圈，还笑着和你说‘您是不喜欢这颗头吗，我还有好几个样式’。”他按着桌子，倾身问对面的石远航，“你就说，可不可怕！”
石远航笑笑：“你没事儿打人家干什么？”
潘佳者瞪圆了眼睛：“那你说我怎么办吧。我要是把他看得跟把锤子似的，他长得又和人那么像；我要是把他当人看吧，这他妈的确又不是人啊！”
王皓峰道：“不知道人家是仿生人的时候也没见你有这么多事儿。”
“人睡觉的时候还会无意识吃进去虫子呢，醒着的时候你吃吗？”潘佳者双手抱胸，靠回椅背，“人知道了就免不了要想一想嘛！”
石远航摇头叹气，何蓝田清清喉咙：“嗯，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一点。目前我们看到的海洋监狱的状况有些特殊，我们在任务期间不可避免地要和仿生人一同合作，我希望大家在面对仿生人的时候，要放平心态。”
崔万沙便笑了：“什么叫放平心态啊？”
何蓝田不满地看向他，提起一口气正要说话，陈常有就抢先笑呵呵地道：“适当交流，正常合作，适当投入，队长您是这个意思吧？”
何蓝田看看陈常有，又看看崔万沙：“你还有什么问题？”
崔万沙耸耸肩，表示没什么了。
何蓝田又转向舍夫：“你刚刚是怎么了？”
舍夫咧嘴一笑：“也是心理问题，我已经想明白了。”
何蓝田的眉头就拧起来了：“你别给我打马虎眼。”
舍夫连忙讨饶：“没有，真心实意的。”
何蓝田将信将疑，把话又重申了一遍：“我国的法律并不允许仿生人民用，军用领域的仿生人投入量也是少之又少，大家都比较缺少和仿生人的相处经验，对待仿生人也都有各自的态度。大家怎么想，我现在不会管。但是，我希望大家摆正自己的位置，不要因为仿生人的问题影响到这一次的任务。”
众人齐声应“是”，何蓝田又说：“那么我们来说第二个问题。”
他看起来又有些举棋不定，沉吟片刻，而后道：“关于我们这次的任务目标夏泽……”
舍夫暗自叹出一口气，会议桌前的气氛也凝滞下来。
何蓝田斟酌着开口：“夏泽曾经是我们的战友……”说到这里，他再一次哽住了，半晌，交握的双手轻轻敲了敲桌面，“大家应该都能懂吧。”
王皓峰掏出糖盒，啪地打开盒盖往嘴里扔了一颗石头糖，在众人都沉默的时候，回应道：“我懂。优先收容，次选击杀，不容逃跑。”
潘佳者和坐在旁边的陈常有对视一眼，又看向低头不语的舍夫。石远航抬手抚了抚王皓峰的后背，舍乎面无表情地坐着，崔万沙见状着重打量了舍乎一番。
何蓝田缓慢地点点头，问：“对作战部署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吗？”
无人响应。何蓝田便看了眼时间，说：“还剩五个多小时，大家各自修整一下吧。”
此话一出，王皓峰率先起身离去。潘佳者目光略带担心地追着他往房间走，石远航也站起来，拍拍潘佳者的肩膀，跟着王皓峰进去左边的四人间。
何蓝田小声嘱咐陈常有：“你也看着点儿皓峰。”
陈常有嗯了一声，起身也往左边的房间去，趁房门还没关，一边走一边问：“皓峰？你俩跟不跟我一起去吃饭？”
舍夫看看舍乎，舍乎回以一笑：“有什么打算吗？”
“我得先去踩地图。”舍夫说，“交班之后就没时间了。”
“我跟你一起去。”崔万沙立刻说。
潘佳者也道：“我也跟你一起去。”
“和我们一起吗？”舍夫问舍乎。
舍乎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几支营养液向他们示意：“要不要？”
潘佳者拿了一支，舍夫和崔万沙都没要。舍夫将自己背包里的营养液一饮而尽，瓶子塞回了口袋里。
何蓝田撑着桌子站起来：“那你们先去吧，我一会儿可能得先和常有他们吃饭。”
舍夫道：“没问题。我们交班之前回来集合。”
雪白的地和天穹，穿行其中的点点灰影。不见天日，不辨四季，没有风雪，没有昼夜。分不清身在何处，迷惑于途经你身侧的那张笑脸是幻是真……
这是个说不清是地狱还是天堂的地方。
崔万沙拍拍栏杆，收回望向大厅的目光，转了个身背靠着护栏，笑了一声，对舍夫说：“我记得你们的文化里，谛听受地藏王菩萨驱使——就是‘地狱不空不成佛’那个？”
舍夫正在低头绘图，闻言嗯了一下。
崔万沙便玩味地笑了：“所以你们真当这里是地狱，而自己是普度众生的菩萨？”
潘佳者一边观察透视情况，一边道：“这里关着这么多魔鬼，不是地狱是什么。”
崔万沙便说：“对魔鬼来说，地狱可是天堂。”
“怎么出来两个神话体系了？”舍乎笑着打断他们，“人受苦的地狱在东方，鬼享乐的地狱在西方，可不要搞混了。”说完，他又问舍夫，“你还差多少？”
舍夫忙着给谛听提供的监狱地图上叠加自己绘制路线简要和备注，听到他这样问，头也没抬：“马上。”
舍乎把头凑过来看了一会儿，问：“这些缩写都是什么意思。”
“自定义的。”舍夫没多解释，录入最后一个数据，问舍乎，“这里你们看完了？”
舍乎看看崔万沙和潘佳者，潘佳者点点头，舍乎便回答舍夫道：“看完了。我们往下走？”
舍夫的目光从地图上扫过，思索道：“下面要进入封锁的囚犯活动区域了。”
潘佳者打开了地图和附录：“我们得先联系一下守备人员。”
舍夫嗯了一声：“那你联系一下，我问问队长他们在哪里。”
潘佳者点头，开始给监狱守备处的人发消息。舍夫背过身去，用队频联系何蓝田。
“队长，你们吃完饭了吗？”舍夫问。
“吃完了。”何蓝田的脸出现在投影里，背后是银白的墙体。他问，“你们看到哪里了？”
“马上要进入囚犯活动区了，火鸡正在打报告。”舍夫看了一眼时间，“你们准备什么时候踩地图？”
一般状态下，为了保持警戒和防止被一窝端了没有救援，第一支队八人都是默认分两组交叉行动的。
何蓝田也确认了一下时间，道：“你们回来吃饭我们就出去……你们还要多久？”
潘佳者打完报告，看到舍夫还在说话，便闪了闪舍夫的终端上绿色指示灯。舍夫留意到绿灯，对何蓝田说：“还不确定，可能你们自己斟酌时间比较好，我之后会把我们这边的资料共享给你们。”
“好的。”
通讯结束，舍夫转过身来。潘佳者报告道：“已经获得许可了。”
舍夫看看舍乎：“我们走？”
舍乎点点头：“走吧。”
三人举步向前，崔万沙还懒洋洋地挂在护栏上。舍夫余光里扫了他一眼，见他磨磨蹭蹭，像没有骨头似的支棱起来，在心底叹了口气。
毕竟崔万沙之前躺了那么久，舍夫有些担心骤然活动量加大而没有过渡，崔万沙会无法适应。而且崔万沙有多懒得动他是见识过的，他不禁开始考虑崔万沙是否适合军人这一职业、适合第一支队。
崔万沙有所感地斜眼看了过来，慢悠悠跟上队伍，凑到舍夫旁边说：“想劝退我？”
颈侧的汗毛感受因到他人的贴近而竖起，舍夫忍住缩脖子的条件反射，颇有些不习惯地说：“我觉得你有必要考虑一下更适合你精神体生物习性的职业。”
精神体反应并影响觉醒者的人格和习性。银河联邦的军队讲求服从性、纪律性和协同性，因而精神体社会性较高的觉醒者，在军队成员构成中占比相对较大，比如现在第一支队中就有三名成员的精神体是犬科动物。
相比之下，精神体单打独斗的、谁也不服的，在军队中就比较特殊。而无论是从生物习性、个人习性还是从政治背景来说，崔万沙都是特殊中的特殊。放在平时，舍夫无法想象他这样的人怎么能参军，甚至参军后怎么还是这个样子。
崔万沙小小地啊了一声，道：“要说社会性的话，金雕也是独居。虽然我没参加集体训练之类的活动，但训练都是过程嘛，最终要达到的标准我符合了，参不参与过程也无所谓了吧？”
“你少拉皓峰来比。”潘佳者在一边说，“虽然皓峰的精神体是金雕，但是人家的岗职是首席远程啊，职性相符，没毛病。”
崔万沙面无表情地看着潘佳者。
潘佳者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纳闷地问：“你看我做什么？”
舍乎抿着嘴笑。
潘佳者回过头来继续道：“总之我给皓峰当次席是心服口服的，你别拿他生物习性说话。”
崔万沙说：“你平时和江燕楼也是这么鸡同鸭讲的么？”
潘佳者一个激灵：“你要干嘛？”
如果不是懒，崔万沙估计会翻个白眼或者摆摆手来表示自己的无奈。
舍乎笑说：“催向导和你说的不是一个事儿。”
潘佳者狐疑地点了点头，嘟囔着：“又是我傻行了吧。”
舍乎摇了摇头，看向舍夫，却见他又低头忙活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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