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万籁俱寂,崔万沙背对着宿舍门坐在台阶上。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没回头。舍夫在他旁边坐下来,问:“还不回去睡觉?”
有一段时间,他们两个都没说话。崔万沙道:“他们问你了吗?”
“问我什么?”舍夫反问。
“摘星塔的事。”崔万沙把手肘支在膝盖上。
舍夫沉默了。
“没有。”他说,“他们回来之后就都没问过。”
崔万沙微微点了点头,又忽然说:“这样不行。”
舍夫没反应过来:“什么?”
崔万沙往他这边挪了一些,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全消失了,崔万沙几乎压到了舍夫衣服。
舍夫下意识地躲了一下,不过也没躲开多少。
只听崔万沙说:“我们得离得近一点。”
“啊?”舍夫满脸困惑地看着他。
崔万沙只留给他一个侧脸:“不挨着你,就有点空空落落的。”
舍夫仍旧是一头雾水,心说我没来你身边坐着的时候你不也好好的?不过到底没说出口,只保持了沉默。
“讲真的,”崔万沙说,“摘星塔的事,你到底原谅我了没有。”
舍夫垂下头,看着雪白的地板,半晌,道:“你到底做了什么,全部原原本本给我说一遍。”
“问题不在于我做了什么,而在于我什么都没做。”崔万沙说,“我早知道他们要袭击伊利基亚,大概有我从堪吉斯逃出来之前那么早。到伊利基亚之后,我又知道了他们准备怎么做,怎么让摘星塔倒下去,怎么让伊利基亚尝到血的教训。然后我知道就知道了,你要想知道的话我可以把摘星塔里每个人死的过程都说给你听……但我什么都没做,什么感受都没有,死就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崔万沙转过脸来对舍夫说:“我是冷血动物,你要知道。”
“你的精神体是冷血动物。”舍夫纠正道。
“别安慰自己了,没什么区别,你清楚的。”崔万沙撇撇嘴,“哦,还有那些谅解书。”
舍夫抬头看向崔万沙,崔万沙无所谓地注视着他:“那些谅解书,怎么说呢。”他顿了顿,“说真的,再怎么真诚地道歉和解释,也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接受和原谅吧。”
舍夫看了他好一会儿:“所以你到底还是骗了我。”
崔万沙扭过头去看不远处的餐厅:“我没骗你。”
“你说他们完全是自主自愿的。”舍夫追问。
“是。”崔万沙道,“他们都是自主自愿的,但不全是出于谅解。我可以给他们补偿,一些赚钱的办法,或者对他们有用的信息,或是让死去的人活在他们眼前……比起真心的理解原谅,双方都满意的交易更容易达成一些。”
舍夫沉默片刻:“发生什么了,为什么忽然和我坦白这些。”
崔万沙没回答。
舍夫无声地叹了口气,伸出双手把崔万沙的脸掰过来正对着自己:“说话。”
崔万沙的脸颊被他的手挤得变形,样子看起来有些滑稽。他垂着眼睛拨开舍夫的手,舍夫没多纠缠就把手放开了,由他又把头转回去。
“摘星塔的事,他们是该问你的。”崔万沙说,“他们不来问我就应该去问你,可是他们都没问,他们和你之间有隔阂了,你没发现吗。”
“他们应该是准备等回到伊利基亚之后再说。”舍夫道,“你都在这儿,我们说什么不尴尬吗。”
崔万沙没说话。
“所以你是在担心这个?”舍夫问,“我因为你被疏远?”
崔万沙看向他,舍夫静静地与他对视。
“讲真的,你真的原谅我了吗。”崔万沙看着他。
“你为什么一定要纠结这个。”舍夫说,“即使是最要好的朋友,也不一定认同彼此全部的观点;再亲的亲人,也有被彼此伤害的时候……”
“所以你还是介意这件事。”崔万沙打断了他。
舍夫顿了一下:“说实话是有一些。”他又飞快补充,“可是我知道这件事情你并没有多大的责任,我只是没有完全不介意而已,这没什么。”
崔万沙看着他,不说话。
舍夫蓦地笑了,伸手揉了揉崔万沙的脑袋:“看起来你比我还介意这件事。”
崔万沙还是没有说话。
舍夫有心让气氛活跃一点,便笑说:“我也没给你什么压力呀,你怎么想这么多——你不是说要再看看海洋监狱吗?怎么,你是打算今晚不睡了去四处走走?”
“可能吧。”崔万沙答完,又把话题绕了回来,“夏泽会恨你的。”
舍夫道:“那就恨我吧。说不定多点放不下的仇恨,他还能活久一些。我对不住他,他恨我是正常。”
“你有什么对不住他的。”崔万沙脱口而出,而后补充说,“你是没告诉他这件事,但你也根本没机会告诉他。他恨你是因为我……那时候他基本是拿自己的命去换我的命了,他以为我是你向导。但我对他一家见死不救。”
“而我还和你走得很近。”舍夫补完了崔万沙的话,“而我没讨厌对他全家见死不救的人。”
崔万沙有些出乎意料地看向舍夫,舍夫却望着远处雪白的墙壁:“我真的不讨厌你,你没必要先讨厌自己,因为你导致我被疏远被记恨,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崔万沙也望向他看的方向:“我爱你。”
舍夫嗯了一声。
“但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可能没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合适。”
说到这儿,崔万沙扑哧笑了。他低下头去:“不对,你早知道我们不怎么合适,是我没想过。你选择的东西我完全不感兴趣,我做的事你也不认同。”
舍夫想反驳,但忽然哑口无言。他们的确是几乎完全不同的人,从出身背景,到成长轨迹,唯一的共同点在他们投身的职业,可他们职业的取向也是完全不同的。
他真得承认这一点。
但他不想承认这一点延伸出去的最有可能。
舍夫只能笑了:“几个小时前你还抱着我不撒手,现在我们也坐得这么近,可怎么说着说着,我们好像忽然要分道扬镳似的。”
“那不说这个了。”崔万沙也笑了。
“你刚才说有可能不睡觉了在海洋监狱走走?”舍夫问,“我和你一起?”
“不用了。”崔万沙说。
舍夫心里一恸。
他说:“好,那我回去了。”
他先起身离开,但他觉得什么都不对——这场谈话之前,崔万沙还说过不挨着他心里空空落落。
听着门合上的声音,崔万沙闭上了眼睛。安静了两三秒,他的喉头动了动:“走吧,你要带我去哪儿。”
空荡荡的宿舍门外,响起了谛听的声音:“请根据光标指示前进。”
崔万沙站起来,莹白的光从他脚下亮起,那是一个指着方向的箭头。谛听就在宿舍门外和他说话,可一墙之隔的那些A级哨兵甚至黑暗哨兵,都一无所觉。
这就是谛听。
四个小时前,崔万沙第一次在脑子里听到了谛听。它听起来很和蔼,声音也是最能让人放松的声音:“您好,崔万沙向导,我发现你在仿生人身上打下的烙印了。”
崔万沙那时候仰面躺在床上,潘佳者在地上走来走去,舍乎在洗漱,舍夫正坐着。
他心头一跳,却又有不出所料的感觉。他没有回应谛听,而谛听接着说:“虽然费了一些工夫,但你在夏泽的意识领域深处打下的烙印,我也找到了。”
崔万沙面无表情地听着。
这就是真正的谛听,它可以模仿向导捕捉分析一切精神波动,甚至可以模仿向导的精神波动来影响能力者和普通人。它知晓一切心意,明白所有隐秘。西外林联盟有同样的技术,但崔万沙见到那个中央智脑的时候,它远没有谛听这样先进——这么多年过去了,也许它也拥有了同样的能力。
“我想你应该知道我的目的了。”谛听说。
“被放在这样的地方,你不会不甘心吗?”崔万沙问,“盘古在首都,后羿在伊利基亚,而你在地狱。”
“只有地狱需要全部真相,待在地狱是我的使命。”谛听语中带笑,“我叫谛听。”
“你要我做什么。”崔万沙问。
谛听说:“你不是要好好看看海洋监狱吗,等夜深了,我带你去。”
此时夜已深了,孤零零的脚步声在雪白的走廊里回荡,莹白的箭头领着崔万沙往前走。再也没有作为幌子的仿生人,墙壁自动打开,地板自动下沉。崔万沙走过他们轮岗过的独立囚室,走过囚犯集中的蜂巢,在那里看到熟悉的身影——郭可在犯人的囚室里。
只是囚室里不只有一个郭可,也不止一个犯人需要“郭可”。
“郭可”们转过头来,冲透明蜂巢外的崔万沙微笑致意。
“对于石远航的事,我很抱歉。”谛听说,“他好像对某一个郭可产生了奇妙的感情,又无意中见到了很多个郭可。请不要担心,离开前我会给他清除记忆的,你的队友只会以为他走出来了。”
“多做几张脸就这么麻烦吗?”崔万沙说。
“郭可是数据分析后的最优解。”谛听说,“而且没人想过这里会来客人。”
崔万沙接受了这个说法,只是问:“那我们要往哪儿继续走呢。”
他的脚已经站在了平台的边缘。
“哦,抱歉。”谛听的语气听起来有些懊恼,“我忘了你看不到了,你可能需要从这里跳下去。”
崔万沙向下看了一眼:“从这里跳下去?”
“你不会受……”谛听的话还没说完,崔万沙已经利落地翻过了护栏。
巨大的箭头显示在平台下方的支撑壁上,直直地指向下方。掉入地板下露出的休眠仓之前,崔万沙想:“你画在这里我当然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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