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中姻缘》不仅仅是沈书韫一个人的心血,如果细算起来,应该是临京城首部由女子撰写的话本。
沈书韫看着二十块雕版全部纵贯开裂,好似被无形的一把利斧劈过,她一一摸了摸断裂的痕迹,好似自己内心亦被劈开了一道道裂缝。
她慌忙起身,指尖触碰一块又一块刻板,曹叔按照她说的尺寸,将那些门板做了加工,可门板亦是木板,经过多年风干亦保存完整,用来作为刻板,应是毫无问题的,怎会全部开裂了?
沈书韫指腹不小心被刻板木屑小刺扎进了肉,她呲呲两下,手都未曾看一眼,双眼如鹰般锐利仔仔细细拿起一块木板,鼻子凑拢,一旁掌柜还以为沈书韫心痛到失了举止。
正要伸手阻止,哪知这时传来沈书韫深沉低压的语气,“怎么会有桐油的味儿?”
而且这种桐油味儿和寻常用作点灯的不一样,这种味道,沈书韫一时半会描摹不出来,因为她曾在哪里里闻到过这种相似的味道。
谢通明收到她的婉拒书信,这么多天未有动静,没想到竟然将手伸到了刻板环节,而且还是在刻板即将完成马上进入印刷面市的节骨眼,难道是他?沈书韫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人。
沈书韫攥紧一块碎木,木刺不小心再次扎进掌心,心说,“什么狗屁临京书商的行首,全都是一个德性,顺他者昌逆他者亡,可我偏不信邪!”
旋即,一声细微却异常清晰的脆响,蓦地撕开了刻坊仓库的静谧,那声音如同上等细瓷猝然崩裂,又好像寒冬里最坚硬的冰面陡然划开一道深痕,直直凿进沈书韫的耳鼓深处,她起身踉跄了两下,刻坊掌柜一句,“小心”适才将她从眩晕中拉回现实。
沈书韫知晓情况后,跌跌撞撞从仓库出来,指尖在门框划过,留下了几道浅浅的指痕,可一转身,她还是很不甘心,又转头扎进了那开裂的刻板旁,奇怪的是,所有的刻板都是从正中央裂开一道触目惊心的深缝。
再次看见还是很难接受,沈书韫只觉得脚下发软,一股腥甜猛地冲上喉咙口,又被死死地压了下去,她踉跄地扑到木架前,双手颤颤巍巍,想要去触碰离她最近的那块板——那块刻着“案中姻缘”四个遒劲大字的封面版。
明明只离那冰冷的刻板只剩寸许,她却像是被烫到了一般,猛地缩了回来。那版面上纵横交错的阴刻线条,连同那醒目的书名,都被那道丑陋的裂缝硬生生撕成了两半。
这二十块刻板,是沈书韫一众人从四十块门板回收而精挑细选,是曹叔日日夜夜赶工刨木花,将原本早已破败的门板制成的一块块能刻字的刻板。
眼下,这二十块板经刻坊刻工赶工一个字一个字地刻出来,每一道刻痕都凝聚着他们无数个日夜的心血。
《案中姻缘》里的字字句句,不仅是“七雅书铺”的第一本新书,更是沈书韫安身立命的指望,还是女子在这临京书行当里,第一次堂堂正正发出自己的声音。
由女子撰写,由女子刊印,讲述一个个女子挣脱桎梏、智破奇案、自择良缘的故事......如今,竟都成了眼前这一堆无声诅咒劈开的废木。
沈书韫回过神来,从刻坊里正要出来,迎面而来遇上了“文渊书局”的高管事,“沈掌柜,好兴致!竟然在这儿遇见你了。”
一个刻意拔高的、带着油腔滑调的声音,突兀地传到了沈书韫的耳朵里,像油腻的抹布擦过光洁的桌面。
高管事细条儿的身量,远看是拥有诸葛亮的身形,可稍微一打交道,通身的智慧却更像那“扶不起的阿斗”,外人听起来圆滑是圆滑,可不太聪明的样子。
他瘦长的脸上堆着惯常的、浮在皮肉之上的笑意,一双细长的眼睛却像探针一般飞快地扫过沈书韫略带漆黑的手指,目光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翳。
“高管事亦会来刻坊?我知道‘文渊书局’刻坊可比这儿大了好几倍。”沈书韫的声音平静无波,侧身一步,不露痕迹地挡住了高管事想要投向刻板的视野。
“听闻沈掌柜要做一桩大买卖,这全临京城各大酒楼茶肆都轰动了,沈掌柜可是好手段!”高管事拖长了调子,眼睛依然向着里面窥探,浑浊的眼珠里闪过精光,不曾放过一丝机会想要从沈书韫话里套话。
还未等沈书韫反应,语气闷沉地说道,“只是这雕版刻印,耗神耗力,如今交到外面来刻板,风险又大,一不小心,还容易前功尽弃,你一个妇道人家,操持起来,未免太过辛苦。”
沈书韫心中了然,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小本生意,糊口而已,不敢与‘文渊书局’相比,高管事今日前来,恐怕不是专程来体恤我们这种小女子的辛苦吧?毕竟,这是刻坊。”沈书韫最后一句话,刻意拖重了语气。
“沈掌柜快人快语!”高管事抚掌,脸上的笑容扩大了几分,显得更加虚伪,“我们‘文渊书局’向来爱才惜物,见沈掌柜如此辛劳,我们东家于心不忍,不如这样。”
他向沈书韫凑近了一步,压低了些声音,一股混合着酒肉与熏香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们东家说了,沈掌柜要是遇到什么困难,尽管去寻他,他一直等着沈掌柜,想要为你分忧,背靠大树,沈掌柜便可安生度日,岂不美哉!何必这般为难自己。”
沈书韫听罢,目光冷了下来,如果淬了冰,她看着高管事那张看似和气实则贪婪的脸,清晰的吐出了两个字,“不必。”
高管事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好似面具骤然碎裂开来,那层虚伪的和气瞬间褪去得干干净净,露出底下的青灰色的、带着戾气的底色,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像毒蛇锁定了猎物。
他突然提高了声音,“沈掌柜,今日是我出面,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先前假装维持的体面即刻荡然无存。
“你别给脸不要脸,你那点破书能值几个钱?还妄想刻印这些惑乱人心的淫词艳曲,用这等下流俗物发大财?沈掌柜你别太天真。”
“还《案中姻缘》,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伤风败俗,有违妇道,你这是在给我们整个临京城的书业抹黑!”
刻坊掌柜适才不知去了哪儿,此时,从门后窜了出来,见着高管事,就是一个鞠躬,“高管事,是哪股风把您给吹来了,真是幸会幸会!”一边伸手去扶他进了刻坊的招待处。
高管事瞥了一眼沈书韫,而一旁的刻坊掌柜朝着沈书韫挤眉弄眼,示意她赶紧离开,沈书韫见状想都不用想,便知道这些刻板为何无缘无故裂缝。
沈书韫从刻坊走回自己的书铺,一路上失魂落魄地努力打起精神,心说,“还有十天,明明就可以面世了,现在全断了,我该怎么办?”
她脑子里依旧闪着裂缝,一个名字,大暑天,带着刻骨的冰冷,瞬间在她脑海中炸开——谢通明!
方才沈书韫刻意摸了摸开缝,只有谢通明,只有他那规模庞大的“文渊书局”,为了追求印品速干和表面光亮,他才会不惜工本地往桐油里添加那些秘而不宣、性烈如火的辅料,她确定是他!
那气味儿,她想起来了,她第一次去“文渊书局”就曾闻到过,当时就觉得这样的味道出现在书局,十分罕见,所以,印象深刻。
“沈娘子!”一道温和的声音从侧面传来,原来此时沈书韫已不知不觉来到了朱雀大街上。
宋然始终忘不掉先前沈书韫头也不回奔离永福坊的样子,担心她是出了什么事,原本要回铺子,走了一段路,实在不放心,适才折了回来,看能不能碰上沈书韫。
没曾想真给碰上了,宋然一脸笑意迎了上去,沈书韫看向他没有一丝的惊喜,可还是努力咬牙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宋然,你怎会在这儿?”
“我,我就是欣赏一下朱雀街嘛,毕竟亦走了一段时日,沈娘子可好?”宋然许久未见沈书韫,说话又开始语无伦次,颠三倒四一通。
“不好!”沈书韫很干脆的两个字。
宋然听罢,心里更爱了,心想以后要是将沈书韫这样的娘子娶回家,夫妻之间要是遇上什么误会或事情,像这样的娘子不藏事,不憋屈,亦不让人绞尽脑汁揣度过日。
许久不见,宋然自然是想念的,刚见面虽然听到沈书韫说“不好”,按道理讲,他应该即刻拧紧眉心,感同身受她的颓丧,可不知为何,此刻却异常开心。
沈书韫简单的两个字,直接、干脆,是不是就代表她对他是直抒胸臆,没有遮遮掩掩?意味着就当做了自己人?
宋然嘴角竟然挂出来一抹笑,沈书韫心情烦闷到极点,“你这是幸灾乐祸?”
“完了完了,跳进黄河亦洗不清了,不是那个意思......”
明天见[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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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裂开一道心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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