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臻在大学时期的奇遇似乎都是从小道上开始的。
这天她帮舍友买感冒药回来,正走在校门口内靠边的林荫小道上,却被一位从身后赶上她的女士叫住。
那女士很斯文地问她:“同学你好,请问行政楼怎么走?”
“您好,那一栋就是行政楼。”简臻指着右前方的一栋只有五层的矮楼。
是一位看上去大概五十来岁的女士,长相斯文,着装得体,双手都戴着手套,似乎是真丝质地的轻薄手套。
可是……简臻偷瞄了一下树荫外的猛烈日头,那能将人晒化了的阳光,那差不多到四十度的气温,简臻抬手抹了一把额上热出来的汗,心中对这位女士无比敬佩。
正处炎炎夏日,怎么会有人愿意在这种时候戴手套?不脱光了走在路上已经是对社会最大的礼貌了。
面前这位优雅的女士一定是个脾气很好、忍耐力很强的人,简臻暗暗想着。
女士温和地微笑着说:“谢谢。”
简臻立刻说:“不客气,需要我带您过去吗?”
“不,谢谢你的好意,但是你忙你的事情吧,我自己过去就可以。”
简臻罕见地又问了一句:“您是去找哪位老师吗?”
“对,我有点事情要和几位老师聊一下。”
简臻不擅于和陌生人交流,可对眼前这位女士却是有一种莫名的想要亲近的感觉。
她想和这位女士说说话。
或许是因为这位女士太优雅了,她那慕美的心理作怪,或许是因为这位女士太游刃有余了,她那慕强的心理蠢蠢欲动。
“我先过去了。”女士微笑着说。
简臻如梦初醒,连忙说:“您请。”
简臻傻愣愣地站了半分钟,才继续往宿舍楼走去,把感冒药拿回宿舍,看着舍友吃了药又睡下了,才再次出门。
她又要去当廉价劳动力了。
中午将近一点半的时候,简臻已经没什么活要干了,正在饭堂悠闲巡视时,恍惚中似乎听见了那个斯文的声音,“同学你好,又见面了。”
简臻猛地回头往声源处看去,果然,在她斜后方站着的就是今天上午问路的女士。
简臻惊喜地一乐,笑道:“啊,您好,好巧啊。您找到您想见的老师了吗?”
那女士颔首道:“找到了,也聊过了。”
“那就好。”
女士看了看简臻身上的浅黄色马甲。
简臻扯扯衣服,解释道:“这个是我的工作服,我参加了学校的勤工俭学,原本大多数是在图书馆干活的,这个月却被分到了饭堂里。”
女士似乎有点好奇,问:“工作内容是什么?”
“保持饭堂清洁,就是收拾桌上的餐盘,擦擦桌子,扫扫地,等打饭时间过了之后就拖地。”
“现在已经结束工作了吗?”
“对,差不多了。”简臻抿抿嘴,小心看着那女士问:“您要在这里吃饭吗?可是这里已经不能打饭了,阿姨们把饭和菜都收回去了。要不您上二楼去吧?二楼现在还可以点餐,而且有空调,不过价格会比这里贵一些。”
那女士不答反问:“你吃饭了吗?”
简臻应道:“吃过了。”饭堂开始打饭之前,她在后厨吃了一点。
女士却说:“陪我再吃一点吧。”
“啊?”简臻以为女士只是在礼貌地关心一下她,没成想是为了这个做铺垫。
“我不想自己一个人吃饭,而且对这里不熟,不知道怎么点餐,你可以陪我一会儿吗?”
这么以退为进,简臻不答应也不行,“呃,嗯,可以的。这边请。”
简臻指引女士到左边的楼梯上楼,过程中女士做了自我介绍:“我叫廖牧,牧羊的牧。你叫什么名字?”
简臻答:“我叫简臻,简单的简,日臻完美的臻。”
廖牧赞道:“挺好听的名字。”
简臻耸耸肩,小声说:“可惜名不副实。”
廖牧扭头看了简臻一眼,眼里没有了笑意。
但简臻没注意到。
廖牧在简臻的带领下点了餐又取了餐,找了一个离空调较近的较凉爽的位置坐下。
廖牧面前是一份青椒牛肉盖饭并一碗冬瓜汤,吃过饭了的简臻面前是一碗解暑的绿豆沙。简臻拒绝多次无果,廖牧硬是要请她吃点什么。
廖牧这时才脱掉她的手套。
她的手并不好看,甚至可以说只用看的就能看出是粗糙的。
指甲修得很短,指头圆滚滚的,其上似有薄茧,仿佛长期抓握某些东西而留下的痕迹。
廖牧察觉到简臻的视线,也看向自己的手,并低声说:“这双手虽然小,但这是我的手。”
“啊,”简臻一听廖牧的话就发出一声轻呼,微微笑着说:“亦舒的话。”
廖牧问:“你看过这本书吗?”
“没有,只是知道这句话。”
“嗯,这句话说得很好不是吗?”
简臻点点头。
廖牧将手套递给简臻,问她:“可以帮我把手套上的绳结系上吗?”手套边沿原有一个固定用的绳结,廖牧解手套时将它们解开了。
简臻双手接过,说:“可以的。您要系怎样的绳结?”
“我说,你来做,可以吗?”
简臻顿了一下,她只是随口一问,想着绑个蝴蝶结就算了,不曾想廖牧居然对此有明确要求。简臻迟疑地答应道:“可以。”
在廖牧的指点下,简臻觉得自己仿佛是绑了一个中国结,那精巧!
成品也像是中国结,棱形的一个细细密密的绳结,缀在手套之上,倒挺像是原本就有装饰品,且很实用,戴上手套后,另一边手一扯,手套口就能收紧了。
简臻打量着自己亲手绑的精致绳结,默默回忆着方才廖牧说的步骤,觉得以后可以用在别的什么地方。
廖牧一直盯着简臻的动作,评价道:“你学得很快,你的手很巧,也很稳。”
简臻最不敢接受的就是别人对她手的夸赞,这比范旻远不可理喻的表白更让她惊慌失措,连忙摆手说着:“不是的不是的,我的手不好,做不了什么。”
简臻扔掉烫手山芋似的赶紧将手套还给廖牧。
廖牧接过手套,放到座椅旁边,问简臻:“为什么这么说?”
探究的目光,等待的目光,简臻被架住了,在廖牧的目光里几近无所遁形。
廖牧有一双很厉害的眼睛。
于是她索性说了,没有犹豫太久。
她不喜欢和别人说自己的怪异之处,连大学的舍友们都不知道她的手曾动过手术。但她此刻有点软弱,产生了不同寻常的分享欲,在廖牧面前。她安慰自己,她和廖牧只是一面之缘,以后不会再见了,稍微说一下应该没关系的。
简臻指着左手拇指旁的疤痕告诉廖牧:“我生下来时是个六指,这里,多长了一根手指。”
廖牧神色如常,眼角眉梢都不带动的,仿佛六指和感冒一样是再常见不过的疾病,根本不需要大惊小怪。
廖牧平静地说:“可你的手能够正常使用。”
简臻自嘲地笑笑,说:“嗯,可以。然而这并不能磨灭它原本不正常的事实。”
廖牧挑眉,饶有兴趣地看着简臻。
她的眼神似乎在说:是简臻自己过于在意了。
廖牧继续问:“你在你家里,也因为这件事而感到愧疚吗?”
简臻没有回答,她低下头,左手藏在碗后,右手拿汤匙搅动那碗绿豆沙,不成形的绿豆浮浮沉沉,全然被人为的浪潮所控制。
太弱小了。
廖牧不问了,只说:“看来你的父母不是太懂得安慰孩子。”
简臻的手轻轻抖了一下,迅速地瞄了瞄廖牧。她觉得廖牧看出了很多她藏在身后的事情和想法,她不懂廖牧为什么能看出来,也不懂廖牧看出来了之后为什么会选择说出来。
她有点要反省自己的冲动,可能是她自己藏得不够好。
廖牧仍然那般目光炯炯地盯着简臻看,她不想放过简臻,不谈过去,那便要谈现状和未来。
“你还找不到自己的立足之地吧?或者说,你还看不清自己的模样,因为你还没有模样。”
简臻闻言,迟疑地嗫嚅道:“我……是吗?”
廖牧似乎没听见,答非所问地说:“承认自己,或者说爱自己,首先要看清楚自己,可是你看向自己时,已经被过往的经历遮住了双眼,那就另辟蹊径,在重新建立一个自己之后,再看向自己。”
简臻的脑子被绕得有点糊涂,不去强行理解廖牧的话了,直接问:“什么意思?”
“找到你在这世上的立足之地,站稳了,然后走下去。行走的过程中,你的生机会焕发,你的血肉会重新依附你的骨骼而生,你会成为一个新的人。到那时候,你再好好地看向自己,再好好地认识自己,再用尽全力去爱自己。”
廖牧的话仿佛带有某种催眠蛊惑的效力,简臻的思维全然跟随着廖牧的话走了。
简臻无助地问:“那样……我该……怎么做?”
廖牧开心一笑,说:“跟着我学习漆艺吧。”
“啊?”简臻跟不上廖牧的思路。
廖牧脸上的笑落了下去,无奈道:“看你这懵懵懂懂的模样,就知道我这一行技艺要走向大众是任重道远。我说了,我叫廖牧。而廖氏漆艺的当家人,也叫廖牧。”
简臻瞪大眼睛看着廖牧,惊讶道:“啊,您就是……”
“嗯,我就是廖氏漆艺的当家人。”廖牧顿了一下,瞅着简臻,问她:“我不像吗?你觉得不可能?”
简臻赶紧否认:“没有,我不知道,我没想这个……”
廖牧想到了什么,重重地叹了叹,“说不定在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心里,日本的漆器还更出名一些吧?”
简臻仍是否认:“我,没有那么爱上网,所以您说的这些,我都不知道,不好意思。”
廖牧没管简臻的回答,脸上略带认真神色,仿佛在严肃地向简臻说明:“没有人愿意赞颂,正是许多传统工艺面临的困境。我们不仅仅需要一点关注,我们需要的是毫无原则的赞美,一头热的爱慕,以及不舍昼夜的追捧。”
简臻怔怔地看着廖牧,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似乎没有立场听廖牧的感慨和期盼,她既不是廖牧应该争取的拥有热烈情感的观众,也不是和廖牧一样的满腔苦恼的从业者。
但廖牧却在将简臻拖下水:“你愿意和我一起努力吗?”
简臻觉得很荒唐,“啊?我?”
廖牧肯定道:“是,你。”
简臻瞧廖牧不是在开玩笑,荒唐的感觉更甚,胡乱地说:“我?我怎么可能和你一起努力呢?我只是,这间大学里的普通大学生,我家又不是……”
廖牧打断简臻的话:“这些都没关系,你的身份和你的家庭,都不会对你我接下来要做的事产生任何影响,你只需要主动向我迈出这一步,往后的路,我会带着你走。”
简臻慌得将藏在碗后的左手都拿出来了,往前伸了伸,说:“可是我的手是……”
廖牧依旧认真地告诉简臻:“你的手是正常的手,它无法影响你,影响你的是你心里的胆怯和退缩。”
简臻被廖牧的肯定震慑住了。廖牧居然在肯定她的残疾之处,她的那只坏手,她被嫌恶了近二十年的手。
简臻怯生生地问:“我和你?一起努力?”
“没错。”
“那我需要做什么?”
廖牧宽和地笑着,轻声重复道:“跟着我学习漆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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