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涵把最后一行英文合同条款艰难地译成中文，按下发送键的瞬间，整个人像被抽掉了脊椎骨，瘫软在吱呀作响的二手转椅里。窗外，是城市永不疲倦的后半夜，霓虹透过没拉严实的旧窗帘，在天花板上洒下扭曲的光斑。空气里弥漫外卖盒隔夜残羹、陈旧纸张和廉价速溶咖啡粉混杂在一起的味道。这就是她现在生活的全部注脚——蜷缩在租金勉强付得起的老旧开间里，靠卖弄过时的文艺腔调填饱肚子。
“真棒。”她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呓语，声音干涩嘶哑，“恭喜你，任涵，离当初那个誓要革新独立影坛的意气风发，又成功倒退了一光年。”毕业时怀抱的电影梦，早被现实碾成了粉末，和地板缝隙里的灰尘搅和在了一起。
喉咙干得像砂纸打磨，残余的一点廉价黑咖啡还在胃里灼烧，得找点东西转移几乎要吞噬自己的烦躁和虚无。她拧开一瓶冰凉的矿泉水灌了大半瓶，带着自毁般的放纵，点开了视频网站上正被首页强推的那部长篇“现象级”恋爱网剧，《指尖的星光》。
她自虐般地快进到最新一集的关键情感戏。屏幕里，号称亚洲新晋顶流和纯欲小花饰演的男女主角，在一处空旷得能跑马的绿幕假背景前，大概是试图打造“仙境邂逅”的意境，开始旋转。
男主角深情款款地托着女主角的腰，女主角配合地微微后仰。慢镜头开始生效，华丽的裙裾飘起，镜头围着这对璧人360度环绕拍摄。
一圈。
他们的眼神隔着十厘米在“深情”凝望。
两圈。
音乐烘托得仿佛要生离死别。
三圈……
任涵面无表情地盯着屏幕右下角的时间码，从01:25 跳到 01:35。
她的右手无意识地伸向放在油腻小餐桌上的劣质饼干，想缓解心头莫名的焦躁。
四圈，五圈……
男女主角还在旋转，表情像是被固定在脸上的面具，肢体动作僵硬得如同上了发条的木偶，背景绿幕的粗糙边缘在慢放中显形。旋转的动作单调、冗长，毫无情绪的递进或变化。
任涵塞进嘴里的饼干碎屑变得难以下咽，胃里因贫乏现实而生的邪火，混合着眼前敷衍到侮辱智商的情节，噌的一下窜上头顶！太阳穴突突直跳，白天被甲方挑剔、被微薄稿费压榨、被生计反复摩擦的憋屈，此刻全找到了倾斜的出口——就是眼前这坨包装精美的工业糖精！
她的手指像被毒蜂蛰了一下，猛地从鼠标上弹开，又立刻狠狠按下去，啪地一声暂停了视频。画面恰好卡在男主角表情放空、女主角裙摆糊成一团特效的丑陋瞬间。
“操……这导演脑子里灌的是海河水还是黄浦江的泥汤子？”她几乎是用胸腔的力气在低吼，被这毫无美感和叙事效率的玩意儿彻底点燃了，“拍MV呢？还是在给全国观众义务治疗原发性颈椎病？整他妈十分钟？十分钟啊！”她扫了一眼那长长的时间条，只觉得血压都要冲破天灵盖。她家的金毛追着自己的尾巴转三圈都嫌晕，还得找个骨头嚼两口缓缓呢！
屏幕幽幽的光映着她苍白又因激愤而泛起不正常潮红的脸。许久未曾有过的、混杂愤怒和嘲讽的锋利情绪，顺脊椎一路爬升。深埋在她骨子里，曾经对电影艺术近乎偏执的理想和批判欲，被庸常生活层层覆盖、几乎已锈蚀的棱角，在这一刻被劣质的垃圾彻底刮擦，露出了森白的本色。
管它什么生存压力！管它什么谨小慎微！此刻，她需要尖叫，需要把带铁锈味的浊气吐出去！她用力拍了一下面前老迈的ThinkPad，键盘发出濒死的呻吟。电脑屏幕闪了闪，顽强地亮着。
必须开喷！必须把这个破剧、这个把观众当傻子的导演和编剧，喷得体无完肤！
她几乎没有犹豫地点开了浏览器主页上熟悉的血红色图标——豆瓣。她的账号“盐酥小黄鱼”赫然在列。ID是她几年前在电影学院旁念书兼写地下影评时注册的，带着点戏谑和不驯。那时她还意气风发地顶着这个ID在独立电影论坛上和一群同样愤世嫉俗的文艺青年唇枪舌战，锐评四方。账号的简介栏里还挂着一句旧年签名：“用锋利的语言撕开虚假的银幕。”签名现在看来，像黑色幽默。
此刻的任涵没心思去管什么黑色幽默，无名火烧得她指尖滚烫。她啪啪啪地新建帖子，直接挂上了《指尖的星光》最新一集的标题。
指尖在键盘上几乎要敲出火星：【#指尖的星光#EP18——导演脑子进水了吗？！！！】
一行字砸出去，像点燃了导火索，后续的毒液喷涌而出：
【我真是开了眼了！！！男女主是吃了强力定型水还是装了木头关节？在一个假得不能再假的背景板前，抱在一起转圈圈能转整整十分钟！十分钟！！！导演，你是生怕观众不知道你买了最新的旋转云台舍不得浪费是吗？还是你老家开康复中心的，想给我们全国观众来个免费颈椎拉伸？！】
手指在键盘上飞舞，速度奇快，每一个字都裹挟着积压太久的怨气和刻薄：【编剧呢？编剧脑子一起被门挤了？这十分钟的旋转有任何情感递进吗？有叙事作用吗？除了证明两位主演的平衡感可能还不错外，能贡献半点毛线的剧情推动？写不出戏就安排转圈圈凑时长？我家的金毛转两圈都知道去找个骨头啃啃，麻烦您二位找找戏行不行？我看你们脸上就刻着四个大字——“被迫营业”！还TM营业得特别敷衍！[怒火中烧.jpg][鄙视到地心.jpg]】
还不够，远远不够！十年如一日的敷衍和审美降级，简直是对所有真正热爱故事的人的羞辱！任涵深吸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嘶吼着敲下最后一句极具杀伤力的总结：【导演！编剧！麻烦睁开眼睛看看世界！现在都2025年了！观众审美是在进步的，把观众当二傻子糊弄的时代早过去了！你们用脚做出来的东西，凭什么用顶流的脸和铺天盖地的营销忽悠观众买单？要点脸行吗？】
一连串刻薄到极点的质问和符号如连珠炮般砸在编辑框里，任涵敲完最后一个感叹号，指尖还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她甚至懒得回头检查一下错别字，只有歇斯底里后虚脱般的痛快，食指猛地向下一砸——点击了“发送”！
蓝色的进度条一闪而过。
“发送成功！”的系统提示弹出。
帖子下面唰地刷新出来几条寥寥无几的回复，大抵是半夜还在泡网的夜猫子。
“卧槽！暴躁老姐！”
“楼主夺笋啊哈哈哈哈，不过……我也觉得转得脑壳疼。”
“嘴是真毒，但……好像话糙理不糙？[吃瓜]”
任涵觉得一阵眩晕袭来，手指点开“盐酥小黄鱼”头像的页面，粗暴地按下了“退出登录”。屏幕黑了，剩下windows经典的蓝色屏保在缓缓漂浮。“啪”地一声狠狠合上笔记本那沉重又卡顿的盖子，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像是给自己失控行为敲下的休止符。紧接着，她伸出脚，以发泄般的力道，对着桌子底下嗡嗡作响的路由器就是一下。
噗嗤——
闪烁的蓝色光芒熄灭，网络被物理切断了。
世界，清静了。
极度的疲惫和后知后觉的荒谬感如同潮水般拍打上来，她身体像被掏空了一样，凭本能踉跄几步，栽进了身后铺着廉价深蓝色格子床单、边缘已经塌陷的单人床上。脸埋进枕头里，布料残留的洗涤剂混合了一丝汗味，是日复一日挣扎留下的证据。
“真是疯了……” 她模糊地咕哝了一句，带着对自己这场突如其来网络暴怒的嘲讽。
后悔吗？好像有一点，但后悔很快被翻涌而上的浓重睡意吞噬了。白天翻译枯燥法律条款的疲惫，熬夜积攒的酸涩，还有被这沙雕网剧彻底点燃又被她倾泻出去的邪火，共同作用成了最强的安眠药。意识迅速沉沦，窗外遥远又模糊的警笛声成了最后的背景音。
任涵做了个短暂又光怪陆离的梦。梦里，她又回到了学院旁边满是烟味、咖啡香和荷尔蒙的小放映厅。银幕上不是工业糖精，而是充满实验性的胶片影像。周围坐着的也不再是虚拟ID，而是一个个眼神锐利、面容清晰的同学好友。还有……一张侧脸隐在暗处的轮廓，线条锋利，眼神专注地看着银幕，指尖有节奏地轻点座椅扶手。那是……
画面戛然而止，碎裂了。
然后，一阵疯狂的、持续不断的、犹如蜂群炸窝般的“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声从深渊里硬生生拽了出来。眼皮沉重得像是灌了铅，脑子一片混沌，什么声音？
她烦躁地皱眉，把脸更深地埋进枕头，试图隔绝来自地狱的噪音。但声音锲而不舍，像一百个指甲在黑板上同时疯狂地抓挠。是手机？不对，她睡觉习惯把手机开飞行模式。是电脑？那个路由器！
任涵猛地睁开眼，光线从没拉严的窗帘缝隙直射进来，扎得她眼泪都快流出来。她这才惊觉，后半夜自己摔进被窝前，不仅粗暴地合上了电脑，还一脚踹飞了路由器。难怪这一觉睡得毫无干扰，却也被突如其来的网络恢复的提示浪潮淹没。
她从床上弹起来，赤脚踩在冰凉廉价的地板上，冲到书桌前。合拢的老旧ThinkPad，似乎正因接收到的海量信息而在桌上微微颤抖。她一把掀开盖子。
屏幕亮起，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桌面右下角，血红色的豆瓣图标上，代表未读消息和通知的小红点——爆了！红色的数字疯狂跳动，从99 变成一团浓得化不开的深红！像滩灼热的血。心脏骤然一缩，极其糟糕的预感。
任涵的手指冰凉，甚至有些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她深吸一口气，颤巍巍地点开了刺眼的红色豆瓣图标。
网页卡顿了足足三秒，才艰难地加载完成。
她的个人主页——一片恐怖的鲜红海洋。
转发：5万
评论：8万
点赞：12万
@我的：未读数直接显示省略号……
每一个数字都庞大得像冰冷的墓碑。
首页最顶端，一个顶着蓝V官方认证的ID截图被疯狂转发，死死钉在最显眼的位置：
【导演高_文：离婚三年，你审美还是这么土。编剧是我。#指尖的星光# 】
下面附了一张图。虽然个人关键信息都被打了码，但醒目的标题大字和民政局的红色印章刺得人眼睛生疼——是离婚证！
轰——！！！
仿佛一颗炸弹在耳边爆开。任涵的耳朵里灌满了嘈杂尖锐的嗡鸣，眼前的画面都开始摇晃、变形。她只觉得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僵硬得动弹不得。
高尔文……
她的前夫。
三年前被她以“你的东西毫无灵魂，匠气十足，向资本摇尾乞怜”这样刻薄话语彻底否定、然后签字离婚的男人。
现在，是这部被她在网上喷得狗血淋头的年度热播剧的导演兼……编剧？
他甚至还挂着官方认证，指出了她“盐酥小黄鱼”皮下早已无人知晓的身份——他的前妻，任涵！
热搜榜上挂着的话题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视线里：
导演高文前妻任涵#（爆）
盐酥小黄鱼翻车现场#（热）
编剧高文回应毒舌网友#
任涵导演夫人#
指尖的星光旋转圈圈#
其中一条热转的截图，赫然是她杀人诛心剧评下，“导演高_文”ID后面的官方认证V和那句“离婚三年，你审美还是这么土。编剧是我。”的回复。
她的手指滑动屏幕，更多的内容洪水般涌入她的视线：
【卧槽卧槽卧槽！年度大瓜！毒舌网友竟是导演前妻？】
【任涵是谁？？这名字有点眼熟？？】
【快扒！！导演高文前妻！八组呢！鸡血组呢！出来干活了！】
【破案了破案了！楼主快看我扒出来的考古链接！[链接：高文导演学生时代获奖短片专访：灵感来源于初恋女友任涵]！】
【我操！真的是她！采访里那个背影照片，和几年前影评小号流出的生活照角度一模一样！那个豆瓣号叫“光影捕手”吧！】
【“光影捕手”？？那个点评特别犀利、后来被扒出艺考分数巨高但没进电影学院的神人小号？原来是她？？】
【对对对！是她！当年她在博客（被存档了）狂骂商业片是狗屎，要追求纯粹的电影艺术！结果转头跟自己搞纪录片的初恋结婚了？这是咋回事？】
【惊天反转！楼上的，看我找到的老论坛私密组截图！据说是知情人爆料：两人离婚了！而且就是女方提的！理由好像是嫌高导当年拍商业广告、拍宣传片太媚俗，没了艺术追求？“向资本低头”！“灵气全失”！嫌高导“铜臭味”太重！[截图].jpg】
【嚯！好家伙！典型的“上岸第一剑，先斩意中人”？】
【这是嫌高导没出息，结果离婚三年，前夫功成名就拍了爆剧？前妻还在网上哔哔人家作品是垃圾？这是什么样的心理落差？】
【哈哈哈哈哈哈！什么叫现世报？！当初骂人家媚俗没艺术追求一脚踹开，现在人家做出收视冠军了，她又跳出来酸鸡？审美这么高级还住这种破地儿（看照片里背景墙皮都掉了）？】
【啧啧啧，“盐酥小黄鱼”原来就是甩掉潜力股的缪斯女神啊！脸疼不疼？后悔药还有得卖吗？[大笑]】
讽刺、挖苦、幸灾乐祸的声音像无数根钢针，扎进任涵的眼睛，刺穿她的耳膜，碾过她的每一寸神经。一张张清晰度不一、明显是从她早已废弃的社交账号里扒出来的照片被疯狂转载：
一张是好几年前在某个破败小型影展上，她裹着朴素围巾，专注地看着老式胶片放映机，侧脸青涩但眼神锐利（账号“光影捕手”泄露）。
一张是更久远的艺考放榜时，她挤在人群中，仰头看着榜单自己名字那一栏，笑容灿烂（也不知道是哪年哪月被人拍到的公共场合照片）。
甚至还有一张极为私密的、显然被朋友上传过但早已删除的合照：她和高尔文，在大学时某个电影社团活动的角落里，两个人都顶着年轻稚气的脸。他拿着DV机对着她，她在画分镜草稿，阳光很好，两人中间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眼神却交织某种外人难以插足的默契。而此刻，这张照片被无情地配上血红大字：“当年清高‘缪斯’，今日落魄前妻？”
“落魄前妻”…… “在线挽尊”…… “酸鸡跳脚”……“现世报”……
每一个词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她脸上。滚烫的羞耻感夹杂恐慌淹没了她，让她几乎喘不过气，社会性死亡带来的窒息感扼住了喉咙。
三年前签下离婚协议时的决绝感，和高尔文当时苍白的脸、眼底难以掩饰的受伤和难以置信，此刻无比清晰地回放起来。
她当时说了什么？她说：“高尔文，你看看你现在做的东西！你忘了我们要拍什么了吗？我不想和满脑子只有KPI、被资本豢养却还自鸣得意的‘匠人’在一起！”
字字如刀，那是她认为斩断所有庸俗和妥协的刀。
而此刻，这把刀翻转了刀锋，精准地捅回了她自己身上，捅得她体无完肤。
手机屏幕还在闪烁新消息的提示光，任涵的目光死死盯着热搜榜上灼热的话题#任涵导演夫人#。她想尖叫，喉咙却堵得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猛地伸手，用尽全身力气，再次狠狠地合上了泄露了她所有狼狈和底色的笔记本电脑。
屏幕彻底暗下去。但是这一次，响彻网络的嘲笑和深扒，已经像空气无孔不入。她堵不住耳朵，更堵不住无数手机后、屏幕前，因这场戏剧性反转而兴奋探究的眼睛。
社死的帷幕，已然高悬，而她被困在中央，无处遁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撒花][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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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嘴炮一时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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