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泽突然在距离穆远一步远的距离停了下来,张开的嘴唇微微颤抖,还没说出什么却先红了眼睛。
“她,”他别开头深呼了一口气,“我最厌恶她那副模样,她想替杨氏还债,卑躬屈膝地讨好我……”
“你知道最恶心的是什么,她说她心悦我哈哈哈,她心悦一个残废的下人?我当时就不信,后来,”他又扯着嘴角颇为嘲讽地笑了出来,“你知道为什么杨氏急着把女儿嫁出去吗,因为她早已不是贞洁之身。”
穆远屏息听着那人近乎平静又疯狂的语气,让杨婉失去贞洁的不是丰泽……可杨婉心性淑均、惜身如玉,理应不会与他人有染。
丰泽又道:“我给过她机会跟我走,可她犹豫了,她终究舍不得她这千金小姐的身份,你们这些人高高在上,对我只不过是对流浪狗的可怜罢了。”
“没有人可怜你,是你太看低你自己,”穆远抬起眼,敛眉道,“贞洁,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判词,你简直荒唐至极!你在意的究竟是她对你的情意还是所谓的贞洁?你可有问过她实情如何?你可有关心过她身体是否受伤?就凭借这个你就杀了她!?”
“她从来都没爱过我!”丰泽咬牙道,顿了半刻又道,“当然,我也没相信过,是我杀的又如何?”
长时间卑微的人越是低入尘埃,便会越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唯一视若珍宝的就是的自尊,好像他承认自己曾经动过心都是一种耻辱。
穆远忽而想起小时候丰泽跟在穆小公子身后的小心翼翼的样子,他知道这人心里藏着极大的苦痛,但这就能为滥杀无辜提供正当的理由吗?
若自己身在泥潭,只能如此这般往下陷吗?
穆远手中的剑转了个方向,肃声道:“你只在意自己的过去,可有看过脚下的路走向何方?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丰泽吼道:“我已经走投无路了!都是你们逼的!倘若你走到穷途末路这一步,你就会觉得只不过死几个人而已算不了什么。”
丰泽刚说罢,便以更猛的攻势冲了过来,穆远无意杀丰泽,可奈何长剑对匕首,他稍微不注意就可能一剑刺穿那人的胸膛。长短兵器对阵间,碰上丰泽那不要命的打法,穆远顾虑颇多、束手束脚施展不开,硬是把闫慎一把利剑打成了惨兮兮的败兵。
正当他准备侧身躲过一刀时,突然系统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系统:[任务警告!警告!警告!闫慎黑化值上升100%,当前黑化值350%!!!宿主将接受惩罚。]
什么情况!为什么突然上升了100%?闫慎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穆远一瞬间犹如雷劈,还未等他细想,突然喉间涌上一股血腥味,膝盖直直跪在地上,一口血涌了出来。
丰泽趁着穆远无暇顾及,一只手狠狠冲来扼住他的脖子,将人抵在了地上,穆远的身子猛地撞翻了木桌,这一下让胸腔内闷堵更甚,喉间一阵阵发紧,眼前眩晕发黑,还要听着丰泽疯了般在他耳边嘶吼,他死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煎熬过!
丰泽道:“刚才不是很神气吗?刚刚不是还在谴责我吗?哈哈哈哈,瞧瞧你这副模样,以为跟着闫慎他就能保你?你若死在我手上,或许还能爽快些,若是那一天触了闫慎的霉头,怕连个全尸都没有吧……当年那老头不要我,我以为他有多大能耐,教了十年教出来个闫慎的榻上人……”
穆远怒道:“我不会!”
丰泽道:“什么不会?”
穆远恨声道:“倘若有一日我走投无路,也断然不会是你这般模样!”
丰泽这厮已经完全没了理智,说话想起来哪说哪,整张脸已经扭曲,他一膝盖狠狠压向穆远肋骨之间,带着诡异的笑意居高临下的看着穆远。
他已经听不进去任何话,视线落在穆远执剑的右手上,喃喃道:“夫人说,我这双手生来是给人捧茶的,你这双手是用来题诗作画的……砍了是不是连笔都拿不起了?”
穆远咬紧了牙,系统冲击着他的头皮,胸腔涌上的血从嘴角溢出,攥紧剑柄的手心已经微微出了汗,他完全动不了!
丰泽一刀刺向手腕的瞬间,房门被一脚踹烂,匕首堪堪落下,利箭却更快地射穿了他的胳膊,匕首顺着他手心划过一道口子。
丰泽还没站起来,门外就涌入了十几个身着暗紫纹官服的大理寺下属,一脚踹在膝窝,给人扣上了枷锁,连带着缩在角落的杨德发一起拖了下去。
穆远猛然回头,却发现来人是长风。
不是闫慎?
他并不是觉得闫慎应该救他,而是下意识感觉到闫慎是不是真的出了事。
他扶着地板撑起身子,问长风道:“闫慎呢?”
“带走!”长风没有搭理他,冷睨着丰泽道,说罢就转身欲走。
“长风!”穆远斟酌了一下用词,“大人可能出事了。”
长风这才回头,觉得这人简直见识短浅,淡淡道:“大人不会出事,管好你自己。”
什么叫做不会出事!这人怎么这么漫不经心。
系统终于停下了它那刺耳的警报声,用着绝对冷漠的声音道:“闫慎在大理寺一众中武功最高,追凶逮捕,从未失手过,宿主不必担心。”
系统自然不具有人的感情,穆远也未与它多解释,只是对长风道:“是闫慎派你来的?哪条路去西市最近?告诉我!”
长风自此见穆远第一眼开始,就觉得此人用心不纯,接近他家大人,还抹黑他家大人清白,遂不耐烦道:“都说了大人不会出事!”
穆远心下了然,肃声道:“皇上命我自证清白,我有皇命在身,若是耽误了,谁都负不起责任。”
长风思忖了片刻,半情不愿地给指了路。
***
时间刚刚好,今日是第七日,他刚一从鸢尾楼出来,天色已经从一片漆黑慢慢褪成了浅浅的灰,黎明已经带上了深秋的冷意。
穆远随便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将手腕受伤处缠了几圈,臂弯间搭上一间大氅,就径直向西市疾步走去。
他走了一阵身子有些微微发热,下意识抬起手腕,却发现没有表可以看时间。
不知道是他走得慢,还是东西两市即便抄近道路也很远,他每走一步都能听到自己身体某处骨骼错位咯嘣声,浑身的酸痛感片刻都不曾停息,丰泽不会真把他胸口的肋骨快给整断了吧?
还有这死系统,也没说过闫慎黑化会直接影响到他的生命安全!
还有这闫慎,要是没事倒是回来快些啊!动不动搞什么黑化……
人在身体不适的时候,一分怨气都会被万分放大,他满心怨气地将地上的石块一脚踢出了几米远。
石子咕噜咕噜地滚到了马蹄之下,打了个转慢慢停了下来。
闫慎勒了缰绳,却迟迟没有下马的动作,眯了眯眼才看清来人是穆远。
他来这做什么……
穆远背对着晨光,疾步走上前去,闫慎看着对方向自己走来,反应了一阵,才翻身下了马,可还没等他开口,穆远却一把捧住了他的脸。
他立刻愣在了原地,穆远的掌心很热,热得他不自然地偏了偏头,薄唇微动,正想开口问这人又在犯什么病,这里大街上一个鬼影都没有,有什么装深情的必要。
事实上闫慎要是能看见自己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便不会觉得有病的是穆远,他现在才像是一个病秧子。
穆远刚刚心里不爽快,抬眼看见闫慎,只见他脸色一片惨白,浸在晨光的冷色里越发看不见一丝血色,闫慎本来就偏瘦,藏蓝色绣云纹束腰长袍直直垂下,远远看去整个人单薄的一片,脚步虚浮,虽说是牵着马走来,好像下一刻就要被马拉倒一般,如此这般,任他有再大的火气也发不出来了。
走近之后,这人额前的头发还湿湿的,他都怀疑闫慎是不是和人打架失了手掉进了水坑里。
闫慎抿着唇,依旧摆出一副狠厉冷峻样,可偏偏穆远这瞎子觉得眼前的少年狼狈得有些可怜。
他下意识蹙着眉,捧向闫慎的脸,皮肤下冰凉的触感冻得他一个哆嗦,闫慎不仅额发是湿的,连带着衣襟都湿了一大片,穆远的视线落在他的脖颈处,不知是谁的血……都已经干了。
他垂眸片刻,把臂弯的氅衣散开,给浑身冻成一根冷梆梆冰棍似的少年披上,他边系绳带一边道:“大人这是在河边同人打了一架,打输了?”
闫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穆远给他披着衣服,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那人说的话上,盯着穆远质问道:“你哪只眼睛觉得我会输?”
穆远系好氅衣,轻笑道:“哦,没输啊,看着眼睛红红的,以为被欺负了。”
闫慎的眉头都要拧成一团了,这人是把他当三岁小孩哄吗!
穆远后退半步,绕到他身侧,从他手里拽过了缰绳,温声道:“衣服还是湿的,骑马吹风太冷,我们走后回去,这大氅厚实,您走回去身子能暖和些,我给您牵马。”
闫慎见穆远在这,便知丰泽已经抓住了,他侧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穆远心道他要是说等他,不用想都知道他会说两个字:“多事。”
何必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穆远随口道:“丰泽被长风带走了,至于我,散步,活动活动筋骨,正巧遇上了。”
他佯装伸开双手转动胳膊,结果真的“咯嘣”响了一下,面上憋着的苦色全从写在眼里了。
闫慎顿了片刻,没说话,转身便走了,走了几步发现穆远没跟上来,他回头道:“怎么,还走不走了!”
穆远离得七八米远,颇为无奈的指了指旁边的马,尴尬道:“我走,它不走……”
闫慎瞧着自己的宝贝马儿趾高气昂与穆远对峙的样子,眼神稍稍闪动了一下,他侧过头去,用舌尖轻轻抵了抵左腮,整理好表情之后,手指置于下唇吹了声口哨。
穆远还没看清闫慎刚刚是不是在笑!他一个踉跄差点被这马给拽趴下。
远处晨光已悄然亮起,拉长着万物的影子,一人在前面悠哉散着步,一人被一只脾气颇为暴躁的马拉着走。
***
日头刚刚升起,东市已经有小商小贩摆出了摊子。
系统在穆远面前展开了一副东市地图,东市处于繁华地段,能住在这里的多是达官显贵。一般百姓多是住在西市。
金手指没有一个,工具书倒是备得很齐全。
闫慎走在前面,眼看要直接拐进右边,穆远立刻拉住他的胳膊:“大人,大理寺应当朝北走啊?”
闫慎一如既往地抽出自己胳膊,漫不经心地看了穆远一眼,脚下步子没见停,懒懒道:“我何时说我要回大理寺?”
穆远:“……”
穆远身上左右肋骨都疼,一路走来还被马牵着跑,三天没休息一天没吃饭,铁打的也禁不住,这不该回大理寺结束一切了吗?怎么还没完……
穆远牵着马小跑到闫慎身边,喋喋不休道:“那这是去哪儿?长风他们知道我们现在不回去吗?万一回去晚了会不会耽误什么事?会不会——”
闫慎止了步子,抬手用马鞭手柄抵着穆远肩膀,把人推出一臂远,不耐道:“我看最耽误事的是你,想走便走,我可有拦着你?”
闫慎真是怀疑自己真是疯了,怎么会听他的话就这么走回来,这人身上还有伤,还不能走得太快。
若是骑马,他早就回府把这一身血污换了,现在倒打一耙还觉得他耽误事?!
说罢他丢下一个冷冷的眼神就径直向前走去,留下穆远一个人站在原地一脸震惊,偏偏这马还颇为暴躁地发出浓重的鼻息,好像下一刻就要把他撂倒在地。
物随主人,和闫慎简直一模一样。
他可是舍命陪君子,全身都快散架了,他当初到底是有多想不开会觉得闫慎会出事?
可闫慎一不高兴,系统就会滴滴作响,等把系统任务完成了,他一定头也不回地衣袍一掀就走人!
穆远朝着自己额头拍了一巴掌,苦声道:“大人,我没说我走——”
又是小半个时辰,前头是远远看去只有一座府邸没有路了,穆远心叹终于到头了。
府邸朱门敞开,四周红砖青瓦,门口还立着两樽气派的大石狮子,头上的牌匾上气势恢宏的地写着三个字——“沛国府”。
《史记》上记载燕朝开国功勋不过三位,其中沛国公裴尚就是其中一位忠贞文臣,先帝特赐爵位世袭,裴家世世代代子孙均留名青史,陪着皇帝几乎走遍了燕朝的大半辈子,至于后来的不肖子孙争权夺位、危及皇权摸黑了先祖,这都是历史的常态了。
穆远对着时间表,燕文帝在位时裴尚还活着,他此生竟然能够见这位流芳百世的忠臣!想到这里一直耷拉的腰背都蓦地挺直了,这好比后生见了诸葛亮,回去不得得意一辈子!
闫慎不会是要带他拜访裴尚大人吧?闫慎都不收拾一下自己这副落汤鸡的样子吗?说起落汤鸡,穆远忽然觉得自己穿这衣服是不是有点简陋啊……
还没等他想完,闫慎原本向前的脚步瞬间一转,朝着右侧拐了去。
穆远道:“大人,我们不进去吗?”
“进。”
“那怎么不走大门?”,闫慎没说话,但穆远却恍然大悟,“我知道了,大人一定是嫌太张扬,也是,沛国公素以廉洁忠良闻名天下,多少人想拜见都没有机会,若是就这么走进去,定然引人猜忌,走后门不错,走后门也可——”
“到了,小声点,去栓马。”闫慎冷不丁打断道。
以。
这个字被穆远硬生生吞了下去。
穆远看着眼前四丈高的墙摸不着头脑,直愣愣地把马栓好才发现不对劲。
他们这偷鸡摸狗地算什么……
直到他看见闫慎一个翻身踩着旁边那半矮的莲蓬水翁翻上了墙,身手敏捷,驾轻就熟,他才幡然醒悟。
闫慎要带他翻墙!
闫慎坐在墙上,支楞起一只长腿,居高临下地瞄了他一眼,又回头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催促道:“没人,快些。”
穆远也小声回道:“大人,这怕是不妥,私闯他人住宅,要被抓的,而且关键是,不道德……”
穆远一脸难为情的样子,说实在的作为现代人他马路上的栏杆都没跨过一次,这要让他入户盗窃,真是要命。
闫慎看了他半刻,瞧着穆远又是皱眉又是叹气,心下竟觉着从这人身上寻到了些乐子,他侧首笑了声,回头道:“我现在信你没在丰泽的案子上动手脚了。”
“因为胆子小啊。”
穆远下意识就想给驳回去,他本来就和这案子没半毛钱关系,而且翻不翻墙这是胆子问题吗?!
可当他举目望向闫慎的时候,却怔愣了一瞬。
闫慎手肘支在膝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扶着下颌,他回头说话的时候已经收敛了笑意,但眉目依旧是舒朗的,身后刚好是的暖阳,少年望着他,眸如朝露般明净纯亮。
穆远从来没见过闫慎这样一身松快地说过话。
系统:[恭喜宿主,闫慎好感度上升5%。!!!现在闫慎好感度-195%,黑化值不变。]
穆远被系统叫回了神,加的是好感值,他略有遗憾地想到,他原本以为是降低黑化值,不过没关系,只要是好的数据就行!
只不过这个好感值若是加满了会有什么影响吗?最起码不会再为难他吧,他要求不高,只要闫慎别再给他这赤诚之心再浇凉水就行。
“你到底上不上?”
闫慎心情一松快,连带着穆远都如释重负,系统任务第一,只要闫慎心情好他就能离苦得乐,他在心中默念两遍,开口道:“上!听大人的!”
就这样穆远颇为艰难地爬上了墙,这墙砌得要更厚,人坐在上面确实稳稳当当。
闫慎全身上下就属腿最长,上下墙对他来说简直算不得什么事。
可把穆远难住了,骑虎难下,上山容易下山难这不是吹嘘的。虽说他也是个身材高挑的男性,但这高度着实不低,而且说实在的他能和闫慎比吗,闫慎武力值大理寺第一是连系统都承认的,他就是个文人,身上就那点防身的功夫……
他眼看闫慎拍拍衣摆要走人,他犹豫道:“大人别走,要不……要不你护我一下?”
闫慎回头见穆远还没下来,眉间先是蹙了起来。
穆远心道要完,他立刻挽救道:“大人别误会,不用接,你就站在旁边,我见着你心里踏实。”
对,主打一个心理作用。
而且他就不相信闫慎若是真见他摔了会见死不救!
闫慎薄唇微动,其实他也没有要误会的意思,不就是搭把手这么简单的事?这人这么紧张做什么。
一个人的习惯很难自己察觉,闫慎都不知道他看人总是习惯性地蹙着眉,但穆远发现闫慎只要一皱眉头,要么是生气,要么是思虑,但刚刚无论是哪种,对于这么尴尬处境的穆远来说都不是好兆头。
闫慎道:“你下来。”
穆远知道闫慎不喜与人触碰,刻意避开了直冲闫慎胸膛,只是在落地的时候轻轻扶了一下闫慎的胳膊,站稳一瞬立正撒手。
穆远正心里暗喜自己这一跳简直完美,既没失了面子,也没惹着闫慎,他突然发现系统给他的这身体武力值还是不错的……正得意的时候,系统机械的声音响起来。
系统:[检测到闫慎好感度变化,下降5%,恢复初始值-200%。]
穆远犹如被冷风扇了个巴掌,什么情况!!!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闫慎面无表情地拽了拽袖子,好像穆远给他带了多少灰尘一般,抬脚就走。
他折掉了只秋海棠,手里一边摆弄着花儿,一边想到这人倒是听话得很,很好,就这样最好,谁拉一下他的衣袖他都会觉得又脏又烦,这人最好以后不要碰到他,哪根手指碰就折了哪根。
穆远满头雾水地跟在后面,扶着额角叹了口气,将闫慎摧残过的那朵秋海棠捡了起来。
这个庭院不大,但却种满了花花草草,其中就属秋海棠最多,道上的落叶也都被扫到了一边,一看就是有人悉心照顾的。
正当穆远要跟着闫慎进屋的时候,闫慎突然在门口止了步子,皱着眉侧目凝视着他:“我要沐浴换衣,你进来做什么。”
沐浴换衣?闫慎住在这里?闫慎为什么会住在沛国公府上,他们连姓都不是一个啊。
一股西北风吹过来,穆远打了个冷颤道:“大人我——”
闫慎把穆远方才的神色尽收眼底,脸色蓦地更沉了,出口打断道:“你就站在这里,无事不准进来。”
无事不准进来,那有事就能进来了?
穆远心里的算盘还没打完,紧接着就是一阵“砰”的关门声冲进了耳膜。
他望着严丝合缝的门,眉峰一挑,自嘲地笑了一声,便掀袍坐在台阶上,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一只王八,旁边大大地写了闫慎两个字。
他心道,这小孩子性情也忒明显了吧,真不懂这样的人是怎么制定法典开创法制的,教科书上写的闫慎执法严苛、处事严谨、沉着自持都是真的吗!
正当穆远百无聊赖地望向不远处的小拱门的时候,突然传来了一阵女声。
“夫人,您慢些走,当心摔着。”一丫鬟在后面急切地说道。
穆远立刻起身环视了四周,都是些低矮的花草不足以藏身,眼见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情急之下硬着头皮溜进了房子,借着门缝看外面的情况。
只见来人是个容貌姣好的妇人,身着深色菊纹绉纱罩衣,发饰不多但远远看着都是一等一的黄金首饰,脸上看起来虽然是一副忧愁的落魄样,但举手投足间却尽显当家主母的矜贵。
穆远仔细瞧着,那妇人手里还提了一个点心盒子,步履匆忙地径直朝着这边走来。身后的丫鬟小跑着叫她,她都没应一声,只是一股脑地向前走,穆远见她走起路来虽然着急但是仍旧肩背挺直,是世家小姐的习性,可又有点瘆人,仔细看去却觉她眼神空洞,若是晚上,穆远觉得她走起路来简直就像幽魂。
穆远即刻退后,提着一颗心,转身疾步向内室走去,过了一道屏风正当他要叫闫慎的时候,门被打开了。
来不及了……
突然他被一阵力道拽到了隔扇之后,闫慎怕他碰到哪里又发出声音,一只手捂住他的嘴,一只手护住他的脖颈,把人往自己跟前带了带。
就在这逼仄的空间里,穆远的手搭在闫慎的后腰,略微潮湿的发梢轻轻划过他的手背,湿湿痒痒的触感才让穆远蓦地回过神来,闫慎显然是刚刚沐浴完!头发都没来得及擦干,身上只穿了件白色的内衬,内衬的领子稍微开得有些低,穆远一抬眼便能看到凝着的水珠顺着结实的胸膛滑落。
这什么尴尬场面啊,穆远呼吸滞了一瞬,赶紧转移了视线。
他只露出一双杏眼直直地看着闫慎,闫慎没有看他,而是神色颇为紧张地盯着外间。
穆远被捂着嘴,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闫慎”,直到掌心传来温热的吐息,闫慎才倏忽间反应过来,看了穆远一眼,松开了手。
穆远用口型道:“她是谁啊?”
闫慎第一次毫无攻击性地垂眼看了穆远片刻,眼底蕴着万般复杂的情绪,呼吸听起来有些沉重,却没有说什么,再一次朝着那妇人看去。
闫慎眉心从一瞬间的无措茫然,渐渐地蹙成一团,眸光渐渐暗沉了下去。
穆远察觉到闫慎身体的僵硬,正想开口,却听见丫鬟道:“夫人,公子应当是已经走了。”
那妇人失神道:“不会的,玉郎从小就听话,去哪一定会和我说的,对,一定会和我说的。”
那妇人重复了自言自语重复了几遍之后,又朝着里间走来。
内间的几道隔扇都是打开的,他们所在的这道隔扇靠墙,不易被发现,以防万一闫慎闻声又往里面挪了挪,一手扣着穆远的后颈把人按向侧肩,一手搂着穆远的背,只能尽可能地缩小两人之间的距离。
穆远万万没想到闫慎会这么做,他觉得闫慎会破罐子破摔暴露身份都不会这么和他接触。
惊吓未过,他全身酸痛正想动一动,突然被闫慎这么一扣,一没留神嘴唇擦着闫慎的喉结而过,喉结处温热柔软的触感让闫慎猛然一颤,刚刚还在操心外面人的动静,此刻那些忧虑轰然散开,大脑炸出了一片空白,握着穆远脖颈的手一瞬间收紧。
相触那一刻,穆远蓦地咬住嘴唇,连连呼吸都忘了。
他感到闫慎手下力道变大,完了,这是要拧断他脖子了。
他唇下方才与皮肤摩擦而过的火热还未散去,下巴抵在闫慎肩上,鼻间萦绕的都是他身上雪松香,默了好久,感觉闫慎迟迟没有再加重力度,他才一颗心放了下去。
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他欲哭无泪地想到,真是要疯了。
闫慎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又克制轻缓地呼出,穆远安静地趴在他肩上,一动不动,周围有点穿堂风,但闫慎竟觉得他像是抱了一只乖顺地猫儿,把他的心口填的紧紧实实的,一点都不冷。
那妇人转了一圈没见人影,回到案几旁坐了下来,闫慎看人一走远,立刻就松开了胳膊,别开脸,耳尖却有点绯红。
“那个,我不是故意的——”
闫慎瞪了他一眼道:“离我远点。”
“哦”,穆远无语了一阵,直接转过身去背对着闫慎,好奇心使然,他稍微弓起身子往外看,正所谓眼不见心不烦,他对闫慎做的够体贴了吧。
还没等他站稳,闫慎就揪着他领子把他往旁边挪了挪,侧目刀了过来:“往里面!”
“你这人——”他刚一开口,系统就蠢蠢欲动,他抬起的手指缩回了手心,干笑了两声,“行,好,没问题,听您的。”
他给自己找了一席之地后,视线落在那妇人身上,现在离得稍微近一些,能看得出她眼角多多少少是有些皱纹,应当是三十多岁的样子,而且估计儿子都差不多和他一般大,但看着鼻若悬胆、月眉星眼的,好眼熟啊。
他看了眼那妇人,又看了眼闫慎。
像,是真的像。
穆远瞪大了眼睛,刚刚他还奇怪为什么闫慎对这里这么熟悉,为什么看着这妇人这么不自然,现下他有一个猜想,他小声问闫慎道:“这该不会是你娘亲吧?”
闫慎张了张嘴却没发声,穆远都认出来了是个“不”字,那他没说就是承认了!
他竟然遇到闫慎的母亲了!这可是史学家都没有记载过的事实,以后课本上闫慎就能再往上追溯一代。
若说这位妇人是裴尚的妻子,最差也不过是小妾了,可闫慎为什么姓闫不姓裴?
穆远为确认一遍,从系统调出了《裴尚列传》,上面白纸黑字写着:裴尚,字序安,汴梁祥符人。与岑氏膝下育有一子,取字云敛。云敛八岁赋诗,十七岁及第,与其父同列庙堂,辅佐文帝善治江山,除旧布新,扣心竭诚,为后世所传唱……
穆远一路看下来,裴氏一脉洋洋洒洒近千字,从来没有闫慎的名字。
他越发肯定闫慎是裴尚的庶子,穆远觉得庶不庶出并无大碍,毕竟史册上多少逆风翻盘的都是不起眼的庶子?
可令他震惊的是,难道因为是庶出,连家姓都没有资格去配吗?
穆远眼神黯淡了下来,如果说查无此人是悲哀的,那更令人痛心的是,明明血浓于水,他们千年万岁椒花颂声,而他却受万人唾骂血溅丹青。
闫慎就静静站在他身边,丝毫没有要见人的意思,只是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那妇人,眼神如同暗沉的潭水,情绪全都漾在了深处。
穆远平时这么伶俐一个人,现下看着闫慎,却觉得有些手足无措。小案旁那妇人沉默地坐在那里,像窗外簌簌落下的秋叶,孤冷单薄。
穆远在她身上能看到闫慎的影子。
一阵安静过后,那妇人道:“给玉郎的点心放在这里。”
丫鬟叹声道:“夫人,公子是不会回来的,您以前放的点心都坏了,最后还是老爷让人取走的。”
那妇人突然吼道:“胡说!明明是玉郎回来带走了,他还告诉我很味道很好,让我这次给他多带点,所以我这次就带了这么多。”
丫鬟一下子跪在地上,声音颤抖道:“夫人,晴儿求您了,您别来这里了,咱们回屋吧,老爷和大夫人还候着咱们呢。”
那妇人沉默了半晌,喃喃道:“对,老爷还在等我,晴儿,你在这里等着二公子,我自己过去就可以,他若是来了,你让他等我一等。”
那妇人立刻起身朝着外面走去,又察觉到自己手里的点心盒没放,拐回来将盒子放在桌上,朝着丫鬟笑了笑示意让丫鬟好好看顾着。
丫鬟看着那妇人远走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便关上门出去了。
穆远眉间紧缩,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妇人精神似乎有些问题。
那闫慎怎么都不愿意见她一面?即便是十七八岁的少年和家里有矛盾,也不应该这般不管不顾吧……
“大人,人都走远了。”穆远小声道。
闫慎回了神,看向穆远的那一刻眼神有些怔愣,喉结动了动,随即又蹙起了眉,道:“我知道。”
他不管穆远后面怎么叫他,自个径直走向内间取了外衣。
穆远突然道:“所以大人的小名叫玉郎吗?”
闫慎唇抿成了一条直线,自顾自扣着腰带,不说话。
穆远走近他身边,心道一定要抓住这个触动闫慎内心的机会,便继续说道:“玉郎,能叫这名字小时候一定长得很俊了,诶,你小时候也是冷着一张脸吗,那得吓哭多少爱慕的小姑娘啊?不对,刚刚你娘说你乖,我估计或许是个可爱的,你有画像吗,能不能让我看看啊?我以后能不能也叫你玉郎?”
“不能!”
“行行行,那不叫了便是,我觉着也不太合适,”穆远笑道,“小名多么亲密的称呼,自然应当家眷来唤,你放心,这秘密我绝对不会提前给你透露出去。不过话说回来,你真不打算见见你娘亲?”
闫慎眼都没抬,面色冷峭道:“不想。”
穆远掀袍坐在他身边的木桌上,朝着窗边小案的点心盒扬了扬下颌,正经道:“可是我看她好像很想你,你看那点心换了一盒又一盒,想必她也是经常来这里。人与人相处难免有矛盾,你若是有什么难处,你同我说,我可以给你想想办法。”
闫慎手下整理着袖口,冷冷道:“不需要。”
回答干净利落,丝毫没有思考过的痕迹,穆远觉得他口干舌燥说了大半晌,闫慎也太不留情面。
“不是,大人,别这么着急决定”他从桌子上跳了下来,跟在闫慎后面,“有些误会说开了,其实也就过去了,你何必故步自封留自己孤身一个人呢?总逼着自己断情绝爱,那这世上可留恋可珍重的还有什么?如若有一天心冷到杀人都无感,那活着的意义何在?”
闫慎的步子突然停了下来,他算是明白了,原来穆远是在这里等着他,他早都知道他杀了人,还想批判自己不能杀人!
难怪自他从西市回来之后,这人总是一副想问什么又不敢问的样子,想反驳他又迁就他,明明很多次他看见那人脸上就是不情愿,但还是要跟着他哄着他,虚情假意,虚伪至极,现在算是露出真实目的了,他这一刻心里的嘲讽铺天盖地的袭来。
他眼眸森然,嗓音里压着怒气:“你又了解我多少,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评头论足?”
穆远眼见形势陡然直下,忙不迭开口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是关心你,你别生气。”
又是这个样子,又是这副表情!明明是他在挑刺他在找事,为什么穆远总是一副迁就他的样子!
他宁可被人不带任何掩饰地厌恶和害怕,也不愿意看这深情矫饰之下的被逼无奈。这人就是等着他当真,然后猝不及防地给他一巴掌是吗!
他不需要,他厌恶这种被别人左右的情感。
他狠厉地盯了穆远片刻,又垂眸掩住情绪,轻咬着下唇不说话。
穆远上前了一步,闫慎向后挪动一步,像一只被捕兽夹困住的狼崽,浑身都散发着警惕与防备,还有点委屈。
穆远眼神微微错愕,他是真的不知道闫慎又怎么了,他又是哪句话得罪他了……
系统表示人类情感太复杂,一时也没有识别出来。
“离我远点。”闫慎喉结微动,撇下这么一句话就转身而走。
日光破窗而入落在闫慎身上,虽然秋日不似冬阳,还带着些温度,但他觉得一点都不暖和。
留下穆远一人站在原地,他刚刚是听错了吗,闫慎的声音有些轻颤,落在他耳里又拨弄在他心里,硬是从心底翻涌出愧疚出来。
他不该这么着急的。
宝宝们~本章有新增内容,为弥补上次不足之处,是比较重要的剧情线,请大家观阅,感谢!以后会尽力避免哭哭哭不好意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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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黑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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