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二年,二月,扬州。
雨将歇,城门的三座长桥站满了进城的行人。两座塔楼之上值哨的守卫一身红衣银甲,瞄了眼在城下背对着自己正在对入城马车抽检的队正,这才敢抬起一只手虚打了个哈欠。
城门守卫蒋旭今日刚过十九岁生辰,早晨吃了一碗家里阿婆煮的葱花面。葱香,猪油香,蛋香,他带着一身的好味入队当值,馋得在他附近排队的果商吞了口唾沫,见他看过来,不住地讪笑。
他家在城南十里外的再来镇,家里有匹枣红马,每日通勤还算方便,清晨怀里揣一块路上吃的糕点就上马出发。父亲与两个佃户打理着家中的二十亩稻田,母亲擅长女工,绣品常能卖出个好价,弟弟正是上学堂的年纪,因着蒋旭这个当了守卫的哥哥,吵着闹着被家人们含笑送去了武馆。
顶着春困一路熬到了晌午,直到另一队守卫前来换值。今日队里的荤菜是笋炒小豚肉,配上糙米饭,大伙儿饭塞不住嘴,聊起来近日的见闻。
“我听巡防那边的兄弟说,最近扬州城里有个小贼,灵活得很,还没人抓得住他!”
“这贼身法一定很好咯?”
“非也非也,其实有好些次,这小贼都被人看见踪迹,”此人扒了口饭,待众人催他了才慢悠悠说道,“不知怎么,往往一过拐角,这小贼就消失不见。你说奇怪不奇怪,地上的脚印到那儿就完全断了,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难道是见鬼了?”
蒋旭不喜怪力乱神,他先前在镖行跟了一年走南闯北,心里有了一番猜测:“约莫是江湖上的什么功法。”
“说得也是,秀坊女子的独门绝学还能在水上起舞呢。”
单身汉聊起七秀坊里才情出众的女侠们可谓是热火朝天,话题早已歪到九霄云外,一些人眉飞色舞讲述自己去外坊看过演出,另一批人心向神往,筷子夹起来的肉掉了都浑然不觉。
“蒋守卫,储队正叫你过去城门楼。”来送茶汤的两位阿婆结伴走来,其中一个扫视一圈,目光放在蒋旭脖子上挂的白玉吊坠上。
蒋旭赶忙扒了几口剩下的饭菜,扯出手帕抹了抹嘴,“多谢,我这就过去。”
队正往往在城门楼用膳,蒋旭走过去时,发现桌上光是见了荤的菜就有三道,这还没算上那盘炒蛋。如今扬州城内一个鸡蛋足足卖到六十文,因弟弟还在上学,阿婆平日都舍不得吃,家里的蛋攒到数目就卖去菜商处,也就是近日过生才吃有蛋的面。
储队正此人平日趋炎附势,蒋旭没少见他对往来扬州的官员名士们阿谀奉承。
据说至德元年一日,正逢储队正心情不爽,见入城队伍里有个骑白马着素衣的清闲人,一个眼神就意会手下兵士上前将其刁难一番。此人年约五十,眉目温和,城门守卫撞在棉花上,说是要搜身,这人也笑眯眯同意了。
待此人拿出文牒,守卫小兵两股战战捧着文牒向储队正呈上——正是就任淮南节度使的高三十五。
文牒一出,吓得储队冷汗直冒连忙放行,末了还托上司打点给这位好脾气的扬州大都督府长史送礼赔罪。
储队正年四十有二,身量颇壮,笑起来时脸上的肉挤作一团,竟然起身招呼蒋旭坐下。
“蒋兄弟,近日家中可好啊?”储队正招呼一旁的侍从替他二人倒上酒,“来一杯,微醺,微醺。”
“长辈身体康健,弟弟去了一所武馆,劳队正挂心。”蒋旭心想,储队正此人极少对下属和颜悦色,此番必有古怪。
储队正拍了拍他的肩,情真意切道:“如今你将要去码头做队正,那边海商众多,是个好差事,不枉我如此看好你。”
原来是升迁了!蒋旭心上一喜,这样说来,他算是同期最快升迁的一个。这码头守卫的活比城门守卫清闲不说,往来大多都是商客,除却饷银,还能匀出一些额外的油花。
“多谢储队正提拔,改日某定当上门拜访。”蒋旭懂他的意思,这是储队正问自己要好处来了,他手下的守卫里就属蒋旭家里条件最好,叫他过来吃这一顿,早晚是要承情还掉的。
“不急,不急,近来码头事务众多,你先忙自己的事,有空我们兄弟俩聚一聚,喝个痛快。”储队正看出他的意思,将菜往蒋旭这边推了推,“不说这个了,先夹菜!你下周就要去码头报道,这两日便不用再来当值了,我找人替你的班。”
蒋旭虽说在外面吃得差不多了,但上司面前也不好意思一点儿不动,夹了菜吃了半碗饭吃不下了,就了口酒喝,香得脑袋都有点晕乎。
酒足饭饱,蒋旭准备告退。
“慢着,还有一件事,”储队正喝得脸烧红,一锤脑袋,突然想起一件事,赶忙叫住正要告退的蒋旭,“先前邺城送来的那位,叫李……李尧的,他怎么样了?”
问的是两周前送来的那位少年兵,陪同他的军爷穿一身威风凛凛的甲胄,将人送到扬州打点好,又赶忙北上回去战场了。
再来镇郎中王博擅长癔症,因此这位天策府退下的士兵就修养在再来镇的郎中处,储队正懒得亲自去问,正巧蒋旭住再来镇,就叫他顺路去看看情况。
“平日里看着没什么问题,我听王郎中说,他开的药稳心凝神,如今白日里李尧已无大碍。晚上的情况就不是很好,呓语夜游,最初的时候,王郎中半夜见他闭着眼舞枪,戳烂了院子里晾着的好几块棉布。”蒋旭顿了顿,迟疑道,“他这般情况,定然是在北面惊悸过度。某猜测,邺城的战事不容乐观……”
“哈,你懂什么!”储队正的讥嘲近在耳边,他站起来,伸出双臂,就好像江山万物尽在怀抱,已听得胜利的擂鼓般,“九位节度使,六十万大军,郭子仪李光弼坐阵,安狗尔尔败犬,从何与唐军相争?”
蒋旭见他醉了,便悄悄退下,枣红马见着他便甩尾巴,他解开拴马桩上绑着的绳,纵马向城南奔去。
再来镇不大,傍着周边大片水田,与平日所见不同,此时正是一副草长莺飞时节应有的景象。
满屋子都是药香。
李尧已能认得七八种常见草药,诸如上党人参,川蜀当归,华州细辛,白日里也帮着王郎中做一些跑腿的活计。杂货商王老虎时有膝盖酸软,足踝肿胀;矿工出身的铁匠金不患尘肺难愈;铜头老五精壮威猛,因那家伙什不中用,也讨了方子抓药吃。
他平日住在医馆二楼一个厢房里,以前是王郎中忙至半夜的临时住所,现在当了他这个病人的常住病房。王郎中陪他在医馆宿了一整周,眼见他夜里不再癔症发作,这才敢捋着山羊须招呼药童回家。
有些在脑海里不断回忆起的景象,他想要去淡忘,脑袋里却像有什么绳子,将这些回忆做成的血淋淋的湿漉漉的纸片困在一起,厚厚的一摞,压在他的胸腔上。
王郎中说,李尧夜半惊醒时大叫不止,额上青筋直跳,枕巾全湿,不知浸的是泪水或是汗水,亦或两者皆有。他尽量不去问,不去触发那些能让病人反应过度的回忆,给李尧的汤剂里添了足足两倍的安神成分。
幸好都过去了,还以为你真要把老朽院子里的树砍了呢。王郎中开玩笑道。
李尧一边和他谈笑,一边帮着擦拭药柜上的灰尘。
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声嘶鸣后,王郎中笃定道:“这么活泼的马儿,一定是蒋旭来了。”
“王爷爷,我给您带了壶今朝醉。”蒋旭进门时,先把带的礼物放在门口的桌案上,招呼药童收起来。
王郎中闻言喜上眉梢,先自行上前,捧着酒壶闻了一圈,赞道今朝醉香醇甜蜜,最有扬州之味,“怎的如此破费?这一壶下来,荷包得空了一半吧!”
“我要升迁了,今后去码头那边当值,检查出海的商船。”蒋旭分享了这个好消息,他看向一旁的李尧,说道,“今夜家宴,阿婆与母亲已在准备酒菜,我与小启幼时身弱,全凭王爷爷悉心照料。李兄弟,你是王爷爷的客人,今夜一同来吧。”
“唉——我吗?”李尧实在是对淮南人好客的程度感到震惊,“我带病之身,恐怕不方便。再说,你们一家人聚在一起,我好不打扰你们团聚。”
话到如此,蒋旭也明白他的意思,说道:“那好,明日我再来看你。”
外面的小马又是一鸣,李尧走到门口,倚靠着门框凝望蒋旭骑马离去的背影。
四蹄生风,矫捷伶俐,一匹好马。
李尧不由得看痴了。他幼时在牧场挑选自己的小马,看中了最高大威猛的黑马玄石,可别说驯马,这样一匹马,那时的他上马都费劲,气得直哭,几位小叔叔和哥哥们哈哈大笑,最终为他选了匹颇为神气的红鬃小马,他取了个名字,叫落日石。
“我的马拴在后院,你牵了去。今日扬州有集会,会有各种歌舞表演,杂耍艺人的演出,运气好还能遇见人表演幻术。你也多去外边走动,别老把自己闷着。”王博叹了口气,李尧如今的表现时而活泼跳脱,时而呆滞如田中草人。
“我能骑马?”李尧一下就精神了起来。
王博瞪了他一眼,“你可悠着点,我这老马有了年岁,你可别折腾坏了。”
“不会不会,多谢王郎中!”李尧爱马,惊悸发作时,院中的老马成了他的定心柱,比药还神奇。
李尧刚来一周就给他的老马刷毛,如今那匹老马见他时,眼神都带着依赖。
院里的马见他来了,耳朵晃了晃,怒着嘴要他手上的那根萝卜。李尧含笑递过去,另一手替他理了理凌乱的马鬃。
“一会儿我们要到扬州去,到时候买些你喜欢吃的。”李尧等它嚼完最后一口,这才翻身上马。
他们一路行得慢,几乎是晃晃悠悠走过刻着“垂云通天”四个字的青石牌坊。河边常年湿润,石面上覆盖一层青绿油亮的苔,过了桥,沿着小径穿过一片含苞待放的桃树林,接着经过那片垂杨柳总是氤氲着雾气的湖泊。
李尧走过拱桥,湖中的亭子里正坐着一对眷侣,你侬我侬,石径上正有结伴友人,作垂泪状依依惜别。他看着这片小湖,看着湖里的荷花,看着吟诗的青衫书生,突然想到营里诸位同僚,不知几人效仿文豪大家们同游扬州,分别时在此处吟出诗篇。
直到眼见高耸巍峨的城门楼,朱红的长桥上人来人往。李尧骑着一匹老马,此刻心绪起伏。在再来镇里,他总觉得一切和做梦一般,他只需要做一些活计,每日晒晒太阳,帮王郎中送药材。休养了不过半月,此时的他来到扬州,一种轻飘飘的,不真实的感觉笼罩住他全身,这是不同于漳水河畔的,那里冷,这里暖;那里只有断壁残垣,战火连天,这里风帘翠幕,热闹非凡。他想到邺城,那里的百姓大多饿死了,这里的人们还活着,安居乐业地活着。
他竟然也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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