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时辰前，刘府后院的渠华堂内。
下人们听见刘夫人同县令大吵了一架，管家来轰人，勒令下人们不许窥探主家秘事，还派了护卫看守在院门外。
负责后厨帮工的李万和随厨娘凑热闹遭了一通数落，心里颇为烦闷，同厨娘抱怨道：“早听说夫人和老爷离心多年，又不是大姑娘上花轿，盖的那般严实做甚。”
厨娘抖了抖簸箕里的干菜，拿拳头砸他，叮嘱道：“你可小点儿声罢，没听个一清二楚，还能憋死你不成，库房的屋檐被雨淋塌了，趁着管家没发现，赶紧去修一修，仔细回头又扣你工钱。”
“扣扣扣！三天两头的就知道扣。”
李万和到外头扛了梯子，听厨娘的吩咐到后头的库房里架稳，刘府是老宅子，像库房这类缺了活人气儿的，尤其爱出毛病，许是蚂蚁蛀坏了木头。
李万和顺着梯子爬上去，拿丈杆测量塌陷长度，挪了两步踩到一面围墙，他索性站上去，刚想抹把汗，忽而耳根一动，内院里仿佛有人砸了茶盏，听着声儿怪脆的。
围墙旁边就是佛堂，是府上几年前新砌的，特意连通了主院，就是为了方便夫人礼佛，李万和站在高处，隐隐约约听见夫人与老爷的吵闹声，心里便更痒痒了。
他这人偏爱凑个热闹，方才管事将他们一伙人骂了一通，李万和心里憋着气，市井街头的夫妇俩吵架，无非为了点财米油盐的烂事，唯独这大户人家里的夫人老爷争嘴，他当真是从未听过，也不知会为些什么由头。
李万和环顾四周，目下无人注意他，正适宜从佛堂偷偷摸过去，他激动地搓了搓手，放低身姿沿着围墙顶挪向佛堂屋檐，借力跳下地。
佛堂里的香正点着，方才夫人正在佛堂中礼佛，是中途被老爷派人寻走的，李万和路过时不知怎得带了缕风过来，那香噗的一声便灭了，他下意识地打了一个激灵，随后佝偻着腰身偷偷靠近小门，一头扎进了一丛绿油油的牡丹田里，耳边终于传来了清晰的对话声。
“我不是在同你商量！”刘培踢开一地碎瓷片，拍着手背道：“你就将那银子替我处置了，不就皆大欢喜了吗？你要是不待见我，往后我再不踏入这院子一步，朝廷的人就要查过来了，那外头的百姓们都是人精，连商户们都不愿收受银子做买卖，我这箱银子总得脱手吧。”
刘夫人端坐圈椅上不为所动，手里转着佛珠，嘴里念叨着经文，并不接话。
这堂中碎片皆是刘培愤怒下所为，几乎快没了下脚的地方。
“朝廷给我定了罪，你以为你能落得什么好下场，你不是怨我连累了你娘家兄弟吗？你今日若是不帮我，他们难道还有好日子过？”刘培上手将佛珠抢过来，扔到地上上脚狠狠碾着，“日日求神拜佛，顶什么用。”
刘夫人终于睁开眼，盯着那串佛珠冷笑道：“我早已去信娘家断绝关系，如今我是孑然一身，眼看着日子过不成了，佛祖他老人家愿意听我说话，我这日子过一日也就算一日。”
“杀头的大罪，你就不怕？”
刘夫人抚摸着衣袖上的纹路，语气淡淡，“你当初抱着银锭安然入睡的时候，怕吗？”说罢，她便缓缓起身，似乎是不愿再同他一起待下去。
刘培忙拽住她胳膊，语调一瞬间变得哽咽，“你就将人交给我罢！我保证，”他竖起手指，对天发誓，“只要能替我将银子打成首饰送出云祥蒙混过去，我给你和离书，你不是想要吗？我给你。”
精美的绣纹在他手中变得褶皱，刘夫人奋力甩开了他，如同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她一边拍打袖子，一边退了两步，“人我已经送走了，无人能替你遮掩，佛法有言：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你种下的业，纵然天道也必不得饶恕于你。”
布料的触感仍然在指尖虚无的躁动，像一团无形的火点燃刘培心底那点怨恨，他走到绝路，从前值得信赖的相伴之人逐一离他远去，恍若所有人都在抛弃他。
“你这个无情无义的泼妇，我死也要你给我陪葬——”
翠绿的牡丹灌木丛中，偶一晃动，蜻蜓飞窜，趴在冰凉泥地里的李万和此刻却满头大汗，他从绿叶的缝隙中窥见，夫人就仿佛一片无枝可依的落叶骤然飞向石阶，顺着台阶滚落，留下浅浅血痕，他眼前不由黑了一瞬，下意识捂紧嘴，往灌丛深处缩去。
“来人啦！”刘夫人晕了好一阵儿，抬手探向额头，沾了满手刺眼的血迹，才刚寻回几分意识便扬声向外呼救，“来人啦！刘培要杀我……刘培……”
刘培在动手后短暂地呆愣，似乎也没能反应过来，自己会下这般狠手，他慌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可当他听见夫人求救，手却先他大脑一步捂了上去，紧贴夫人口鼻，不许她发出丝毫声响。
“你……你不许叫人……听见没有，”刘培手下用劲，赤着一双目如同中邪一般，喃喃自语。
他的手背上很快被指甲划满痕迹，一道一道交错，直至渗血，后来便是手腕、小臂，甚至下颌。
刘夫人的力量越来越小，双脚将牡丹丛的泥地蹬出两道坑，额头上的血液如泉水般奔涌，溢进她眼眶，渗入石板间，她那双猩红的眼眸逐渐上翻。
刘培察觉到他夫人的动作停了。
他像是被刺了一下，猛地弹出去很远，举着看不清肤色的双手惊愕失色，无措和惊恐在他脸上交织变换，他赶忙爬了回去，双手不敢靠近刘夫人，虚举着颤抖不止。
管家听见动静跑进门时，险些被眼前惨状震惊地失声尖叫。
可他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声音，脚下没有半分力气，跌坐在地上。
“老……老爷……夫人他……”他只能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去探刘夫人的鼻息，可却怎么也感受不到半分动静，他看到夫人脸上巨大的红印，那是被按压所致，还有成片成片的血红，牡丹尚未开放，但精心打理它们的夫人，却惨烈至此，在绿叶的映衬下，像一朵被摧残碾碎的红牡丹。
“不是我！”刘培抱紧了头跪在刘夫人身侧，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是她自己不小心，不是我！”
管家没答话，只是麻木地盯着刘夫人脸上的伤口。
刘培抓着他的胳膊摇晃，撕心裂肺的为自己开脱，他什么也听不见，刘培说不是他，可他满眼都是那泛红的掌印。
“我是县太爷，我才是县太爷，夫人怎么死的，我说了算，”刘培将管家推开，挥手大喊道：“去！去！去找人给夫人清洗，夫人突发恶疾，不幸离世，洗干净，都给我洗干净，办不好，我将你杀了，还有你的女儿，都杀了！”他突然拢紧袖子，遮蔽身上的抓痕，光天化日，一切无所遁形，皆暴露于天光之下，刘培踉踉跄跄起身，胡乱地扑回卧房，将房门关紧。
管家忍不住干呕，扑在夫人身上痛哭流涕，丝毫没留意背后有人偷偷离去。
楚翰到达刘府时，石阶上的血迹已经被护卫清洗干净，他却敏锐地嗅到一股似有若无的血腥气。
刘培谁都不信，丫鬟仆妇们尽数扣押起来，冠上侍候不力的罪名，她们挣扎着喊冤，也有为夫人离世而痛哭流涕的，整个刘府充斥着挥之不去的阴霾与哀伤。
楚翰支开护卫，敲响刘培房门，很快便听到对方如惊弓之鸟般的诘问，“谁在外头？”
“是我！”
楚翰尝试推了推门，察觉是从里头锁死了，便道：“我是楚翰，下人们说你有事寻我？”
“妹夫！”刘培爬到门口，用力挤开一条缝往外看，确认后才松了一口气，“是……我是有事寻你。”
楚翰叹了一口气，眼神望向牡丹丛边湿漉漉的石板地，“来的路上瞧见了嫂夫人的尸身，我猜是出了什么意外。”
“她的死是个意外！”刘培开了一条缝，露出自己手背上的伤口，“妹夫，你得替我想个法子，这事不能被人发现，你嫂子不愿为我分忧，那批银子我无处处置，我只是一时气愤，你看看我这伤，我不能见人，不能让人发现夫人的死与我有关。”
楚翰眸光骤然收缩，他忙背过身去，愕然中又闪过一丝嫌弃，“多事之秋，大人不该如此鲁莽行事，夫人的丧事得尽快办了，不能让外头的人多想。”
“那就有劳你和妹妹替我主持丧仪。”
刘培在房中独自冷静了许久，如今也回过味来，事情既然已经做下了，那就得想法子遮掩，他有个念头一直没下定决心，如今楚翰过来了，他一身伤痕不好出面，遂又觉得有了几分希望。
“我有个主意，”刘培示意他靠近些，悄声道：“管家已经去替夫人寻木材赶制棺材，你去多叫几个木工来，尽快完工，咱们那批银锭不是没有去路吗？不如拿去陪葬，随夫人棺木一同下葬。”
他忽而万分庆幸，渐渐地语气有些激动起来，“这么看夫人还是愿意帮我的，妹夫，你速速去，咱们有活路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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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弑妻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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