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行驶,转入辞楼后院一处偏门。
掌柜派人送了火盆过来,梧绿帮着烘头发,一群人忙忙碌碌的,抽空还送了一碗姜汤过来。
两个时辰后,在陆府门前蹲守的人回来报信,说是陆府的乔迁宴散席了,官吏携家眷纷纷离开,虞府的马车倒没什么动作,估摸着是有要事商谈。
辞楼里正备着晚饭,易辞晚遂遣了庭罗她们几人去帮着布菜,特意唤了赵喜过来问话,“近来虞、陆两府可有私下来往?”
“虞府警觉得很,咱们不敢靠得太近,不过那陆县令倒是一心扑在刘培的案子上,似乎只是明面上礼待虞府,”赵喜是个胆儿大的,前些日子借陆府修缮的空挡,往陆府送了木料,打听到些零碎的传言,于是压低了声音道:“这陆县令仿佛也提防着虞三郎君,除了案子的事,轻易不肯出府,我听陆府上的下人说,陆县令身边跟了个小书童,常替他处理衙门里的事儿,文书批复、设宴制函样样出自他手。”
“小书童能有多大年纪,陆县令怎会让旁人越俎代庖,”易辞晚也算见多识广,纵是十几岁的孩童,读过几句书也便罢了,陆拾安可算是从楚州那池黑水里杀出来的清明人,能耐自不必说,公家文书合该谨慎,料想不该如此。
赵喜若非再三查探,也决计说不出这话来,忙解释道:“陆县令初来乍到,身边也就带了几名亲信,除了老管家和贴身伺候的两名下仆,就剩那小书童最是得脸,他不肯信赖旁人,原先刘家的人都隔在外院不许靠近,是以内院防备略有松懈,属下派人潜入仔细查验过,衙门里的公务,确由小书童代为打理。”
看来这陆拾安确有些蹊跷,莫非是在防备些什么?
“该盯的还是得盯着,”若能叫陆拾安与虞闻祁相互防备,也算是件好事,如今想来虞闻祁此人清高诡诈,纵然有求于人,也多是仗势容旁人先低头顺着他的心意行事,辞楼那场宴只派了管家出面,如今他却反而不顾腿伤登门赴宴,看来陆拾安与他还不算同一阵营,易辞晚总算卸去几分压力,遂摆手道:“先去用饭罢,陆府那边继续盯紧了。”
易辞晚带着人回到雅间,今日也算一场小小的家宴,遂只吩咐加了一道屏风隔开,彭满他们在另一头吃着,易辞晚带着庭罗梧绿等四个贴身丫鬟在里侧用饭,大约吃了一刻钟,觉得怪闷的,易辞晚叫了彭满博满撤屏风透气。
随着屏风被挪开,偏角里端坐着的言知确无意间抬头,撞进她眸中。
他换上了辞楼账房先生的常服,衣裳被拿去后厨烘着,不比彭满他们喧闹,显得极为沉默寡言,他想说的话都呈现在那双复杂的眼眸里,隔着来来往往的人影,颓然地愧疚。
易辞晚别开眼,起身端起桌上一碟未曾动过的鸡汁炖羊排送到彭满他们桌上。
“多谢主家赏菜,”彭满推开空了的碟子,将鸡汁羊排往自己碗里赶了两块,再递到空位处放下,又想捡一块炊饼过来蘸着鸡汁下饭。
易辞晚拍掉彭满夹菜的手,“还想着吃呢!某个不长眼的埋的火药都清理干净了没。”
“啊……啊都……都干净了,”彭满收回手,飞快地瞥了眼言知确,见缝插针地使眼刀子,“雨太大了,那火药泡了水,瞧着是不中用了,正巧前儿个老李说庄子上的庄稼遇了虫害,明日想法子让闵家人带出城,他们用着正好。”
博满端起汤碗小抿一口,抽空拿脚碰了碰一旁的言知确,拿碗挡着脸偏过头悄声提醒,“言二哥,你倒是说句话啊。”
他做出来的混账事,易家人替他收拾烂摊子,更不必还连累了易辞晚被陆府谢绝府外,怎么算他也至少得表个态。
他们二人的事,博满等人并不知晓其中内情,为今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不便详说,言知确只能顺着他的意端起酒杯起身,到彭满身旁敬酒,“辛苦彭大哥替我周全,”他继而将酒杯转向易辞晚,再度躬身,“也辛苦易……”
易辞晚甩开袖子,像没瞧见他一般,绕开言知确往另一处走去。
彭满暗中推了他一把,言知确反应过来忙追着易辞晚的脚步去,她要喝酒,他便提起酒壶添酒,她要吃肉,他便用匕首一片一片细细切好,送到她面前。
无论易辞晚如何忽视他,他都心安理得地受着,不曾辩解分毫。
到了掌柜带人进来收拾碗筷的时候,易辞晚也未抬眼瞧他,或与彭满聊些过往的趣事,或是提起闵家人在城外的状况,她其实算不得有多愤慨,可人与人之间就该是这般相处,话要明说,才能省时省力避免误会,脾气也要直截了当的展现,让对方知晓你的喜怒哀乐。
她今日便是要告诫言知确,做出来的事,不是些许悔恨便能一笔勾销,落下的钉子尚且有抹除不去的痕迹,他今日能思路不周做出不计后果的冲动之举,若是想不透此节,来日也必有后患,她愿意出手相救,也是她自愿为之,可那同样是一场冲动,她赔上了易家,甚至有可能会连累身边这些与她同甘共苦的亲信们,更不能为一时情谊委屈自己。
发髻可烘干,但心里的雨却一滴不落地持续流淌着,甚至时刻告诫着她,绝不能在此事上退步。
态度要摆明,但该解释的却也不能拖延,易辞晚临走前嘱咐庭罗到言知确跟前报信,“我家姑娘有句话让我交代给言郎君。”
她略微靠近了些,冷冷道:“言郎君若是还愿与我家姑娘讲些交情,今夜便老地方相见,若是不愿,往后——便都不必来了,”庭罗有意拖长了尾音,绕开他意味深长地瞧了他一眼。
……
夜朗星稀,一场大雨过后,云祥城静谧异常,街道上溢满积水,寻常彻夜喧嚣不止的酒肆也提前闭店歇息。
言知确踏入易家内院时,淅淅沥沥的天难得消停。
易辞晚没在窗内等待,而是在窗外置了藤椅,中间以桌案相隔,距离不远不近。
屋檐隔绝雨水,却隔不断水汽,略微寒凉,烛火在侧,于她侧脸留下柔和的暖意。
言知确默然入座,没急着开口,似乎不忍打破这份平静。
“来的倒是早啊……”易辞晚伸长了胳膊起身,揉了揉麻木的脖颈,目光缓缓移向他,她手里捏着一截干枯的桃枝,指尖被枝条碎屑沾染,她却毫不在意,神态自若地将桃枝搁置在桌案上。
“咱们认识多久了?”她淡淡道。
“三月有余……”元宵初识,日子不算长,那时候下着雪,他们在一处山间草棚相遇,一个为逃命,一个却为了欺骗。
“那是你以为的,”易辞晚为他斟了一盏茶,轻推到他面前,言语间仿佛想到了极为深远的事,“你既不愿先开口,那便我先说罢,只是这渊源有些长。”
她今日铁了心要解释个一清二楚,索性也顾不得这旁听者的意愿。
有些话,也是时候该说明白了……
“我还是孩童时,母亲便与父亲离心,这门婚事受外祖父撮合,楚家卖子求富贵,所以父亲始终记恨我外祖父提亲扰了他的前途,彼时易家家财万贯,树大招风,想出个做官的保前程,自家子弟不得入仕,便寄托到女婿身上,所以才挑中我父亲这样一位贫寒的读书人……”
父亲屡试不中,总埋怨是易家人满身铜臭坏他运道,他说自己仰慕集云书院的先生、学子,常收拢名家真迹前去拜访,母亲为他张罗收藏古玩字画,那时徐家势大,不仅门生遍及天下,自家子弟更是常人所难企及,尤以孙辈行一的少年天才徐知远最为瞩目。
少年得志,徐知远的名号从京城传至集云书院,徐知远在京城的文章字画被徐家宗族收来集云书院,已作榜样。
可谓虽未见其人,却声名远扬。
楚翰那时便如同疯魔一般,日夜吹捧徐家大郎,易辞晚便是那时在父亲书房见过徐知远的画作,也算耳濡目染,他擅画人物,不仅眉眼刻画传神,且无论名门贵胄或是市井小民,皆落于笔下,时人酷爱山水花鸟,他却反其道而行之,常以笔绘民生百态,照贫者多艰,不刻意追随大流,遗世独立。
外祖父离世后,父亲便彻底与母亲决裂,在外头另置宅院。
宗族里的老人们虽不待见她,但易辞晚总归是老太爷唯一的孙女,自打父亲离家别居,母亲便将全副精力都放在她身上,她既要学着做生意,也要学着管家,琴棋书画更是样样不落,那时候年纪小,学业之外的任何东西都无比引她注意。
闲暇时常去父亲书房欣赏字画,借习字的借口偷偷临摹徐知远的画作,初时只是为了讨父亲欢心,渐渐的她越发欣赏起这不曾相识的少年天才来,她喜欢他笔下柔和细腻的人物,和毫不掩饰的良善与洒脱。
父亲也对她极为关爱,时常登门看望,她便趁机展示自己临摹的书画,以求些赞扬。
易辞晚说到这里,不免生出些感慨,“可惜啊,我父亲不过是借徐知远的名头附庸风雅罢了,我的费力钻研,只是他借机登门打探易家生意的挡箭牌罢了。”
易辞晚从桌案下抽出一只长匣,打开后可见一卷字画,她如视珍宝般摩挲着卷轴,突然解开束带将画缓缓展开。
是一副《水街货郎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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