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江北桫州,岚水小镇。
天才黑没多久,客栈的房门被人轻扣。
役差曹顺压着声音:“属下冒昧,之前给郡主提过的事情,您意下如何?”
听他这般问,薛窈夭扶着门框,回头看了一眼。
房间里嫂子周氏手腕上缠着纱棉,形容枯槁,正在给躺在床上的老太太喂药,瞳瞳和元凌安安静静偎在旁边,皆是双目空洞,两眼无神。
“嫂嫂。”甫一开口,少女声音轻得似风。
“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之后将门带上,“有查到什么线索吗?”
“天高地远,暗处势力不止一波,属下实在分身乏术。”曹顺分析道:“他们是奔着要人命来的,如今高大人也身重箭伤,再这样下去,咱们可能还会遭遇不止一场截杀。”
“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扶着墙,薛窈夭忽然附身干呕起来。胃里却空空如也,仅憋出一汪生理性泪水,盈满一双美丽而空洞的眸子。
恍惚间见她面容苍白如纸,曹顺忽然很难将她与从前那个如花娇颜的宁钊郡主联系起来。
分明也才短短一个月。
可日日夜夜,时时刻刻。
薛窈夭从未觉得时间如此煎熬漫长。
起初离开京畿的头一个晚上,幸运的是身上携有足够钱财,官兵高泰良当真给她们请了大夫,看诊祖母和元凌的高热,以及其他女眷的各种不适。
不幸的是撞上了关瑜妙。
关瑜妙乃吏部侍郎家的千金,曾与薛窈夭有不小过节,她只做了一件事——不许役差给薛家人下镣铐。
“才出京畿,便收受贿赂滥用职权,高大人这顶乌纱帽还要不要了?”面对京城世家女,尤其吏部主考核、升迁、罢免,高泰良为保饭碗,自知孰轻孰重。
关瑜妙嘴上说是回乡探亲,刚好同路。
实则是一跟随监视,只为目睹薛窈夭落魄惨状。
整整五日下来,薛家老幼无论吃饭、赶路、睡觉、上下楼梯,时时刻刻都镣铐加身。
日夜磨损下来,出血的出血,流脓的流脓,没有纱棉药物又是炎炎夏日,那场景不堪回首。
最终大房一个本就体弱的堂妹倒在了路上。一同倒下的,还有一个年仅四岁的小侄儿,他娘一阵撕心哀嚎,当晚也跟着去了。
一连死了三个人,关瑜妙轻飘飘一句我也没料到会这样,然后突然就不“顺路”了。
之后以为情况会好一些。
然而几日后的某个夜晚,客栈无故起火。
被人从睡梦中拽醒,薛窈夭才知一路对她多有照拂的役差曹顺,乃是东宫死士。
“抱歉郡主。”
彼时曹顺说:“主子如今被圣上疑心,太多双眼睛盯着看着,许多事情束手束脚。”
曹顺当初得到的命令,是护送薛家人抵达幽州。
但若中途有变,保薛窈夭。
只保她一人。
曹顺还告知纵火之人很可能就在押送队伍里,背后是谁的势力尚不清楚,属于敌暗我明。纵然曹顺身手矫健又本领高强,却终究没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十二个时辰寸步不离。
最终薛家二房的婶娘和两位堂嫂困死火中,其余女眷幼童,少数被役差救下,大部分则是被一队商旅带出。
那队商旅薛窈夭并不认识。
只依稀记得囚车出京畿的第二日,他们就跟在后头了。
自身难保的情况下,她对外界起不了多少好奇心。
只期间偶得片刻喘息机会,她会对着天空或远山出神,然后发现那队商旅的主心骨,似是其中一男一女。
男子手持折扇,女子一身红衣。
两人皆身形高挑,一看就是练家子。
视线偶尔与那红衣女子撞上,薛窈夭会发现对方也刚好在看她,或者说是观察她。
待她看回去,对方又会飞快移开目光。
折扇男子则揣着一卷羊皮手札,时常在上面写写画画,似在很认真地记录什么。
一路上,他们从未伸出援手,但也从未为难半分,薛窈夭下意识排除,认为他们不是傅廷渊的人。
但后来这场大火,他们却突然现身救人。
起初时候,二人甚至是直奔她房间来的。
见曹顺已在,才转头去救其他女眷。
不幸死在火中的二房婶娘,姨娘,两位堂嫂,薛窈夭与她们关系不算太好,没有难过到流泪。但这场家族变故延续至今,给人带来的持久性精神创伤,谁也无法真正幸免。
她们重新收拾着启程。因是戴罪之身,甚至无法为死去的薛家人收尸敛骨,置办棺椁。
偶尔看着窗外月亮,或盯着地上自己模糊的影子,薛窈夭会想,如果当初那场滂沱大雨,她能舍得下骄傲,放得下自尊,有没有可能……
没有可能。
也没有当初了。
彼时的大周京师,距离她们已是千里之遥。
囚车队伍每经过一处州府城镇,途中那些觊觎她美貌,或看上薛家女眷的各路官老爷、富商、浪荡公子、甚至蠢蠢欲动的山贼土匪,都还不足为惧。
可怕的是某个傍晚,囚车停在山谷中修整。
薛窈夭背后掠过破风之声。
而她没被暗处飞来的箭矢穿胸而过,得亏那队同样停下来修整的商旅,也就是老在暗中观察她的红衣女子,于电光火石间甩出匕首将箭矢击偏了方向。
到这一步。
即便身体还在苟延残喘,薛家人精神也早就垮了,已经受不住任何风吹草动。
薛老太太撑着口气,“都别舍不得,将身上所有财物清点出来。”
一部分交给高泰良,更多一部分给那队商旅,意在寻求庇佑。
然而对方拒不接收。
到这里,薛窈夭发现除折扇男子和红衣女子,商队里的其他人时常行踪不定,有时会落她们后头很远,有时又会莫名出现在她们前方,且身上常有血腥气。
为探这波人的身份来头,她也曾试探着接近搭讪,然而整个商队都呈回避状态。
后来穿越中州,进入江北一带的巳水密林。
囚车队伍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连续遭遇了三场截杀。
每场截杀间隔不足一刻钟。
且每支箭矢都是奔着薛窈夭的脑袋、心脏、腰腹。
三场箭雨。
役差死了一半,高泰良身受重伤。
薛家老幼妇孺原本三十余人,转眼只剩下一半。
薛窈夭这个“众矢之的”能够毫发无损,依旧是那队商旅——混乱之中,他们竟个个身如鬼魅,尤其是那红衣女子,直接将她提溜进了他们的马车之中。
见她还要往外探头。
“不许出来啊祖宗!要救谁你说!”
不知是外面的刀光剑影过于骇人,又或红衣女子口中的话过于奇怪,薛窈夭喊了几声祖母嫂子瞳瞳元凌后,当真坐在马车里不再乱动。
而后狂乱的心跳,昏暗的光线。
她晃眼在刀枪不入的马车内壁上,窥见一抹似曾相识的徽纹图腾。是苍鹰。
事后万籁俱寂,尸横遍野。
她一把拽住红衣女子的手:“你是谁?你们究竟是谁?”
对方非但没给她答复,反而回避得更厉害了。
就好像只有她的个人安危受到威胁,他们才会“从天而降”搭一把手。
为什么?
待意识再次清明,薛窈夭人已经在桫州岚水镇的客栈里了。
此时此刻。
“跟属下走吧,郡主。”
曹顺语速极快也极低,“再这样下去,一个都活不了。至少先让属下将您送去安全之地,至于其他人......高大人会尽力照拂。”
事实却是护到如今,已经没有人能真正护得住薛家人了。
有风来,风里卷着不知名花香。
薛窈夭默然片刻,答非所问:“依你的眼力、见识,你觉得那队商旅可能是何来头?”
这个问题,曹顺不是没在私底下琢磨过。
“不知,但属下猜测非是善类,之前的大火到后来这几场截杀,属下怀疑……”
“不,应该不是。”
扶着墙,视线掠过远处夜影,脑海中又一次闪过车壁内的徽纹图腾。
薛窈夭:“我想证明一件事……”
“成功的话,我们也许都能活下去,并平安抵达幽州,失败的话,也不会损失什么。”
最多被人当成疯子。
“我会离开,但不是跟你,曹顺,可以麻烦你帮我办件事吗,去转告那队商旅中的红衣女子,或那时常抱着手札的折扇男子,告诉他们我活不下去了,我要自戕。”
曹顺瞠目结舌,“然后呢?”
“然后,他们应该……不,是一定会来找我。”
.
大约半刻钟后,依旧是客栈廊道。
“你们是北境军中之人?” 问出这句话时,少女手中珠钗对准了自己莹白颈项。
红衣女子登时目眦欲裂:“有话好说,先把珠钗放下!”
看出对方神色紧张,薛窈夭心知自己赌对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脑海中转过许多念头,而后将珠钗又往自己脖子抵近了两分,“你们不仅是北境军中之人,更还是……江揽州的人?”
红衣女子:“……”
“回答我,是也不是?”
手握马鞭,听自家殿下名字都被猜出来了,穆言满脑子都是萧夙交代过的,绝不可暴露身份。
为此他们扮作商旅,言辞间从未露出过半分破绽,全程也没交集过几句话。
所以这祖宗究竟是怎么猜出来的?
倒是折扇男子要冷静得多,“姑娘既有所求,不如放下珠钗,我们坐下来谈?”
折扇男子名叫穆川,和穆言二人,的确都是江揽州的人。
一个月前,他们领下一桩差事——《花孔雀受难手札》,以及保证“花孔雀”抵达幽州之前,完好无损,性命无忧。
当初原野那场大雨,兄妹俩都在场,不敢断言自家殿下对于这位薛姑娘究竟是善是恶,但都直觉二人必有某种特殊渊源。
这也是为何,穆言一路都在观察薛窈夭。
对这位曾经的准太子妃感到好奇。
二人原打算奉命办差,绝不多管闲事。
可一路下来,眼看薛家老幼受苦受难,他们在保薛窈夭的同时,也顺带对她在意的亲人搭了把手。
可能正因这些举动被对方觉出端倪。
才有此刻的“以死相逼”?
不待穆言想清楚,灯影绰绰的客栈廊道。
忽然扑通一声,少女双膝落地。
生平第一次,薛窈夭对着除长辈和天家之外的人行跪礼。
她没有过多疑问或自我解析,只直奔主题道:“形势所迫,还望二位原谅我举止唐突。”
“事已至此,你们也看到了,有人想对我薛家赶尽杀绝。作为罪臣之后,普天之下已非我容身之所,我保不住自己,保不住家人,身后更没有任何依靠……”
猜到二人是奉命办事,甚至猜到他们可能要保的,也许和曹顺一样,仅仅是她一人。
所以江揽州,为何会派人保她?
不知道。
眼下也不是纠结困惑之时。
她只道,“求你们,可不可以……带我去见你们殿下?”
下章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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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走投无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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