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弘之看看陆茗，又望向对面的异族王。
不过几年的时间，彼此再见面，身份都已大为不同，加上这位华戎大贵族的性情越加寡言冷淡，煞气也越发惊人，很多时候兰弘之只好略避锋芒，改为与对方的属官进行交流。
方才就是这样。
从两方见面开始，这位昔日的靳郎君就不发一言，一度让兰弘之颇为忐忑。要不是后来对方主动解剑入厅，释放出了明显的善意，恐怕兰弘之此刻也不能安心与张狸等人谈笑风生。
上次靳威来大周，结果其弟转眼被掳走，为了报复，靳威反手杀了安洛公主，因而遭到卫军追捕，逃离之时多少有些狼狈，兰弘之因此不太确定现在这位亮明了身份的右贤王，会不会忌讳提起往日之事。
不过现在听到对方这么问，兰弘之知道自己是白担心了，正要笑着解释几句，却忽然听到身边传来一道低低的惊呼声。
紧接着“啪”的一声，绯色的珊瑚珠子四散奔逃，如同相思红豆一般，瞬间散满席面。
兰弘之不由一怔，回头不解道：“阿弟，你这是……”
陆茗此时却什么都顾不得了。如果说方才见面的时候，他还没有认出眼前的异族王是谁，此刻听到那把屡次扰人清梦的独特嗓音，陆茗哪里还认不出他来？！
是他！居然是他！真的是他！他竟然再次出现了！
在自己这般全无准备的时刻！
见少年将一双漂亮眼睛睁得圆圆的，红唇微张，满眼不可置信地望着自己，连佩戴的手串都掐断了，显然是终于将自己认了出来。
靳威心下满意，随手捡起一颗滚落到脚边的珊瑚珠子，握在掌心，抬眼对少年微微一笑。
陆茗头皮发麻，心下巨震，还没来得及从从天而降的巨大喜悦中回过神来，又被对方的无心一笑勾得小心脏怦怦直跳，一时间怔在当场，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兰弘之有些奇怪陆茗的失态，却哪舍得责怪，早吩咐侍候的小僮前去收捡四散的珠子，又亲自代弟弟向贵客致歉，末了解释道：“茗之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幼时因为暴民作乱而失散，直到几年前才把他找回来......所以之前没能跟右贤王见面。”
靳威却仍旧深深凝视着发怔的少年，闻言只淡淡道：“兰刺史很不必为此事而道歉。”
——任他什么失态模样，我都曾见过......也不需要别人来代他道歉，因为我根本就不觉得被冒犯到。
很奇怪的，明明靳威并没有明说，陆茗竟诡异地明白了对方的未尽之意，思绪不由得再次飘回了那个暗自回味了无数次的山林之夜……
然后，他的脸慢慢涨红起来。
兰弘之来回瞧了瞧，有些不明所以。虽然不知道哪里奇怪，但他仍敏锐地察觉到了两人之间的不对劲。心中生疑，兰弘之的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
另一边，陆茗早禁不住靳威那太过热烈的视线，头慢慢垂到了胸口。优美的颈项也像是被太阳晒红的甜果子般，变得红润剔透，瞧起来既可口又诱人。
陆茗红着脸不敢抬头，脑子里却好像赶起了庙会大集，一片乱哄哄的讨价还价声。
一会儿想以后该怎么跟对方相处呢？他会不会还在介意自己当初拒绝他的事情？一会儿又恍然大悟，想道怪不得那些华戎武士看自己的目光那么奇怪，原来也认出自己来了。
一会儿想靳威这次来大周，有没有可能是为自己而来？一会儿又暗暗唾弃自己的自作多情，很明显对方是被兰氏邀请南下的嘛，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唉，陆小茗啊陆小茗，想太多也得有个限度好吗？
而且......
想起那夜自己发了瘾症，一身狼狈不人不鬼的样子......噫！陆茗想捂脸，拜托你一定要忘记好吗？
思绪翻滚四散，一忽儿在这儿，一忽儿在那儿，陆小茗早忘了自己是谁，身在哪里，有什么责任，需要做些啥......总之，他人还在这里，魂儿已经不受控制地被人拿捏住，晕乎乎地飘走了。
也不知道失神了多久，直到有断断续续的优美歌声传入耳中，陆茗方才魂魄归位，神思慢慢落回实地。
那曲词实在是耳熟，明明还没有完全醒神过来，陆茗已是不由自主地跟着接了几句。默默吟诵咀嚼了一会儿，他猛地反应过来，瞳孔一缩，抬起头来——
却见席间早就恢复了一派其乐融融的和谐景象，丝竹音乐也已经换过几回，现下正有一个穿着彩色舞衣的妙龄女伎，踩着鼓点弦乐翩翩起舞，且歌且唱，听她唱的是：
暖日晴风初破冻。柳眼眉腮，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乍试夹衫金缕缝。山枕斜敧，枕损钗头凤。独抱浓愁无好梦……
——夜阑犹剪灯花弄。
陆茗默默接上最后一句，殷红的唇紧紧抿了起来。
不对！这阕词不该出现在这个时间，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换言之，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竟然有偷渡客出现，而自己之前居然一直没有察觉过！
再想到人生轨迹出现偏差的安郡公陆醇和其谋主晁汶，真可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想到这里，陆茗的眉头皱得更紧，脑海中的杂念一瞬间被清空，他挺直腰背，全神贯注地盯着场中起舞的女伎，想从对方的举动中找出些许蛛丝马迹。
恰在此时，场中乐声忽变，女伎哀婉柔媚的舞姿一顿，竟伸手一把扯开了自己腰间的大朵绢花。
绢花迎风一展，瞬间化作一条长长的披帛，被女伎缠在了手臂上。少了绢花的遮挡，她一身飘逸的舞衣也变成上下两裳，露出腰间一段洁白的肌肤。
一片梅花状的金色箔片贴在女伎小巧的肚脐上，随着她身姿款摆，金箔烁烁有光，霎时间把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吸引过去！
不知什么时候，两边有漂亮小童提着花篮走出来，洒出大片缤纷花瓣，洋洋洒洒，伴着女伎手腕间一只小小铜铃发出的清脆铃声，让人眼前一亮。
下一刻，舒缓的音乐骤然加快，女伎踩着急雨般的鼓点，在足下方寸之地快速旋转，下裳裙裾如同鲜花般层层绽放。
旋转间，飞扬的披帛与花瓣半遮半掩，露出女伎似嗔似怨的姣好面容。这一刻，她好像成了百花丛中下凡的神女，如梦如幻，充满了难以言说的媚惑感，让人禁不住心驰神荡！
所有人都在看着她，没人肯分半个眼神给其他的舞娘们。
实话说，虽然大周普遍崇尚名士之风，很多士族子弟放浪不羁，大庭广众之下就袒胸露腹，衣衫不整，但那毕竟都是男子。
一个女郎，哪怕她是个女伎，裸.露着腰肢在一群郎君们面前大肆舞蹈，也堪称是惊世骇俗了。
而且这个女伎的舞姿很新颖，很独特，极具美感。不光是那些漠南来的土包子看直了眼，就连见多识广的刺史府掾属们也不由得啧啧称赞。
还有人暗地里想着，自己今晚上算是大饱眼福了，以后得找个机会跟那些没能来参加夜宴的同僚好友们好好吹嘘一番......
话说回来，郎主真是英明神武啊，不过是一曲夜宴歌舞，居然也能准备出个花儿来，真是别具一格。
别具一格啊.....个XX！！
没人知道此刻的兰弘之其实心情很不好，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之后，更是满心疑惑。
为了顺利促成此次与华戎族人的结盟，所有的准备工作他都有提前过问，包括夜宴歌舞也不例外。
之前他看的时候可没有眼前这一段，包括前面的那首曲子。那曲词虽然新颖别致，但太过儿女情长，不适合今日夜宴。
至于后面的舞蹈就更荒谬了，公然裸腰献舞，这岂不是很容易让人想歪了去？要是让贵客以为这女伎是他提早准备下的，想要送给对方的美人怎么办？
哦，不要误会，兰弘之不是舍不得一个家伎，相反，关于赠送美人这件事，他还曾认真准备过。
只是在见到华戎来的右贤王居然是当年的靳郎君之后，他思忖再三，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至于原因嘛，无他，直觉耳。
他直觉靳威不会因为赠送美人的事情而高兴，甚至有可能心生反感。
果然，兰弘之转头，悄悄打量了一下靳威，见他的目光虽然也停在那美貌女伎身上，但脸上却毫无动容之色，兰弘之于是再次打消了相赠美人的想法。
与此同时，有个模糊的念头浮上他的心头：话说回来，这个女伎有些面熟啊.......自己之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她？
不过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今日夜宴如此重要，居然也有人敢在其中弄鬼？！等把人查出来，定要叫那作祟之人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兰弘之在几个掌管家伎舞乐的掌事身上一扫而过，眼中滑过一丝阴鸷之色，又眨眼消失无踪。
而另一边，盯着场中看个不停的陆小茗却是越看越生气，简直是怒（妒）火中烧，越烧越旺，快要自燃了。
原来他一直仔细观察那个舞伎，本来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蹊跷的地方，来佐证自己心里的各种猜测。
却不料这么看着看着，陆茗发现那女人居然在刻意勾引自家心上人！
暖日晴风初破冻……夜阑犹剪灯花弄。——李清照《蝶恋花·暖日晴风初破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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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暴君与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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