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义父径直走过来,要察看自己脸上的伤情,陆袖顾不得其他,急忙用袖子遮住脸,侧过身去,并不肯让陆醇见到。
他脑子里转个不停,盘算着该怎么说对自己最有利。可还不等陆袖想好,另一边的行凶者却把短鞭往手腕上一缠,重新恢复了原先的无害模样,又整了整衣冠,先一步向陆醇拜下身去。
他文雅谦和,气度从容,行礼的动作也很优美,一派士族高门的君子风范,仿佛刚才“凶神恶煞”地挥着短鞭打人的不是他一样。其变脸速度之快,让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袁柏等人看直了眼。
“高郡兰氏子茗之,见过丞相!”
顿了顿,少年又低着头继续道:“见过大王!”
陆醇闻言眼睛一眯,对眼前这个逞凶少年恶感大减。
时下人们称呼陆醇,习惯称他爵位,但陆醇其实并不喜欢。以前他更爱别人称呼他军职,现在则更喜欢被人称作“丞相”,因为这代表着他手中实实在在握着的庞大权力。
而这兰氏子初次见面就骚到了他痒处,更不用说对方刚才行礼的时候,将越江王排到了陆醇身后,这怎么能不让他心生愉悦呢?
原本陆醇听人禀报说京都各大氏族家主或少郎君基本都亲自来赴宴了,只有高郡兰氏只来了一个年轻郎君,心中还颇为不悦。
现在真的跟兰家的小郎君见了面,对方举止又如此恭谨,陆醇觉得,兰老头似乎也没有像自己想的那么认不清形势。
“兰氏子茗之......唔,你就是那个寄居在道门十年之久,几年前才回到京都的兰家嫡幼子?”
听到对方的名字,饶是陆醇也不免有些好奇,不为别的,只因兰家的这个幼子近几年来名头实在太过响亮,就算他常年待在越江都隐隐有所耳闻。
最出名的有三件事。
第一件事。
兰家幼子第一次在京都露面时,就因为其惊人的美貌而引来无数男女为之疯狂。
有一个同样因为貌美出名的士族郎君听说这件事,十分不服气,放出话来说要与兰家幼子比美,只可惜对方根本不理会他。
于是这士族郎君就特意跑到兰氏府门前,截住正要出门的兰茗之,一定要跟对方见一面不可。
车架被拦住走不了,兰家幼子不耐烦,于是掀开车帘想要看看怎么回事,露出了半张芙蓉面。
对面的士族郎君顿时看直了眼,满腔不服烟消云散,之后居然捂着脸自顾自跑了,把牛车仆僮都扔在了脑后。
这件事后,那年轻郎君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三个月不肯见人。等他终于肯出门了,再不曾以美貌自矜。
第二件事。
兰氏幼子参加上巳节春游时,在曲水畔一曲箜篌惊艳众人,之后不知所踪。
众人急得不得了,到处找人,最后在一片桃林深处发现了他醉卧酣眠的身影。
彼时正是春末时节,微风过处,缤纷花瓣四散飞扬,落在甜睡正浓的美人发间,衣袖,襟间,唇畔,指尖,所有人有志一同地没有出声,凝神屏息,静静地看着他的睡颜。
这件事过后,曾有人感叹说,那副场面,看起来就像是一场梦,一幅画一样啊。
后来果然有一个姓闫的画师,根据传闻作出《醉春风》一画,因画中人神似兰氏小郎君而遭到众人疯狂追捧,从此声名鹊起。
第三件事。
兰家嫡幼子回京之后,兰氏就放出风声说,幼子茗之因为小时候曾受高人指点,所以一直寄居在道门,直到现在才回来。
有这层关系在,众人原以为兰茗之应该比寻常兰家人更亲近道门。
谁知他有一次当着许多人的面,竟然直言不讳,说道门很多信众“纵横颠倒,杂乱互起......身无戒律,不顺教令,越科破禁,轻道贱法......恣贪欲之性,而耽酒食”。
总之,把道门里的各种龌龊混乱扒了个干净,底裤都给人掀了,让道门丢了个大脸。
这可把不少人气坏了。
先是有道家信徒站出来驳斥兰茗之忘恩负义,说他忒无耻,太无耻了!抛开道门是不是真的这么乱不说,总之对方就是无耻,无耻之尤!
后来京都的几个大道观也下场了,对兰茗之各种批判。
事情发展到后来,这场批判不知道怎么变了味,渐渐变成了道法之争,最后甚至惊动了在京郊泰兴山清修,被先帝赐封“真人”的致虚道长。
致虚找上门的时候,正好碰见兰茗之在跟青云观的一众道家子弟坐而论道。
他不但言辞精辟,对道门现状的分析鞭辟入里,一针见血,而且对混乱的道家体系和教义既批判又继承,隐隐有了一套自己的主张。
致虚真人立刻被吸引,忍不住撸袖子亲自上场,与对方论道三日。
三日后,致虚突然悟道,于是告辞离开,回到了泰兴山,开始着手编纂《三洞经书总录》著述,这其中自然少不了来自兰氏幼子的建议与主张。
从此之后,这个名叫兰茗之的小少年在道门的地位一下子天翻地覆,由人人唾弃,恨不得一脚踩死的害虫,变成了整个道门的座上宾。
表面上看,这个兰氏小少年在年轻一辈中出尽了风头,好像从此就可以一飞冲天了,但实际上,在陆醇这些真正的掌权人看来,这不过就是个脑袋聪明些,性格恣意些,脸蛋漂亮些的高门小郎君罢了。
实在不算什么。
再看他今天的装束,大概是因为要代表兰氏参加宴会吧,穿得还算庄重得体。一身墨色云纹暗绣深衣,头戴精致小冠,几缕彩线结成穗子编入发中,随意搭在两侧肩头,便是说不出的风流俊俏。
再细看他纤秾合度的身段,与被黑衣衬得格外白皙的一双小手,陆醇不知怎么的,心里就生出一股子温柔狎昵的意味儿来。
“正是小子。”少年行礼的动作极为恭谨,依旧有礼地低着头。
陆醇虽说心软了几分,表面上却仍旧板着脸道:“起来吧!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发那么大脾气,以至于险些毁了我儿容貌?”
兰茗之闻言直起腰来。能看出来他已经在竭力忍耐了,可显然养气功夫不到家,脸上仍然显出些掩不住的忿忿之意来。
“是小子莽撞了......只因家祖腿脚不便,已经好几年没出门参加过宴会,而从父兄长他们又俗务缠身,都没办法亲自前来,无奈之下,只能让小子代为赴宴。”
“临行之前,大父叮嘱了好多次,让小子在丞相面前一定谨言慎行,少说多听,务必悉心聆听丞相的教诲。”
“可是,小子虽然年轻,可到底是代表我兰氏一族,引路的陆郎君居然直接把我带到这么偏僻的地方入席,这、这简直是在践踏我兰氏的脸面!”
“更不用说,后来又莫名其妙来了另一位陆郎君,上来就对小子出言不逊,还拉拉扯扯的不知道要把我拽到哪里去......这,这让小子怎么忍得下去!”
少年人自尊强,脾气大,说到后来话音已是控制不住地高昂起来。
周围响起了窃窃私语声。那个引路的陆家子见情况要糟,身子一抖,就把自己往人群里塞,巴望着没人注意到他。
陆醇这一刻却根本没有心思去找他麻烦。因为在兰氏少年抬头的一瞬间,陆醇的心神就完全被对方攫住了。
那玉色的肌肤,花瓣般的嘴唇,挺直的鼻梁,星子般的眼睛,无不令他恍惚!又是那么的熟悉!
“宝儿......”
一句低喃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可陆醇毕竟不是寻常人,察觉不妥立刻收住话音,心中却疑窦顿生。
三年多前,宝儿因为任性偷跑出府而失踪,陆醇因此几乎将整个越江郡都翻了过来。
震怒之下,他处置了府里一大批奴仆,甚而牵连了几个小士族,可最终得到的,不过是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陆醇一直以为宝儿死了,可现在,他眼前却出现了一个跟宝儿如此相似的少年!这让陆醇控制不住地想,难道宝儿并没有死,而是辗转被兰氏收养,成了兰家的嫡幼子?
可紧接着,陆醇就把这种可能性否决了。
不用说像兰氏这种绵延几百年的簪缨世族了,就是一般的小士族,也不会拿养子充作嫡枝子弟这般儿戏。
更不用说,眼前的兰氏小郎君这骄傲如同小公鸡一般的神气与性子,是独属于士族子弟的骄傲与自矜,绝不可能出现在绵软听话,最多偶尔使使性子的宝儿身上!
何况兰茗之精通道门经学,这是经过致虚真人认可的,做不得假!而拥有这种道家经学造诣,需要多年如一日地浸淫其中,悉心钻研修习,才有那么一丝可能达到。
宝儿天资有限,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最重要的是,兰氏小郎君毫无作伪的表情告诉陆醇:他不认得自己!
他,不是自己的宝儿。
陆醇:总觉得我好像忘了什么......算了,想不起来,说明不重要。
陆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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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暴君与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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