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像是漫天大火包围自己,一会又像是深陷入冰天雪地之中。
冷热交织,饥渴交迫。
喉咙涩得厉害,极度渴望水的降临。
兴许已经喃喃出声。
凤鸣只觉头晕脑胀,耳畔嗡嗡作响。
究竟是自己在说话还是别人?她不太清楚。
似乎有许多只幼猫一直在她耳边呜咽,恼人得很。
有什么凑到了唇边,冰凉的水液浸湿唇瓣,带来一股泥腥。
那泥腥直逼脑仁,凤鸣终于在困顿中睁开双眼,看清了放在唇边的是一只陶制破碗。
她从未用过这样的碗!即便并非镶金带玉,也该是纯白无瑕的名贵瓷器。
这黑漆漆像是裹了层泥垢的破碗岂是人用的?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拿着碗还在往她嘴中灌水,浑身疼痛无力,来不及拒绝,水顺着凤鸣齿关溜到舌尖,滑进咽喉。
还是浓烈的泥腥味。
低头看,浑浊的淡白的水,掺杂着颗粒分明的泥沙。
凤鸣几乎是立即呕吐起来,恼怒地一把将那破碗打翻,抬头朝手主人瞪去。
跳跃火光下,她看见了辛雪积。
记忆回笼,余震之下地动山摇,她对上辛雪积看来的双眸,脱力惊惧之下竟再次昏了过去。
男人同她昏过去前,瞧见的那一眼一般无二,仍然满脸血,面无表情,血污之中,一对漆黑的瞳仁一动不动望着她。
他眼角的那颗痣,不知是染了血还是映着火光,透出一股妖异的深红。
冷漠、严肃,像是满江城内漫天呼啸的风雪,冰冷刺骨,半点不近人情。
原本打算发火的长公主殿下一时被这表情唬住了,没能开口,待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竟然被这人吓住,又恼羞成怒起来。
她道:“辛雪积,你竟给本公……你竟然给我喝泥水!”
呸呸呸!
凤鸣自以为自己此刻勃然大怒,已是疾言令色,必然极其凶狠唬人,却不知自己如今高烧不退,满脸纸白,哪里有半点凶狠的模样,恼怒的殷红晕在眼角,无意中落出的泪花浸润双眸,反倒像是色厉内荏的纸老虎,脆弱至极,一戳就破。
落在辛雪积眼中,只余楚楚可怜。
“抱歉。”
凤鸣意外地瞧着他,高兴了。
算这姓辛的识相!
她这时才有空注意周边,高兴扬起的眉立即落了下来,眼眸也不住放大。
雪夜无月,震后亦无明亮灯火,只余几堆柴堆点燃,火焰升腾,在朔风中左右摇曳。
风一大,忽而便灭了,便有人起身重将火堆点起。
阴蓝夜空下,是成片的看不分明的人的轮廓。
那幼猫叫似的呜咽都是哭声,从躺了一地跪坐一地的人的口中传出。
白日所见全回到眼前:被砸的血肉模糊的肢体、坍塌一片的废墟,鼻尖那如何也挥之不去的血腥……
这是数不清的、数不清的正在哀泣的百姓。
也许这才是炼狱呢?
又开始下雪了。
骨缝中的寒意与酸胀再次翻腾上来,凤鸣再次感觉到恐惧来袭。她发起抖来。
男人视线之中,她的眼又变得通红,泪水涟涟流淌。
没有人说话,只有风声与呜咽声。
官府临时搭建的窝棚与帐篷并不能挡住隆冬凛冽的风雪,夜晚大抵更冷起来,原本雪灾波及范围便已经十分广,如今又发生地动,小小的满江县,小小的黔西府撑不住半分。
没有被大雪冻死的人,被地震砸死了,没有被砸死的,如今失去庇护所,恐怕还是要被冻死。
好冷。
狐裘被丢在了宝荟街,凤鸣身上只剩一身青色冬装。
较之百姓的冬装,皇宫制式已万分厚实,用料都是上好的毛皮。可她仍是冷。极冷。
“辛雪积,”半晌,她理直气壮道,“我饿了。”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
凤鸣顺着男人视线望去,望见被自己打翻的那只破碗,碗中白水已全数洒出,干涸进雪泥之下,筛出泥沙和几颗米粒。
凤鸣忽而意识到那也许是……
辛雪积道:“明日白日,官府还会再来施粥。”
凤鸣不可置信:“这如何称得上是粥?”
辛雪积平静道:“你嫌弃万分的泥水,是他人眼中救命之稻草,是他们排起长队,捧回欣喜分食,饥渴下肚,奉若至宝的一线生机。”
凤鸣说不出话。
辛雪积在讥讽她!
可那稀薄的水,连米汤也算不上,里头还全是石子沙砾,一股泥腥,那如何能是粥呢?
身上滚烫,骨缝中极冷,浑身都疼。
凤鸣挣扎着站起身,觉得自己此时在这里同辛雪积讲话完全是在浪费时间。
她本该立即回去找迎春与钱进明。
他们……他们此刻应当正在急切寻找自己。
发生这场天灾,找不到自己,迎春怕是已经急哭了。她贴身女婢四人之中,属迎春最胆小,她每每有点什么事,迎春的眼泪就像水一样流个不停,她现在肯定又急又怕,在心底不停求神佛保佑她的殿下平安。
她出京本不该带迎春来的。
与迎春几人汇合以后,便该去府衙表明身份,叫黔西府尹派人送自己回长安,逃离这个地狱。
她会叫华震鳞拨许多许多赈灾款,若是国库难继,她公主府的内库中还有许多库银。
凤鸣想罢,抬步要走,目之所及,却见风雪肆虐,远方黑洞洞一片,百姓的哭喊依旧缭绕耳畔。她抬起的步子又缩了回来。
回过头,辛雪积正面无表情看着自己。
“!”
凤鸣瞪视过去,咬牙走入了黑暗里。
远离安置地,哭声渐渐被抛到身后,微薄的火光也渐消失无影,除了风声再无其他。
凤鸣便又开始害怕起来,两手抱臂取暖,安慰自己不要害怕。
每一脚踩下,松软的雪下陷。
明日一早,白雪大抵会将一切重新覆盖,所有的灾难、所有的血肉模糊,都将被掩盖得纯洁无瑕。
“咔嚓”。
枯枝被踩断。
凤鸣心中一跳,似乎在风雪声中听见了除自己以外的脚步声。
窸窸、窸窸……从身后传来。
她猛地奔跑起来。
裙摆太长、障碍物太多,黑暗之中视物艰难,她很快脚下踉跄,向前扑去。
摔倒前她抱住脑袋闭上眼,等待疼痛降临。
什么都没发生。
一股熟悉的沉香进入鼻腔,腰间似乎再次多了一只手臂,温暖从另一具身体传来,包围着她周身。
熟悉的既视感,似乎不久前刚发生过一样。
凤鸣放下手,果然瞧见辛雪积那张冷脸。
凤鸣:“……”
长公主殿下狠狠踩姓辛的登徒子的靴,三下,“你跟着我做什么?!”
犹不泄愤,又一下狠踩。
“把你的手放开。”
辛雪积依言放手。
凤鸣“蹬蹬蹬”几步后退,也不说话,转身离开。
辛雪积仍跟在她身后。
凤鸣气喘吁吁,气性犹在:“我已打算放过你了,你别不知好歹。”
男人还是跟着,不说话。
四周的黑暗像是会吃人的巨兽,说不定哪处摇摇欲坠的房屋便潜藏其中,等待迷途之人一头撞入要他性命。
她一介女流,在灾后风雪中肆意乱走,实则极其危险。
他这是在护着她,她拒绝,倒显得像是自己不知好歹了。
凤鸣眼眶一酸,心中一软,声音便放柔下来,“好吧,你要跟就跟吧。”她顿一顿,想说等到安全的地方,找到她的手下,她一定会报答他的护送之情,送他许多金银珠宝。
还未开口呢,辛雪积先道:“你知道我的名字。”
他的声音散在风里。
“……什、么?”凤鸣觉得自己没有听清,“你说话了吗?”
“你认识我。”他说,“你叫了我的名字,我是叫辛雪积?”
其实不是,辛雪积是个假名。
这一点凤鸣并不知道,她听完这句话,停下来,回身审视身后的男人。
男人还是满脸血,从额头流下来的血,额头之上是他乌黑的发,血现在都已干了,凝固在他脸上,在黑暗中像是黑色的纹身。
凤鸣道:“你撞坏脑子了?”
辛雪积没有回答。
凤鸣于是走进他,抬手去碰他额头血迹之上的脑袋,听见男人一声吃痛。
她极快收回手,没忍住唇边笑意,“你撞坏脑子了。”
辛雪积:“……”他只好点点头。
凤鸣问:“那你现在还记得什么?”
辛雪积道:“你认识我?”
“你还记得什么?”
男人不回答,凤鸣便自己推测:这人连名字都忘了,恐怕是什么都忘记了。
“好啊。”她反应过来,“你根本就没想护送我!是因为我叫了你名字你才跟着我!”她觉得自己自作多情了,看见男人那张冰山脸,又开始生气。
忽而计上心头。
这一切恐怕都是命运。
凤鸣心想,本公主本已打算放你一马,谁叫你这人倒霉,偏要撞上来叫我报那一“抽”之仇。
她没收敛脸上怒容。
“我当然认识你,你是辛雪积。”她说,“那你还记得我吗?”
辛雪积:“毫无印象。”
凤鸣:“我乃明珠长公主。”
她见男人毫无反应,便说:“你连这也不知道了?我看你恐怕是忘得一干二净,是也不是?”
她唇角上扬起一个大大的弧度,眼睛明亮至极,露出唇边两个小小的梨涡,笑得像是一只狐狸似的,熟悉她的人都知道,每当长公主殿下露出这个表情,怕是要使劲地作弄人了。
“我乃明珠长公主,你嘛……”
凤鸣说:
“你叫辛雪积,是我……是本公主养的一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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