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在西边天际褪成一道模糊的橘红残线,滩涂匍匐在天地交界之处,被水汽浸透了,正缓慢呼吸着。
视线所及,是无穷无尽、风中恣肆摇曳着的芦苇与菖蒲,广袤的绿,在波光粼粼中起伏。
一片向上的暖风忽然拂过羽翼,温柔地托起他完全舒展的每一根飞羽。
意识随之轻盈攀升,耳畔不再是风拂芦荡的窸窣低语,而是凛冽的气流刮过耳羽的尖锐呼啸。
身下,云泽缩成模糊的色块,蜿蜒的水道如同大地浅色的血脉在流淌。
云层仿佛触爪可及,夕阳的金辉毫无阻碍地倾泻在翎羽之上,为之镀了层璀璨的金边。
无边无际的天空,此刻是他独享的自由。
然而暖风骤歇,记忆猛地坠落。
墨蓝的天幕彻底笼罩四野,星子稀疏,一弯冷月悬于中天。
浑浊的水沫飞溅,惊恐的喘息与徒劳的扑腾撕裂夜的寂静。
一个黑色的人影在泥沼中挣扎,挥动的双手绝望抓握着逐渐被吞没的空气。
他急切地俯冲而下,坚硬的喙精准而轻柔地衔住那人的后领,一点点,艰难地往后拖拽……
天际,最后一缕未能被云层吞没的月光,清冷如霜,恰好落在它洁白的翎羽上。
那光芒渐渐变得圣洁而集中。
一个模糊的身影在眼前显现,指尖凝着星辉般的光点,轻触他的鹤顶。
一股灼热而汹涌的清明自头顶轰然灌入,粗暴地冲刷着作为禽鸟的蒙昧与本能。
骨骼发出低低的哀鸣,不断重塑、拉伸。
羽翼收拢,化作光滑的皮肤,天地在视野中倾斜,变幻,一切都变得那样陌生而令人惶恐。
东方天际的墨蓝最先开始褪色,渗出一抹极淡的鱼肚白,缓慢驱散夜幕。
鹤书睁开眼,满目粉瓣灼灼,已不是芦荡浅滩。
“怎么了,小无名?是又梦到以前的事了?”
玄通子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一丝关切。
鹤书眼皮微颤,没有应声,只是继续闭上眼,默默将脸转向另一侧,避开了身边人的目光。
粗糙的躺椅纹理硌着他的脸颊,带来一丝冰凉的实感,将他从残梦的恍惚中彻底拉回。
“啧,每次一梦到过去,都要同老夫置气,真是惯得你……”
玄通子嘴上虽然这样抱怨,语气里却无多少责备,他摇头晃脑地轻叹:
“命苦啊,碰上个没良心的小东西!”
见鹤书还是不理睬自己,他叹了口气,认命般地拖过一张矮木凳,在躺椅边坐下,声音放低了些,语调沉缓:
“当年之事,合该怨老夫……”
他拖长了调子,那声叹息沉重的仿佛承载了百年的光阴,
“将你点化,原是见你福缘已至,灵光将透,哪知……竟由此生出这么多是非纠葛?”
“一切众生,各有缘品。前世积业,今生所受;今生所造,后世所受……”
玄通子的声音变得空茫,
“你那时虽为禽鸟,却有灵性,救人积善,本是你的造化。只可惜……误扰了他人既定的命数,种下了因,终究有一劫要受,食下这苦果。”
“小无名啊……”
他看向鹤书,语气试图轻松些,于是话锋一转,又回到了老话题上,带上几分劝诱,
“如今你也算历遍这三灾六难,脱胎换骨,是正儿八经的神仙了。凡尘俗念,也该放下了吧?真不愿再回到天上去享那清福?”
见玄通子又开始絮叨这些,鹤书猛地坐起身,动作间带起一阵微风,脸侧碎发随之扬起。
他盯着眼前的人,眼神清亮却执拗:
“我在你这鹿竹山才将将住了二十年,而且大部分时间是在闭关疗伤,你这便嫌我碍眼,急着要赶我走了?”
“嘿,你这臭小子!”
玄通子气得吹胡子瞪眼,用手指虚虚点着他,
“老夫若真嫌弃你,当初就不会费尽心思替你扯谎,硬是圆下你跳逆渊那桩滔天大罪了!”
他越说越起劲,站起身来:
“若不是为了你……老夫才不稀得管这些破事!你说说,这好不容易修得了真正的仙身,不在天庭当官享福,在那儿当个逍遥散仙也不错啊,偏生要留在这凡间山野蹉跎岁月,到底是为了什么?”
说着,玄通子没好气地扬起手,作势要拍鹤书的后脑勺,却被他一偏头躲开。
“老山魈……”
鹤书转身,踱步至那株开得正盛的桃树下,
“你若真觉得天庭千好万好,怎么不自己回去,反而要一次次劝我去享那‘清福’呢?”
指尖下意识地抬起,轻轻抚上粗糙的树干,触摸起那段尘封的过往。
他后来才知晓,这树是桃画原身所化的灵体,受山中灵气滋养,四季花开不败。
为了保护那个体弱的人,玄通子早已在树上布下禁制,自己当初那粗浅的隐身术,不过是在掩耳盗铃。
原来他一早就知道,原来他一直都知道,自己这个小心翼翼的“偷窥狂”。
“老夫……老夫……”
玄通子像是被戳中了痛处,一时语塞。
半晌,他才悻悻然接上话,声音却越来越小,显得有些难以启齿,他重重一叹:
“老夫当年……唉,也不知是犯了什么浑,许是头一遭下凡游历,觉得哪哪都新鲜,不知不觉间……点化的生灵,又何止你一个……”
“这其中牵扯的因果太多,业力纠缠叠加,像一团乱麻,越滚越大……”
他无奈地摊摊手,宽大的袖袍也耷拢了几分,
“老夫倒是想回天庭享清闲,可这身业障……在九重天待久了是要被天雷追着劈的!所以只能窝在这凡间,守着这鹿竹山,到也不无趣就是了……”
说着说着,玄通子似乎又有了些怨念,他甩甩袖子,
“说来还要怪你们两个犟种!一个比一个执拗,谁也不肯放手……怨偶离合,情恩纠缠,几世轮回也未能偿清……”
“这又是何苦呢?仙凡殊途,本就如云泥之别,强求不得善果,报了恩就该结束的事,偏偏……”
他的目光突然变得悠远,带着一种看尽沧桑的疲惫:
“如今好不容易熬过这百年,你们之间的因果总算解开,老夫我终于也能喘口气了。”
“不过……回天庭就得被那帮老家伙,尤其是元君老儿挤兑,老夫可不愿回去自找不快……”
他顿了顿,继续道,语带讪然。
鹤书沉默地听着,没有接话。
他仰起头,眼前繁花似火,一枝清瘦的横枝逸出花云,末梢系着的那枚洁白羽饰,在粉霞间若隐若现。
一阵风过,万千花朵喧闹摇曳,那柔软的羽毛也随之轻轻摆动,温柔地飘摇着。
他忽然开口,打断了玄通子尚未言尽的话语:
“老山魈……”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自顾自地呢喃,
“我成仙之前,在沼泽里救起的那个凡人……是青山的前世,对吧?”
“前世?那家伙的魂魄——”
玄通子的语气陡然变得有些冲,但立刻刹住了话头。
他神色复杂地瞥了鹤书一眼,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只是含糊地低声嘟哝道:
“哪还算得上……寻常的前世……”
鹤书终于转过头,执着的目光盯着玄通子躲闪的视线。
他分明听出了那话语里的隐瞒与未尽之意,但此刻,心中被另一个更迫切的问题填满,无暇深究其他。
他向前半步,追问:
“你既说我们之间因果已了,尘缘已断……那青山他……还有下一世吗?”
“……自然有的。”
玄通子似乎在斟酌用词,停了会儿才继续说道:
“前几世因为恩债未偿,又添新怨……咳咳,总之,你放心便是,青山几世命运多舛,病弱早夭,这一世总算还清了旧债,以他……以他前几世积攒的福报,下一世,必定是安稳顺遂,大富大贵的命格,无需挂怀。”
“安稳顺遂、大富大贵……”
鹤书轻轻重复着,眼帘缓缓垂下,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情绪,
“如此……便好。”
看着他这副模样,玄通子心下有些不忍,咂咂嘴,捻了捻胡须,转回话题:
“哎,我说小无名啊,你当真铁了心不回天上,要一直留在我这鹿竹山,做个小小的守山仙使了?”
“怎么?”
鹤书收拾好情绪,再抬起头时,已神色如常。
他走回石桌边坐下,顺手拿起桌上的酒壶晃了晃,里面是玄通子自酿的葡萄绿,液声咕咚,
“又开始嫌我碍眼了?”
“你看看你!好话歹话都听不进去,就会曲解老夫的意思!”
玄通子捶胸顿足,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这不就是突然想起,元母举办的蟠桃宴将近,想带你回天庭见见旧友,散散心嘛。”
“你若实在不想去也罢,老夫绝不会勉强。”
他故意拿眼睛斜睨着鹤书,慢悠悠地继续说起来,
“我带桑黎那丫头去就是了,她刚好游历归来,正巧赶上这趟热闹。到时候我们爷俩吃香的喝辣的,享用那香浓醇厚的蟠桃仙酿,你小子可千万别眼馋。”
[眼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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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仙使(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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