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风卷着檐角铜铃轻响,漫过雕花的窗棂,落在阮玉竹指尖那枚银质面具上。
面具边缘錾刻的纹路被日光镀上一层冷白的光晕,细看去,每一道纹路都打磨得光滑温润,竟像是能映出人影来。
她指尖划过面具上那镂空的云纹,忽然想起山中庄园时那个戴着同款面具的人影。
那时月色如霜,面具上的银辉冷得像淬了冰,可此刻捧在掌心,竟微微沾了些暖意。
“小姐,您看看,这面具是不是和您画上的一模一样?”
翠乔凑过来询问,“若是不满意,我再送回去改。”
阮玉竹没接话,目光落在窗外那株抽了新绿的玉兰树上。
这十日来的光景,与沈砚的短短的几次相见,像一幅被春雨晕染的水墨画,浓淡相宜间,竟让她恍惚忘了初见时的疑虑。
沈氏琴行里,他拿出新得的好茶,沸水注入紫砂壶时,热气裹着茶香漫上来,他便笑着说某句诗恰合此味;她铺开画纸,他不催不扰,只在她落笔迟疑时,轻声道山石的皴法或许可仿前人;有时她抚琴,他便以玉笛相和,无论是《广陵散》的激越,还是《平沙落雁》的悠远,都都能在一弦一管间找到默契。
沈砚的琴音总带着三分松风明月的清旷;论起画来,能一眼看出她《秋江独钓图》里藏着的孤高;说起诗,又能从她“莫教红妆负此生”的残句里,读懂那点不甘的意气。
八年前的燕王曾经懂她诗书上的才华横溢,懂她琴曲间的骄傲不甘,懂她画中的山河辽远。
玉婷未嫁时,姊妹俩也曾一同读着经史子集,看那山川游记,谈着济世安民的抱负。
可燕王的懂,只在于琴棋书画。他从书画间看到她的理想抱负,却对此毫不在意,只把那当做一个女子的闺阁意气。
玉婷懂她的壮志,却囿于女子安于后宅的理念,也劝她山河万里只能是闺阁闲趣,安稳度日方是正途。
可是,凭什么?
身为女子,琴棋书画便只是闺阁中用以装饰自己的筹码,满腹才华也不过是为嫁妆添上几笔亮眼的注脚。
阮玉竹不甘心。
唯有沈砚,果然不负“知音”二字,像一柄精准的刻刀,剖开她层层叠叠的温婉表象,直抵那颗骄傲炽热的心。
他不仅懂她琴音里的志向,画作中的向往,诗文里的愿景,更懂得藏在她心中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不甘。
他说“女子之才,当如星火燎原”,说“画中山川,本就该装得下天下”,说这些话时,他眼中的光比窗外的日头还要亮。
可这光亮里,总藏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影子。
就像此刻手中的面具,精美之下,是刻意隐藏的真容。
正思忖间,翠乔一阵风似的掀了帘子进来,鬓边的珠花随着脚步叮当作响:“小姐,楚公子差人来问,上巳节那日,您要不要出门踏青?若是出去,东门有一场曲水流觞的诗会,西郊的桃花开的正好,南城十里亭外草长莺飞,正适合散心。”
阮玉竹回过神,将面具放回锦盒里,指尖仍残留着银器特有的微凉。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她不合时宜的想起了这句诗,抬眸笑道:“去西郊。”
“好。”
翠乔笑着应了声,又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裙角扫过门槛时,带起几片落在地上的花瓣。
阮玉竹垂眸继续看那银质面具,此刻映着窗棂漏下的碎光,眉眼显得冷冽又精致。
时至今日,他究竟是不是沈六,其实并不重要,可有些事,她却必须要弄明白。
次日清晨,薄雾尚未散尽,阮玉竹已带着翠乔出了门。烟霞色的罗裙裙摆扫过青石板路,沾了些朝露的湿气,倒衬得她肤色愈发莹白。
沈氏琴行的木门虚掩着,门楣上挂着的匾额被晨雾润得发黑,边角处的描金虽有些斑驳,却透着一股沉静的古意。
推门进去时,恰逢沈砚正在擦拭一张七弦琴,素白的锦帕拂过琴弦,带起一声清越的回响。
他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的长衫,领口袖缘绣着暗纹流云,晨光透过窗棂落在他发梢,竟像是镀了层金,侧脸的线条在光影里显得格外分明。
阮玉竹跨过木门,从翠乔手中接过锦盒的瞬间,里面的银质面具像是有了重量,坠得她指尖微微发麻。
她垂眸示意翠乔在此等待,然后轻轻走了过去。
“沈公子。”
阮玉竹站在琴案前,将锦盒轻轻推了过去,袖口的银线绣成的兰草在晨光下闪着微光。
沈砚抬眸看来,眼中的温和笑意漫上欢喜:“姑娘。”
他目光落在锦盒上,伸手打开,看到里面的银质面具时,眉峰微挑,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这面具做得真是精巧,姑娘是送我的吗?”
他的神情坦荡,眉峰舒展,连说话时尾音的轻扬都与往日无异,仿佛这面具真是初见。
他表现的毫无破绽。
可阮玉竹垂眸看着那精巧的面具,声音轻得像晨雾:“沈公子初见时曾说,知音难遇。”
沈砚的动作顿了顿,握着锦帕的手指微微收紧。
“既是知音,”
阮玉竹抬眸望过去,唇角噙着温婉的笑意,眼底却藏着出鞘的锋芒,像寒潭里浸过的匕首,“便该坦诚。”
琴案上的锦帕不知何时滑落在地,沈砚脸上的温和笑意像潮水般慢慢退去,露出底下沉静如深潭的底色。
“你是沈六吗?”
阮玉竹终于问出这句话,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子投进深潭,激起层层涟漪。
她鬓边的白玉耳坠轻轻晃动,映在沈砚沉静的眼眸里,碎成点点星光。
沈砚静静的看着她,良久没有说话,只有窗外的晨雾,一缕缕漫进屋里,在他月白色的长衫上投下淡淡的影子,将他周身的气息衬得愈发幽深。
“从前你说的话,真也好,假也罢,我都不在意。”
阮玉竹垂下眼帘,看着面具上镂空的云纹,声音轻得像叹息,“因为,我对你,也并非全是真心。”
她顿了顿,再次抬眼时,眼底的锐利更甚,“可今日不同。”
是啊,今日不同。
沈砚在心里默念。
他见过她抚琴时的专注,鬓边的碎发被春风吹起,侧脸在日光下白得像玉;见过她挥毫泼墨时的洒脱,衣袖沾了墨痕也不在意,眼中只有笔下的山河;见过她说起“愿乘长风破万里浪”时,眼中闪烁的的光芒。
他静静的看着她的眼睛,那样清亮干净,却又那样澄澈通透。
他知道,无论今日他说的是什么,她都会全盘相信。
可他若骗了她……
她是那样一个聪慧诚挚的女子,既然捧出一颗滚烫真心,便要同样的真心相待。
如果他给不出,那就永远失去了她。无论是那温婉灵动的笑容,高昂激越的琴音,亦或是她的信任,她的友谊,还是别的什么。
沈砚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晨雾都开始散去,才缓缓伸出手,拿起锦盒里的银质面具。
冰凉的金属贴上脸颊时,他能感觉到面具边缘硌着颧骨的微痛。再抬眼时,那双沉静的眼眸里,已然覆上了一层冰冷的霜雪。
“阮姑娘。”
他开口,原本清朗温润的声音变成了那种刻意变调的古怪,说出的话语却说不出的熟悉,“只可惜,我不求财。”
一模一样的声线,一模一样的语气。
甚至连他此刻望着她的眼神,都和那日遇袭时的冷漠重合在了一起。更何况,这几次见面,他从未问过她的姓氏。
他这样说,便是承认。
阮玉竹的手指骤然收紧,指甲掐进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痛。可心里的滋味,却比这痛更复杂。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些:“上元节一事,我知道你的背后是燕王。”
她用力眨了眨眼,继续道,“你我相识,也是燕王的安排吗?”
沈砚戴着面具的脸微微侧了侧:“你为何觉得这是燕王的安排?”
“这家琴行我来过很多次,此前却从未见过你。”
她抬眼打量着眼前这家熟悉到让她感到舒适的琴行,舒适到让她愿意忽视那些微小的改变,“然后你来了,琴行的熏香换成了清香淡雅的兰草香,茶换成了清润的雨前龙井,点心永远少不了桂花糕,就连琴行里的挂画,也全都换成了开阔大气的山水画。”
“这都是我的喜好。”
阮玉竹很轻很轻的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像羽毛拂过琴弦,带着说不出的怅然,“燕王都知道。”
沈砚静静听着,面具下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直到她的话音落下许久,久到春风拂过琴弦,他才缓缓抬手,摘下面具。
日光重新落在他脸上,映出他眼底的挣扎与疲惫,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微动,再开口时,声音竟有些艰涩:“是。”
果然如此。
阮玉竹只觉得心口一沉,像被投入了一块冰。
她望着沈砚,那双曾让她觉得盛满星辰的眼睛,此刻竟有些模糊。
她深吸了口气,终于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高山流水遇知音,也是假的吗?”
她的声音很轻,沈砚的身体却不由轻轻颤了一下。
可怎么会是假的呢?
那些琴音间的契合是真,画作中的默契是真,言谈间的欢喜更是真。
“阮姑娘。”
他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像被风吹得发颤的琴弦,“与你相识后,我只说过两句谎话。”
他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急切而诚恳,“一句是我不是沈六,另一句是与燕王殿下无关。”
阮玉竹的眼里依旧凝着一点清寒,像初春未融的冰。
沈砚抬手按在自己心口,清晰地感觉到胸腔里那颗心在剧烈跳动,撞得他喉头发紧。
“其余字字句句,皆是真心。”他的指尖因用力而泛白,目光灼灼地望着她,“知音二字,更是从无假意。”
阮玉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她的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像蝶翅停驻。方才还凝在她眼底的冰霜,似乎被他话语里的恳切融开了一丝缝隙,却还未全然消散。
沈砚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转身走向眼前的那张琴,琴身是上好的桐木所制,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泽。
他在琴前坐下,月白色的里衣袖口滑落,露出一段清瘦的手腕,骨节分明的手指悬在弦上,微微一顿。
听琴音,识人心。
他在心中默念着曾经说过的这句话。
指尖落下的刹那,清越的琴音骤然响起,如雨后的清泉奔涌而出。
还是那曲《流水》,却与往日不同。
初时弦音低沉,似有若无,像藏在心底的委屈与惶急;渐渐的,琴声转急,如浪涛拍岸,泄露出难以言说的恳切;到了中段,忽然变得温润绵长,似春风拂过湖面,漾开层层涟漪,那是无需言说的信任与懂得;末了,余音袅袅,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磐石般的坚定。
沈砚闭着眼,眉头微蹙,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影,随着指尖的动作轻轻颤动,仿佛所有的真心都顺着指尖,流淌进了这曲《流水》里。
阮玉竹静静地站着,目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
她看见他指尖划过琴弦时,指腹因常年抚琴而生出的薄茧;看见他随着琴音起伏的呼吸,沉稳而恳切;看见他额前那缕散乱的发丝,被春风轻轻吹动。
琴音如流水漫过心尖,那些被疑虑冻结的角落,正在一点一点融化。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风中,余韵久久不散。
沈砚慢慢睁开眼,指尖离开琴弦,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他望着阮玉竹,眼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阮玉竹看着他,眼底那层薄冰终于彻底消融了。
她轻轻抬手,拨弄着鬓边的碎发,动作轻柔,带着释然的暖意。
“听琴音,识人心。”
她说着对方曾经说过的话,声音里带着浅浅的笑意,像春风拂过冰封的湖面。
她的眼底慢慢浸上暖意,那笑意从眼角蔓延到嘴角,连带着眉梢都染上了温柔,“沈公子,我信你。”
沈砚像是忽然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肩膀微微垮下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抬手用衣袖擦了擦额角的汗,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眼里的紧张散去,只剩下如释重负的清澈。
可阮玉竹说完这句就往外走,沈砚想要挽留,可张了张嘴,竟什么都没说出口。
可阮玉竹走至门边,却忽然开口,声音轻快:“上巳节那日,我要和三哥去西郊赏花。”
她转过头,眼底的笑意还未散去,像盛着一汪春水,“若是有缘相遇,我们再重新认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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