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六隐去后不久,洞外传来嘈杂的搜救声,夹杂着呼唤“阮姑娘”的急切。阮玉竹按住欲起身的翠乔,依旧静卧不动。
很快,洞外响起“在这里”的欢呼,藤蔓被急切拨开,一道长身玉立的身影奔入。
是三哥。
阮玉竹一眼认出,却仍伏在干草上假装虚弱,直到对方焦灼着半跪于地,颤抖着探向她鼻息时,才缓缓睁眼,声音微弱带怯:“三哥。”
“是我。”
楚飞鸿声音哽咽,“青青,是我。”
他颤着手去抱她,“青青,是三哥来晚了。”
“不晚。”
阮玉竹轻声道,“我知道三哥……”
话音未落,她已阖眼“晕”了过去。
楚飞鸿心神俱裂,指尖触到她脸颊时却微微一顿。
血迹一擦即落,底下并无伤口。
他稍稍定神,细细打量:她满身血污泥垢,发丝凌乱,可破口仅在斗篷裙摆,内里衣物完好;血迹只在外衫,内侧干干净净;连那苍白唇色,亦是香粉痕迹。
楚飞鸿知道有哪里不对。
可他只是替阮玉竹戴好破损的帷帽,抱着她起身,目光在山洞深处凝了一瞬,终是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出洞时,恰与守在外的燕王目光相撞。
两人神情皆是平静,可他眸光愤烈如火,燕王却依旧幽深如寒潭。
松林中的风还在耳边呼啸,带着松针与泥土的腥气,可鼻尖已先一步捕捉到另一种气息。
不再是从前淡雅绵长的沉香,而是清凉的薄荷味与冷冽的金属味交织,染上了边关的风沙。
八年了,三哥连身上的熏香都变了。
楚飞鸿抱着她一路走出松林,到达官道,扶她在早已备好的马车坐下,拿了水囊小心翼翼的给她喂水。
水一入喉,便觉甘甜可口。
不是山泉水的清甜,是化了糖霜的甜。
竟是糖水。
阮玉竹心中一暖,眼睛慢慢睁开,幽幽转醒。
楚飞鸿的眼中含着暖意:“青青,别怕,很快就回家了。”
阮玉竹伸手推开水囊,迎上他清明如镜的眼神,心虚的应道:“谢谢三哥。”
三哥是多么聪慧的人,怎么会看不破她身上如此拙劣的伪装。
他不说,不过是替她遮掩。
楚飞鸿了然:“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抬着翠乔的担架已到了眼神,阮玉竹挣扎着下地,在楚飞鸿的搀扶下走向翠乔,一边低声轻唤“翠乔”,一边悄悄揉了揉她的掌心。
翠乔果然也幽幽转醒,与阮玉竹一起上了马车,驶向阮府。
马车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渐渐平息,阮玉竹在楚飞鸿的搀扶下踏上阮府门前的石阶时,指尖还残留着松林中的寒意。
暮色已浸透了朱漆大门,门檐下悬挂的羊角宫灯被晚风吹得轻轻摇晃,暖黄的光晕里,父亲阮策鬓边的银丝比往日更显刺眼。
不过三日未见,他眼下的青黑竟深如墨染,锦袍的前襟皱巴巴的,显然是连日未曾好生歇息。
阮玉竹心中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阿爹。”
阮玉竹的声音还带着刻意维持的虚弱,刚一出口便被阮策攥住了手腕。
他掌心的温度滚烫,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嘴唇数度张开,最终只余下一声哽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楚飞鸿在一旁静静站着,紫衣劲装的下摆沾着些松林的泥点,却丝毫不减他挺拔的身姿。
他静静望着父女重逢的情景,待阮策稍稍平复情绪,才拱手道:“阮大夫,青青既已归家,飞鸿就先告辞,改日再来探望。”
阮策忙不迭地道谢,目送楚飞鸿的身影消失在巷口的暮色里,方才拉着阮玉竹往府中走。
阮策有一肚子话想说,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带着她们走向内室。
那里已摆好了热气腾腾的各色吃食,小米粥、莲子羹、糖蒸酥酪、绿豆糕、酥皮饼、糖炒栗子,甚至还有几个糖人。
满目望去,尽是甜食。
“青青,在外几日,饿坏了吧?”
阮策拉着她在主位坐下,对三日前的变故佯作不知,温声宽慰道,“我备了点你爱吃的点心,快尝尝。”
阮玉竹一样样尝过,满足的笑道:“真好吃。”
阮策不住的把盘子往她面前推:“好吃就多吃些。”
阮玉竹也就不住的往嘴里塞,直到再也吃不下时,她放下筷子,同翠乔一起去沐浴。
海棠木的浴桶里飘着玫瑰花瓣,阮玉竹用软巾细细擦去身上的香粉、污泥与血迹,不由再次想到了沈六。
“小姐,他们会相信我们吗?”
翠乔的声音从水汽里钻出来,带着怯意。
阮玉竹将一块玫瑰花瓣按进水里,看着它慢慢沉底:“记住沈公子教我们的话,再过几日,官府就会来问话的。”
“他们或许会分开来问。”她再次叮嘱道,“翠乔,我们的说辞一定要一致。”
“嗯。”
翠乔重重点头,“我不会忘记的。”
沐浴更衣后,早已侯着的大夫前来诊脉,提着的药箱在青砖地上磕出轻响。
他指尖搭在阮玉竹的腕上,闭目凝神片刻,随即抚着胡须道:“阮小姐脉象虚浮,确是受了风寒又失了饮食所致,只需用些温补的药材,静养几日便无大碍。”
阮策在一旁连连点头,终于放下心来,吩咐管家送大夫离开。
接下来的两日,阮玉竹便真的静养起来。
白日里靠在窗边看书,半个时辰都不曾翻过一页;傍晚时由翠乔陪着在庭院里散散步,脚步轻缓得像怕踩碎地上的影子。
阮府上下都以为这位小姐是受了惊吓,唯有阮玉竹自己知道,她是在等,等那场避不开的盘问。
第三日午后,楚飞鸿与京兆尹段大人一同前来,虽穿着常服,却自带一股肃穆之气。
阮策将他们引至花厅,丫鬟奉上雨前龙井,青瓷茶杯里的茶叶舒展着,氤氲的热气模糊了楚飞鸿清明的眉眼。
“阮姑娘,”
段大人率先开口,他年近五旬,面容方正,语气却十分温和,“今日前来,是想再问问那日静安寺归途的事,还请姑娘莫要见怪。”
阮玉竹放下茶杯,指尖在微凉的杯壁上轻轻摩挲着,垂下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一片浅影。
她穿着月白色的襦裙,领口绣着几枝兰草,衬得脸色愈发苍白。
“段大人请问便是,小女知无不言。”
“那日进香后,是何时动身回城的?”
“约莫未时过半。”她声音轻柔,带着几分刻意压制的颤抖,“静安寺的师父说那日宜早归,我们便没多留。”
“马车是如何陷进泥坑的?”
“出了山道没多久,忽然下起了小雨,”
阮玉竹抬眼,目光里适时地染上几分惊惧,“车轮像是撞到了什么,猛地一颠,就陷进路边的泥里了。车夫说那泥坑看着不深,却越陷越深……”
她一边说,一边留意着三哥的神色。
他就坐在对面的紫檀木椅上,手中端着白瓷茶杯,目光落在她微颤的指尖上,深邃得像一潭静水。
“然后便遇上了山匪?”段大人追问。
“是。”
阮玉竹的声音低了下去,像是陷入了不好的回忆,“他们突然从林子里冲出来,一下子就把家丁都打晕了,对着我和翠乔说是要劫财……”
她顿了顿,指尖攥紧了衣袖,“我和翠乔赶紧把身上的首饰卸下来给他们,里面有一玫三哥前些日送我的暖玉,碧青如洗,触手生温,他们许是没见过那样好的玉,围着一起窃窃私语。”
“我心里慌,拉着翠乔就往外跑,哪晓得慌乱之中竟跌下了山林……”
说到这里,她适时地红了眼眶,以手帕遮脸,沉默了好一阵后才继续开口,却仍掩不住哽咽之色。
“我们太害怕了,在林子里也一直跑,直到躲进了一个山洞才稍稍定下心来……”
“我们既怕追兵,又怕野兽,也不敢出去,就靠洞里那点泉水熬着,也不知熬了多久,直到……”
她看向三哥的方向,眼里适时的绽放出庆幸与欢喜,“直到三哥找到我们。”
花厅内一时安静下来。
阮策第一次听这段,心疼的要命,此时搂着女儿不住的安慰:“女儿,不说了,都过去了。”
“别怕,你回家了,不会有人伤害你了。”
待两人情绪稍定,段大人方开口道:“阮姑娘,那伙劫财的山匪已悉数落网下狱,其供词与姑娘方才所言分毫不差,并无出入。”
他顿了顿,又道:“待姑娘身子好些,还需劳烦姑娘或是翠乔姑娘去认认人,此案便可了结了。”
阮玉竹敛衽福身,轻声道:“谢过段大人。”
“阮姑娘言重了。”段大人忙道,“姑娘在城郊遇袭,实乃本官失察之过。幸得山匪已擒,才算稍稍弥补一二。”
说罢,他转向阮策告辞:“阮大人,今日多有叨扰,告辞了。”
阮策连忙起身相送,花厅里霎时只剩下阮玉竹与楚飞鸿二人。
一时寂静无声,唯有廊外风过叶隙,簌簌轻响穿窗而入。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照进,在地上投下明明灭灭的斑驳光影。
楚飞鸿起身,缓步走到阮玉竹面前,目光沉沉地望着她:“青青,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阮玉竹眼帘垂得低低的,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浅影,指尖无意识绞着素色裙摆,淡声道:“我进香归来,路遇山匪,不慎跌下山林。”
“你明知瞒不过我。”
楚飞鸿眉峰微蹙,“青青,你何必在我面前遮掩?”
阮玉竹抿紧了唇,下唇被牙齿咬得泛白,终是一声不吭。
“想破坏这桩婚事的人很多,可肯费心护住你名节的,就只剩一个了。”
楚飞鸿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是燕王。”
阮玉竹指尖微颤,依旧沉默。
“青青,”
楚飞鸿轻叹一声,语气复杂,“燕王不是你的良人。”
“我知道。”
阮玉竹点头,眉尖却微微蹙起,似要分辨什么,“可是,三哥,你依然信他肯护住我名节。”
她急切道,“四哥不该是你的仇人,八……”
“青青。”
楚飞鸿厉声打断她,眸色沉沉。
沉默片刻后,他却转了话题,声音缓和了些:“我们的婚期推迟了。钦天监重新择了日子,定在九月十九。”
他望着她,目光一如从前,温暖柔和:“还有八个月。你若不愿嫁,婚约我会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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