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歇风住，皇城浸润在一派湿漉漉的沉寂之中。积水倒映着初上的华灯与靛蓝天穹，晃动着破碎的光影，宛如一幅被水晕开的浮世绘，美得虚幻，又透着一丝不安宁。
城南，毗邻西市的崇仁坊，人流如织，喧嚣鼎沸。这里是勋贵官邸与平民杂院交错之地，三教九流汇聚，鱼龙混杂。白日里的市井喧闹褪去，夜间的另一种繁华正悄然升起。酒旗招展，胡乐隐约，空气中漂浮着酒香、脂粉香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铜锈与**的气息。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这片光影交错的人潮。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青灰色棉布直裰，像是个寻常的落魄文人，或是某家店铺的记账先生。身形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面容平凡无奇，属于扔进人堆里瞬间便再难寻见的那种。唯有一双手，指节修长干净，与他这身略显寒酸的打扮有些微的不相称。
他走得不急不缓，步伐却异常轻盈稳健，穿梭于摩肩接踵的人群，衣角竟甚少与人触碰。目光平和地掠过两侧的店铺、摊贩、嬉笑的胡姬、吆喝的伙计，仿佛只是一个下班归家、顺路闲逛的寻常人。
唯有极少数真正经历过生死、感知超乎常人的高手，或许才会在他那双过于平静、甚至可以说空洞的眼眸掠过时，感到一丝本能的寒意——那是一种彻底剥离了情绪，纯粹如同镜面般的观察，映照着万物，却什么都不留下。
他，就是浯虞。
影阁最快的刀，最冷的刃，从未失手的浯虞。
半个时辰前，那枚代表着三皇子郁琏意志与巨额赏金的“血玉玦”，连同阁主那句不容置疑的命令，已通过三道无声的传递，落在了他的手中。
任务：七皇子郁璟。要求：意外或病故。时限：尽快。
没有疑问，没有犹豫。对于浯虞而言，目标的身份从来不是问题，只是价码的附属品。皇子与平民，在他眼中并无区别，终归是一具需要以特定方式停止呼吸的□□。
他接下令牌，如同接过一件寻常的工具，然后便离开了那处位于地底、终年不见天日的巢穴。
此刻，他正向着那座位于皇城东北隅、毗邻宫禁、守卫森然的七皇子府邸行去。不是去动手，而是去“看”。
浯虞杀人，从不急于求成。他信奉的是绝对的了解与掌控。每一次“意外”的背后，都是无数次精密计算与演练的结果。他要亲眼看看那座府邸，看看那里的墙有多高，瓦有多滑，守卫何时换班，巡夜的路线如何，暗哨藏在哪片阴影里，厨房的采买从哪个门进出…甚至，他要感受一下那位七皇子郁璟的气息。
穿过繁华的街市，越往城东北，人迹渐稀，气氛也逐渐变得肃穆压抑。高门大院鳞次栉比，朱门紧闭，石狮肃立，巡逻的金吾卫队伍频率明显增高，铠甲摩擦声与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带来无形的威压。
寻常百姓至此，早已心生怯意，低头快步而行。
浯虞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那副平淡无波的样子，甚至脚步都未曾加快半分。他巧妙地利用着灯笼投下的光影、门前石兽的遮蔽、乃至夜风中摇曳的树影，让自己的存在感降至最低，如同一个飘忽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接近了那座位于诸多王府公邸之中，却显得格外清静含蓄的七皇子府。
他并未选择最近的路线，而是绕了一段，从府邸侧后方的巷道接近。这里的围墙似乎更高一些，墙头覆着的黑瓦在湿润的空气里泛着幽冷的光。
他停在一处墙角阴影里，对面是一家官员府邸的后门，门前挂着两盏昏暗的灯笼，光晕微弱。这个角度，恰好能观察到七皇子府侧门以及一段围墙的情况，又不至于引人注目。
时间一点点流逝。浯虞如同化为了墙角的一部分，呼吸微弱得近乎停滞，只有那双平静的眼睛，在黑暗中缓缓移动，捕捉着一切信息。
侧门偶尔开启，有仆役提着灯笼进出，神色恭谨，步履轻快。一队府内护卫按时巡逻经过，盔明甲亮，步伐整齐，为首之人目光锐利，扫过巷弄阴暗处——正是侍卫统领秦岳。
浯虞的目光在秦岳身上停留了一瞬。练家子，下盘极稳，眼神警惕，是个好手。他默默记下这支巡逻队的人数、间隔时间、行进路线。
更鼓声遥遥传来，已是二更时分。
府内大部分灯火相继熄灭，只余下几处主要通道和主院廊下的灯笼还亮着，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将建筑物的轮廓勾勒得朦胧而静谧。
看来，那位七殿下，已然安歇了？倒是沉得住气。白日才经历了“车辕断裂”的警告，夜晚府中防卫虽严，却并无外紧内松的慌乱感，一切井然有序。
浯虞心中对这位目标人物的评估，悄然调高了一分。不是个简单的纨绔子弟。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微的、不同于更鼓和风声的响动，传入浯虞耳中。
是脚步声。
并非来自巷口，也非来自对面府邸，而是来自…头顶？
浯虞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全身肌肉在千分之一瞬内调整至最佳状态，但他外在的姿态却没有丝毫改变，甚至连呼吸频率都维持原状。
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如同巨大的夜枭，悄无声息地自七皇子府高耸的围墙上掠过，速度快得只留下一片模糊的残影，轻盈地落在浯虞斜对面那家官员府邸后门的檐角之上，稍作停顿，似乎也在观察下方的巷弄。
那身影停顿的刹那，檐角灯笼微弱的光线隐约照亮了他腰间一抹异样的反光——那是一枚造型奇特的金属腰牌，形状宛如半张哭泣的鬼面。
浯虞的目光与之接触，心中雪亮。
无面。
影阁的另一把快刀，阁主麾下最忠实的猎犬，也是…最热衷于与他“竞争”的同僚。
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七皇子府的墙头？是阁主另有的安排？还是…他自己按捺不住？
无面显然也发现了墙角阴影中的浯虞。尽管浯虞做了伪装，但那近乎完美的隐匿技巧和那双空洞的眼睛，对于同级别的高手而言，如同黑夜中的萤火。
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无面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惊讶，随即化为浓烈的讥诮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他朝着浯虞的方向，极其轻微地摇了一下头，动作充满挑衅的意味，仿佛在说：“瞧，你不来，自有别人接手。”
然后，他不等浯虞有任何反应，身形再次一晃，如同鬼魅般融入更深沉的夜色，几个起落便消失不见，方向似是朝着皇城核心的宫禁之地。
巷弄重归寂静，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浯虞依旧站在原地，面无表情。
无面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但并未在他心中激起太多涟漪。同僚的嫉妒与挑衅，他早已习惯。阁主的心思，深沉如海，难以揣度，或许这又是一次试探，或许另有深意。
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无面方才的动作——他从七皇子府内出来。
他竟然已经进去过一趟了？
浯虞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座沉寂的府邸。巡逻刚刚过去，一切如常，并未响起任何警报。无面潜入又离开，竟如入无人之境？
这位七皇子府的防卫…究竟是真的外紧内松，留有破绽？还是…那本身就是一个请君入瓮的陷阱？
浯虞的嘴角，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极轻微地、几乎不存在地向上弯了一下。
有趣。
看来这位目标人物，比他预想的，还要有趣得多。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高耸的围墙，不再停留，转身，悄无声息地退入来时的黑暗之中，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夜风吹过空巷，只卷起几片残叶，打着旋儿落下。
七皇子府内，郁璟寝殿的书房中，灯烛并未熄滅。
郁璟披着一件外袍，正临窗而立，望着无面消失的方向，手中轻轻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
秦岳悄声站在他身后，低声道：“殿下，果然如您所料，有宵小窥探。是否…”
“不必。”郁璟的声音温和依旧，却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鱼饵刚下，岂能现在就惊走了大鱼？”
他抬起手，看着指尖那枚白玉棋子，莹润的光泽映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只是没想到，来的不止一条…”
“而且，似乎还并非一路。”
他微微一笑，将棋子轻轻按在窗棂之上。
夜色，愈發濃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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