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人合抱都围不住那粗壮的树,树皮同老人的皮肤一样干巴,没有几片叶子。枝干蟠曲,枝条扭曲、奇异,直指苍穹,顶上的树杈穿过明月,像是把月亮串在了树上。
月光上霁城里唯一的光亮,夜中他们是不敢点灯的。
树上挂着红布条,是除了月光外,最显眼的存在了。明黄的月照着暗红的布条,布条上像是有一层朦胧的红色光晕。
红布条是百家布,从衣服上剪出来的,布条上流着长长的黑墨印。
沈芫走近,抬高头仰看上面写得歪七扭八的字。
“愿转世无忧,不为人不做畜,只留个清白花草身。”
“君身亡,魂永存。”
“砍你于刀下者,他日暴毙而死。”
是愿望,是思念,是诅咒。
树下的人围了一圈又一圈,长跪在地上燃烛烧钱,火光照亮沟壑的面庞,噙着的泪砸入火堆,滋滋的响,嘴中不断唤着的人,不知道是他的孩子还是父母,明明只是轻轻呢喃,但落入在三人耳里却震耳欲聋。
火光冲天,燃不尽的灰烬随热浪升起,盘旋而上,飘到天上要消失。
风鼓动着火,猎猎作响,宋和旭按住随风乱作的头发,脑袋有些发晕打转,“果然还是见不得火。”他转身离开这里。
沈芫余光瞟见他,拉了一把沈璟钧,赶紧跟上去。
“你说得对,他们在祭奠死去的人。”沈芫说着,话未说尽,藏着疑虑。
“奇怪的就是,他们怎么这时祭奠?按规矩,应该在七月半,如今都到十一月了。”沈璟钧一语道破沈芫的疑惑之处,问宋和旭,“还是这边与熙阳的规矩不同?”
宋和旭揉着发昏的眼睛,说话说不太清楚:“规矩都一样……人死得多了,要祭拜的人也就多了,哪里会再挑时间,地下的人都等着用钱。”
他心里有个不妙的猜想。
沈芫抚上他的额头,靠近问道:“不舒服了?”
他耳朵像是被灌了水,听不清楚,也难以开口回答,任凭她将他牵到残巷里。
“暂且在这墙头避避风吧。”沈芫帮她拉了拉领子,不让风往衣服里钻。
“我没事,待一会儿就好。”此处阴暗僻静,宋和旭反而觉得有安全感。
沈芫不知道他的情况,以为是受凉不舒服了,想着今晚还是得去找个地方住下了,这么冷的天,不可能真的睡在大街上。
想好了后,沈芫决定留下沈璟钧照顾宋和旭,自己去试试,一个小姑娘看着没什么威胁,也好说话些。
“璟钧你好生看着他,我再去客栈问问,刚才可能是你们两人看着有点凶相,店家有些怕了。”
沈璟钧扶住他,心里叽叽喳喳:“我和他,还凶相?为了住店,都腆着个脸了,再怎么说,长相也能占个‘面如冠玉’四字。”
“面如冠玉”此处,有待考究……
天早黑了,天冷,担心客栈提早打烊,沈芫小跑着出了残巷。
宋和旭半眯着眼,盯着她的裙摆晃出巷角,拖出残影,还想努力睁眼,却很是费劲,还是闭上了眼睛,半昏迷着。
再睁眼时,是被街上的动静吵醒的,看来是霁城的人祭拜完了,往家里走了。
宋和旭思忖着:“过去多久了?”他撑起靠在破墙上的身子,左右张望——沈芫还没回来。
旁边的沈璟钧很是担心的伸脖子看着巷口。
“你终于醒了?”沈璟钧滑跪到宋和旭面前,“二姐这么久还没回来,不会出事了吧?”他之前碍于宋和旭状况不对,所以没有去寻沈芫,现在宋和旭终于神智清醒了。
“我们分头找。”宋和旭强撑着晕乎乎的身子,跌跌撞撞地站起,话还在说,脚就已经往外迈了,刻不容缓。
“好。”
宋和旭走到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流,眼神迷离,心中啐了一口,白天屁人没有,偏偏这大晚上跟赶集似的。
祭拜的人群散去,都在街上走,要找她更费劲了,宋和旭甩甩有些胀痛的脑袋。
宋和旭走路摇摇晃晃,左脚就要踩在右脚上,他气急败坏道:“该死的,又来了。”
老毛病犯了,他攥拳猛烈地锤击自己的心脏,想让自己平静一点,拳拳使尽全力,仿佛不知道疼一般。
一家客栈,一家客栈的找,“掌柜的,你见过一个中原长相的年轻女子吗?白白净净的。”
“诶!你看到过一个大概这么高,年纪轻轻的中原女子吗?”
“请问你有见到……”
宋和旭红了眼的样子,有些吓人,又是大晚上的,躁动潦草的样子,不像个正经的人。一般客栈装柜都随便打发了他,有不耐烦的直接把他轰出去了。
宋和旭不管不顾地随街抓人问,搞到最后,所有人都躲着他走,他就像是大街中央的一个疯子。
人头涌动,川流不息,宋和旭用极眼力,一时间眼睛通红,布满了血丝,仍是没有看见那张他熟悉不过的清丽面庞。
人群熙熙攘攘,他的心更乱了,人们走得越急,他的心跳得越快,人流从他身边掠过,他的心就又被抓紧一分。沈芫并不熟悉霁城,现在霁城的情况早不复从前那般安宁,危险和不知因素太多,她走开已有多时,必须快些找到,万一……
宋和旭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一切不好的幻想在脑中闪过,瞄中了一户人家的屋子,蹬墙上了屋顶。
“你想干什么!这是我家!”这户人家想拦也拦不住,宋和旭脑子里已经嗡嗡的响了,唯一的念头就是找到她。
这个屋顶算高,他站在屋顶上可以看见整条街的景色。
“沈芫——”他双手合在嘴边,朝着前方大声呼喊,用尽所有力气地喊。
“疯子吧,疯子。”屋下站着的人对他指指点点,投去怪异目光。
“沈芫——”
“沈芫你在哪里!”
喊了好一会儿没人回应,宋和旭身体从上到下在发抖了,牙齿也在打颤。
“咳咳咳……”拼了命地喊久了,喉咙里一股很重的血腥味,嗓子也哑了。
“救命……你在哪……”他没了神的喃喃道,压弯身子,半跪着,低着头,两行清泪滑落,泪花滴在手背上,嗒!
咚嗒!
石子?
有人往屋顶上扔石子,宋和旭被吸引,沉心一听,还能听到有人在呼喊他,心中泛起涟漪。
宋和旭猛地抬头,眼里蓄着的泪又滑落了。
沈芫恰好对上他闪着泪光的眸子,她看见他的魂儿像是碎掉了。
看“疯子”热闹的人太多了,沈芫挤不进来,声音又嘈杂,宋和旭一时没听见人堆外沈芫的声音,直到沈芫朝他扔石头。
宋和旭软着脚起身,支手一把翻下来,在地上滚了一圈,站都没站稳就拨开人群,就往沈芫那冲去。
他结结实实地抱住她,埋头在她颈间急促的呼吸。
“是我弄丢了你,对不起。”
沈芫感觉肩膀上的衣服湿掉了一块,他呼出的气是温热的,他睫毛在颤动着,他的胸膛无规律的起伏这,紧紧地贴着,不留开空隙,仿佛怕她溜走,一切都无数放大,刺激着她。
他的声音咽嗢,眼睛出神,头发丝都在哆嗦,他要破碎了,沈芫觉得自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她细细摩挲他的后背,“让你担心了,我好好的,没事了……”他像个犯错的孩子,沈芫何尝不是呢。
她藏在他怀里,全部被他包住,她也怕了,她不知道他会这么担心自己,处在异乡,这里又古怪,应该处理好事情,马上回来,不让人挂念。
同两座石塑一样,两个人挂在彼此身上足足有一刻钟。
“还在哭吗?”沈芫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细声说,“有人看着,我们待会再好好聊聊好吗?”
宋和旭本来恍恍惚惚的,听见“哭”这个字眼,虎躯一震,马上眨巴眨巴眼睛,不想让它那么干涩微肿。
宋和旭起身与她分开,有人一直看着,他也不好意思一直抱着她了。
经沈芫的提醒,宋和旭哑着嗓子问道:“什么人?”
两人干拥着,什么也没做,看热闹的人觉得无趣早就散了,还有什么人在看着呢?
沈芫就是为了这事耽误了些时间。她虽然去几家客栈砸门无果,但好在路上遇到了一个好心的大爷,他可怜沈芫小姑娘一个人没地方住,便说要是不嫌弃可以去他老母家中歇一宿。
沈芫看他一身戎装,说是在澹州戍边的老兵,今日到家里来取些东西,路上的人也不怕他,就与他略说了三人的窘迫之处,大爷很大方的同意给三人提供好住处。
说好了以后,大爷和沈芫一起回来找剩下的两人,遇到了现在这个情况,大爷也是一声不吭地站在一边,不敢打岔。
沈芫让开道,亮出站在她背后不远处的大爷。
宋和旭眯着眼睛,陡然睁大,不敢相信。
大爷走近看再确定一次,眉毛欢快地跳起,手拍在宋和旭肩上,“长青!还真是你!我还以为我认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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