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寒气像是浸了水的棉被,沉甸甸地压在破庙的每一个角落。
呵出的气凝成浓白的雾,久久不散。
昨晚那碗稀薄得能照出人影的杂粮粥,早已被饥肠辘辘的身体消耗殆尽,此刻,空瘪的胃袋正发出无声却尖锐的抗议。
今天,不再是纸上谈兵的观察,而是真刀真枪的生存搏杀。
顾云昭几乎是和第一声鸡鸣同时睁开了眼。
他其实没怎么睡踏实,肩膀和腰背的酸痛还在其次,更多的是对即将到来的“码头一日”的复杂心绪。
兴奋吗?有一点。
终于能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靠自己的力气去挣饭吃,这念头让他血脉里那点少年人的豪情有些激荡。
但更多的,是沉甸甸的压力和对未知环境的紧张。
他悄无声息地坐起身,借着从破洞透进来的微光,反复检查着自己身上这套从卫所换来的、带着汗臭和霉味的粗布短打,用力地跺了跺脚上那双鞋底磨得几乎透明、还不太合脚的破布鞋,仿佛这样就能给自己增添几分底气,更像一个久经沙场的“老扛包”。
李浩然和另外三个被选中的男生——张海、赵强、还有一个平时沉默寡言但力气不小的刘猛,也陆续醒来,围拢到顾云昭身边。
没有人说话,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大战前的凝重。
李浩然活动着手腕脚腕,脸上是少见的严肃;张海不停地舔着干裂的嘴唇;赵强则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还算结实的胳膊;刘猛只是默默地站着,眼神坚定。
“都打起精神!”
顾云昭压低声音,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同伴们的脸,试图驱散那份不安,“记住清辞反复叮嘱的话:多看,多听,少开口!跟着别人做,别当出头鸟!力气我们有,但别傻乎乎地逞强,安全永远是第一位!还有……”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更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屈辱,“要是……要是真有人故意克扣工钱,找茬,先……先忍着!别脑子一热就跟人动手,我们输不起,明白吗?”
他说最后几个字时,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指节泛白,显然,这种“忍”字诀,对他这种直来直去的性子,是一种巨大的煎熬。
“明白!”李浩然等人重重点头,声音沉闷却坚定。
他们清楚,这不是球场上的竞技,输了可以重来。
在这里,一次冲动,可能就会把他们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时,陆清辞和谢观雪也走了过来。
篝火的余烬映照着他们同样疲惫却清醒的脸。
陆清辞走到顾云昭面前,伸手用力拍了拍他结实的臂膀,沉声道:“云昭,今天……靠你了。码头情况复杂,龙蛇混杂,万事小心!情况只要有一丝不对劲,别犹豫,立刻带大家撤回来!我们不差这一天半天的工钱,人平安最重要。”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毫无保留的信任,也盛满了化不开的担忧。
谢观雪没有说话,只是默默递过来一小块用干净布头仔细包着、黑乎乎、硬邦邦的东西。
“这是昨天在神像后面找到的,看样子是陈年的伤药,虽然药性可能差了些,但止血化瘀应该还有点用。万一……有擦伤扭伤,嚼碎了或者用水化开敷上,应应急。”
他的考虑总是这样冷静而周到。
顾云昭接过那小块带着尘土和岁月痕迹的药膏,揣进贴身的衣袋里,感受到那一点坚硬的触感,心里莫名踏实了些。
他咧开嘴,试图扯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好让同伴们放心:“放心!不就是扛包吗?还能比我们校队体能训练累?等着我们凯旋归来!”
但他眼神里一闪而过的紧张和凝重,却瞒不过最熟悉他的人。
目送着顾云昭五人略显单薄却努力挺直脊梁的背影,消失在晨雾弥漫、巷道曲折的尽头,陆清辞久久没有收回目光。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污浊的空气,转身对谢观雪和王启说:“我们也出发吧。今天的目标,是看看除了卖力气,有没有我们能靠脑子换饭吃的小门路。”
码头这边,顾云昭他们按照昨天少年指的大致方向,一路向东。
越靠近河边,空气越发潮湿闷浊,一股复杂的味道扑面而来——河水的腥臊、粮食谷物发酵的酸气、咸鱼的腥咸、木材的湿腐味,还有最浓烈的、无数苦力身上散发出的、混合了汗臭和疲惫的体味。
码头上早已是一派喧嚣而残酷的景象。
巨大的木制栈桥如同怪兽的骨架,伸入浑浊泛黄的江水中,几艘桅杆高耸、船体斑驳的帆船静静停泊着。视线所及,是黑压压一片攒动的人头。
无数穿着几乎不能蔽体的破烂衣衫、皮肤被晒得黝黑发亮、肌肉虬结如老树根的苦力,像工蚁一样,在监工粗野刺耳的吆喝和皮鞭划破空气的尖啸声中,喊着低沉、压抑、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号子,扛着堪比他们自身体重的沉重麻袋、木箱,步履蹒跚、摇摇晃晃地往返于货船与岸边那些阴暗潮湿的仓库之间。
这幅景象,远比他们任何一个人想象的都要更加原始、粗粛,充满了**裸的生存压迫感。
“新来的?几个生瓜蛋子,想找活干?”一个穿着绸面马甲、肚子腆得老高、手里拿着账本和一把油腻算盘的中年男人,斜着眼睛打量着他们,眼神像在评估几头待宰的牲口。
他身边站着两个膀大腰圆、手持短棍、一脸横肉的打手,目光凶狠地扫视着四周。
“是……是的,掌柜的。”顾云昭学着旁边几个老苦力的样子,微微躬下身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顺从、甚至带着点卑微。
他感觉到李浩然在他身后不自然地动了动,显然对这种低姿态很不适应。
“哼,细皮嫩肉的,能扛得动吗?别把腰闪了,还得老子赔汤药费!”胖掌柜嗤笑一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顾云昭脸上,“规矩懂不懂?一天工钱五文,管一顿糙米饭。卸这船粮,扛一袋算一袋,偷懒耍滑,磨洋工,一文钱没有!还有,”
他肥厚的手指指向码头入口处几个蹲在地上、叼着草根、眼神阴冷得像毒蛇一样的青衣汉子,“看见没?‘黑蛇帮’的爷们儿!每人每天交一文‘码头钱’,这是规矩,懂吗?”
五文钱!还要交一文保护费!
顾云昭心里咯噔一下,这比昨天少年说的还要苛刻。
但他脸上不敢表露分毫,只是把头垂得更低,连声道:“懂,懂,掌柜的。”
“去那边排队!等着叫号!别挡道!”胖掌柜不耐烦地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
顾云昭五人默默地走到苦力队伍的最末尾。
周围投来各种目光——有麻木的、有疲惫的、有带着一丝好奇的,更多的是一种冷漠的、甚至带着点幸灾乐祸的打量。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汗臭、脚臭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气息。
李浩然不安地挪了挪脚,低声道:“云昭,这地方……”
“别说话!看着!”顾云昭打断他,眼睛紧紧盯着前面那些老苦力的一举一动:他们如何弯腰、如何用巧劲将沉重的麻袋甩上肩、如何调整呼吸和步伐以节省体力、如何在监工不注意的瞬间稍微喘口气。
那麻袋看起来极其沉重,压得人脊柱弯曲,青筋暴起。
终于轮到他们。
一个满脸凶相的监工扔给他们每人一条脏得发黑、硬邦邦、散发着馊味的垫肩布。
顾云昭学着别人的样子,将垫肩搭在早已被粗布衣服磨得发红的肩膀上,走到堆积如山的麻袋前。
他深吸一口气,那浑浊的空气几乎让他窒息。
他弯下腰,双手死死抓住麻袋两角,腰腿猛然发力——“嘿!”
麻袋离地,一股难以想象的沉重力量瞬间压在他的肩膀和脊背上,让他膝盖猛地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好重!绝对超过一百斤!
他咬紧牙关,额头上青筋毕露,调整呼吸,迈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跟着前面的人流,一步步向远处的仓库挪去。
每走一步,粗糙的麻袋都在无情地摩擦着单薄的衣衫,肩膀传来火辣辣的、仿佛皮肉被撕裂的疼痛。
汗水几乎瞬间就浸湿了后背,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
李浩然的状况更糟。
他力气虽大,但技巧不对,第一下发力过猛,麻袋没扛起来,自己反而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监工立刻发出一声怒骂:“废物!没吃饭啊!”伴随着周围几声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的嗤笑。
李浩然脸涨得通红,羞愤交加,第二次才勉强将麻袋扛起,脚步踉跄,显得异常吃力。
一趟,两趟,三趟……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充满了痛苦和煎熬。
肩膀从最初的剧痛逐渐变得麻木,然后又从麻木中生出更深的、钻心刺骨的酸痛。
腰背像是要断裂一般,每一次弯腰都伴随着骨骼的呻吟。
呼吸变得像破风箱一样粗重,喉咙里全是铁锈般的血腥味。
毒辣的日头升到头顶,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流进眼睛,又涩又疼,模糊了视线。
他们完全融入了苦力的人流中,像上了发条的机器,麻木地重复着弯腰、扛起、行走、卸下的动作。
耳边只有监工不绝于耳的吆喝和辱骂、皮鞭抽打在人身上或空中的恐怖声响、苦力们沉重如牛的喘息和偶尔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呻吟。
中午,短暂的吃饭时间到了。
所谓的糙米饭,是夹杂着大量糠皮、沙石甚至小虫子的陈年劣米,煮得半生不熟,散发着一股霉味。
配着一碗清澈见底、只飘着几片烂菜叶、几乎尝不出咸味的“咸菜汤”。
顾云昭他们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也顾不得许多,蹲在角落里,用手抓着饭,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粗糙的米粒刮得喉咙生疼。
下午的劳作更加难熬。
极度的疲惫和累积的疼痛加倍袭来。
顾云昭感觉自己的肩膀肯定已经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每扛起一袋,都像有无数根针在同时扎刺。
李浩然几次眼前发黑,差点连人带包栽倒在地,全靠一股不服输的狠劲硬撑着。
他们五个人互相用眼神无声地鼓励着,咬紧牙关,拼尽全力坚持。
在这个过程中,他们也更清晰地观察到了码头的黑暗面:确实有苦力因为年老体弱动作慢了点,或者实在累得撑不住想歇口气,立刻就会招来监工毫不留情的鞭打和辱骂,工钱被克扣更是家常便饭。
而那几个“黑蛇帮”的人,始终像秃鹫一样蹲在阴凉处,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不时交头接耳,发出低沉而令人不适的哄笑,仿佛在欣赏一场为他们上演的苦役戏剧。
日落西山,天色渐暗,终于收工了。
顾云昭五人几乎虚脱,感觉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
每个人都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被汗水浸透,衣服紧紧贴在皮肤上,风一吹,冷得直打哆嗦。
肩膀又红又肿,有些地方甚至渗出了血丝,火辣辣地疼。
腿像灌了铅,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
胖掌柜拨拉着算盘,噼里啪啦响了一阵,然后懒洋洋地数出二十枚磨损严重、边缘都有些毛糙的铜钱,随手扔在沾满污渍的桌面上。
“喏,你们的工钱,拿好了。”
顾云昭强忍着浑身的酸痛,上前一步,仔细数了数桌上的铜钱,只有二十枚?
他们五个人,干了一天,按理应该是二十五文啊?
“掌柜的,这……这数目是不是不对?”顾云昭忍着怒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恭敬,“我们五个人,干了一天,应该是二十五文才对……”
胖掌柜眼皮一翻,脸上横肉一抖,语气恶劣:“怎么?新来的就想坏规矩?今天你们几个动作慢得像娘们儿,磨磨蹭蹭,耽误了老子卸船的时辰!扣五文算是轻的!喏,这二十文拿去!”
他用肥短的手指敲了敲桌子,然后又不怀好意地瞥了一眼码头入口处那几个青衣汉子,“该交的‘码头钱’,一文都不能少,从这里面自己抠出来孝敬上去!懂不懂规矩?爱要不要!不要滚蛋!”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顾云昭的头顶!他拳头瞬间握紧,骨节发出“咔吧”的轻响,手臂上的肌肉因愤怒而绷紧。
李浩然也气得瞪大了眼睛,胸膛剧烈起伏,几乎要冲上去理论。
但就在这一瞬间,顾云昭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旁边几个老苦力脸上那习以为常的、近乎麻木的表情,也感受到了不远处“黑蛇帮”那几个人投来的、带着冰冷威胁和戏谑的目光。陆清辞那句“忍着”像一盆冷水,浇熄了他冲动的火焰。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将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硬生生压回心底,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一把抓起桌上那二十枚冰凉而粗糙的铜钱,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谢、谢掌柜。”
声音沙哑得几乎不像他自己的。
转身离开码头的那一刻,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仿佛也承载着这一天的沉重。
顾云昭感觉手心里那二十枚铜钱沉甸甸的,烫得惊人。
那不仅仅是二十枚货币的重量,更是这一天流尽的汗水、忍下的屈辱、透支的体力,以及他们这群少年被迫快速成长的、残酷的重量。
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依旧在暮色中喧嚣、吞噬着血汗的码头,眼神复杂难明——有厌恶,有疲惫,但深处,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征服了艰难后的坚韧。
当顾云昭五人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踉跄着、互相搀扶着回到昏暗破败的城隍庙时,天色已经完全黑透。
陆清辞和谢观雪他们也刚回来不久,脸上带着奔波后的疲惫,但眼神中似乎有一丝微弱的亮光。
苏小檬和几个女生用昨天换来的那点杂粮米,混合着在附近野地里新挖来的、略带苦涩的野菜,好不容易煮出了一锅比昨天稍微稠一点的粥。
看到顾云昭他们狼狈不堪、衣衫褴褛、肩膀红肿、几乎连站都站不稳的样子,庙里所有人都围了上来,脸上写满了心疼和担忧。
苏小檬赶紧拿出谢观雪给的那块伤药,用小碗盛了点水,小心翼翼地化开,然后用干净的布条蘸着,轻轻地为顾云昭、李浩然他们擦拭红肿破皮的肩膀。
药膏触碰到伤口的刺痛让顾云昭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但他硬是咬着牙没吭声。
在一片沉默中,顾云昭伸出那只因为过度用力而仍在微微颤抖的手,将紧紧攥了一路、已经被汗水浸得有些潮湿的二十枚铜钱,一枚一枚地、郑重地放在陆清辞早已摊开的手掌上。
铜钱相互碰撞,发出几声清脆却微弱的叮当声,在这寂静的破庙里显得格外清晰。
“二十文……被……被硬扣了五文。”
顾云昭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以及一丝完成了艰巨任务后的、如释重负的虚脱。
陆清辞低头看着掌心那几枚粗糙、冰凉、却仿佛带着体温和血汗的铜钱,又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顾云昭他们五人红肿的肩膀、疲惫不堪却依旧坚毅的面容,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用力地、重重地拍了拍顾云昭没有受伤的另一边肩膀,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辛苦了!兄弟们!这……这是我们用血汗挣来的第一笔钱!它比任何金子都珍贵!”
这一刻,破庙里寂静无声,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轻响。
但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实的、如同钢铁般坚韧的凝聚力,在每一个少年少女的心中悄然滋生、疯狂生长。
他们真正地、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扛起了生存的重量,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挣得了立足的第一块、浸透着汗与泪的基石。
码头的重量,他们扛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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