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天空半明半暗，落日被高楼遮住，只剩下昏黄的光从窗口照进来，映得整个房间像慢慢燃烧的火焰。
双氧水的味道让他生出一点微弱的熟悉感，梁思原坐在地毯上，含着一颗糖，看孟清按照医生的指示给他消毒包扎。
他这些日子瘦得太过，衣服解开，肉眼可见一条条的肋骨。
三个刀口挨得很近，如果不是老胡拦住了，再深一点伤到内脏，他也许真的没命活到现在。
“何姐说你从中午睡到现在。”孟清把他的扣子重新系起来，“作息还是要规律一点，是因为吃了药才没精神吗？”
梁思原恹恹地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想去拿手机，孟清牵过他的手，“试着跟我说说话。”
“白天一个人待着很无聊吧。”孟清轻声，“想不想出去逛逛，这附近有家超市，明天是周末，会很热闹。”
梁思原摇头，孟清说:“那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我帮你买回来。”
还是摇头。
“梁思原，不能这样。”孟清坐在他眼前，跟他面对面，“你要告诉我，想还是不想，要还是不要。”
他不做声，孟清看着他红彤彤的眼睛，“别怕，你恢复得很好，就算情绪有点反复也是正常的，下次觉得不舒服，你可以给我打电话，我就在楼上，很快就会来找你了，不管脑子里有什么念头，你要等我，知道吗？”
沉默。
梁思原想要点头，被她捧住了脑袋，被迫对视。
“你也可以来找我。”孟清说着，语气稍滞，“你要跟我去楼上看看吗？”
在左右衡量，无法逃避之下，梁思原试着张口，最终选择了一个从心而又容易说出口的答案，“……要。”
被放开的第一时间，失去支撑的脑袋耷拉下去，被孟清揉了一把头发，钻进耳朵的声音带笑，“你看，我就说了，你恢复得很好，很厉害。”
只是开口说话，也会被表扬。
梁思原抬头，孟清笑着起身，拉起他的手，“走吧，去我那里我给你煮点吃的，能站起来吗？”
刚才撞到的矮柜已经被孟清挪到了墙角，膝盖碰得有点疼，梁思原没吭声，尝试去借力，被孟清很随意地一把拉了起来，眼睛微微睁大了看她。
“干嘛这么惊讶。”孟清曲肘，相扣的手在他眼前握成拳，“姐姐也是很有力气的。”
她把他带回自己的住处，给他煮了一小碗鸡丝面。
热汤喝下去，胃里渐渐安稳下来，梁思原才意识到那一处淡化的疼痛，他开始思考，心不在焉，回过神来一碗面已经见了底。
“没吃饱？”孟清注意到他的困惑。
梁思原恍惚，声音很低，“不是。”
“那是怎么了？”孟清说:“慢慢讲，没关系。”
“身体，很迟钝。”
“因为药里有安定吧，医生说可能会出现一定程度的共济失调，你觉得严重的话我们再去找医生调整一下药量，不用恐慌，这很正常的。”
她这样说了，梁思原心里踏实了一点。
房子是临时租的，没有什么东西，到处都很空，布局大小都跟楼下一模一样，可梁思原就是觉得这里要温馨一点。
孟清要他自己去洗碗，他磨磨蹭蹭，一个碗一双筷子，打了三遍洗洁精才冲干泡沫，用厨房纸慢慢磨洋工，水渍擦干，釉面擦得发亮，面对孟清的目光，拖到不能再拖，才把餐具放回柜子。
“一起看会儿电视吗？”孟清说。
梁思原下意识点头，反应过来，没有听到预料中的训斥，呆呆地望向打开电视的孟清。
“你想看什么，电影还是综艺？”
梁思原走近，低头将脑袋靠在她肩膀上。
孟清笑笑，偏头在他额头碰了一下，“坐好，我去拿点饮料。”
梁思原没有回答，孟清便选了一部新上的电影，里面有她合作过的模特，演了一个只有几句话的配角。
“她也是我老家那边的，我刚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没签公司，在一个服装展上到处投简历。”孟清说:“她很努力，也一直在提升自己，刚来时对专业的东西一窍不通，只拍过很简陋的平面宣传，但上一次我去时装周，她的台步已经是同龄的模特里很好的了，时花序开业那天她也过来了的，你有印象吗？”
“没。”梁思原只记得那天孟清穿得很漂亮，剪彩时站在灯光下熠熠生辉，让人挪不开眼。
“我很喜欢她。”孟清说:“她是有野心也肯下苦功的人，我希望她梦想成真。”
不到两个小时的电影，故事算不上精彩，片尾曲结束，暗了一秒的屏幕上闪过两个人相互依靠的影子，孟清喝完那杯果汁，看到时间已经九点多了。
“早点回去休息，明天我再去找你。”
梁思原不情不愿地起身，孟清把他送到家门口，梁思原盯着那扇门，摸了摸身上并不存在的口袋，“钥匙，没带。”
“你没有录指纹吗？”孟清走过去抬手轻轻一按，立刻传来解锁的声音。
“……”
门打开，梁思原想说什么，听到动静的何菁闻声走过来，让他夹在中间沉闷地闭了嘴。
隔天孟清一个人去超市，回来时给他带了一盒一千片的拼图。
于是何菁从外面忙完回家，看到的就是梁思原坐在客厅的地上，正埋头整理那些不同颜色的色块，地上成形的一片图案，是宋徽宗的《瑞鹤图》。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平静温驯的梁思原，站在玄关口上看了一会儿，而后悄悄地走近，在他身侧的沙发上坐下。
注意到她回来，梁思原把分好的色块装进小盒子里，何菁却说:“你玩你的，不用收。”
她的色感记忆比梁思原要好得多，对原图也足够熟悉，当梁思原还在为一块区域里缺失的一片寻觅试探，何菁走过去，蹲在他身边捡起被错分的碎片，严丝合缝地补上了白鹤缺失的翅膀。
“你小时候，我们带你去博物馆看过原作，你还记得吗？”何菁说:“你父亲去作报告，我们还去看了冰雕，你迷路跟我们走丢了。”
何菁说着停下来，她想起来，那时她在一楼工作人员那里找到他时，当着很多人凶了他，后来梁默平就把他带在身边，很少让他自己活动，动辄几个小时的会议，他就在外面背自己的书，回来后得了一场重感冒，家里的阿姨给他炖了好几个月的川贝雪梨汤才不再咳嗽。
“不记得了。”梁思原没有回忆，继续去找下一片合适的拼图。
何菁垂目，手指攥起，“小时候，我打过你，是因为这样，我们才疏远的吗？”
梁思原摇头，仍是差不多的回答，“记不清了。”
那副拼图他拼了好几天，到两个人一起去做咨询那天，还是差一块儿没有拼完。
连续一个半月，五次对话，咨询师问了他们很多问题，何菁从一开始对梁思原的困惑，慢慢变成了对自己也是一样的一无所知。
最后一次咨询，何菁表达自己无法接受梁思原的冷漠，可看着咨询师层层递进地把水倒进另一个杯子，她们转而谈到她孤独的童年和青年时代，父母二人为她的成长提供了最好的教育资源，她自认从不缺乏爱，独自奋进的成长过程却让她少了一份关于陪伴和相处的定义。
梁默平爱她，他们是心灵上最好的伴侣，可他们都有自己看重的事业，赶路赶得太匆忙，他的生命戛然而止，让他们都来不及学会什么才算相守。
所以何菁爱梁思原，用的是让他学习立身之能的规矩，是不使他犯禁的约束，是斩断斜枝，追求安稳的去个性化，却偏偏忘了，个体不可复制，艺术从来不是循规蹈矩。
现实的压抑管束和精神蓬勃外延的冲突，构成了梁思原的青少年时期，在两种对立发展势均力敌的年纪，梁默平的死成为二者失衡倾倒的最后一根羽毛。
情绪没有出口，伤痛无处宣泄，两个人都是一样的倔强。
相较于梁思原曾经自虐般的内省过程和咨询室里的全盘托出，何菁无法彻底放开自己，被点破后，一个母亲的尊严被触动，她想强调，“他是我的儿子。”
“他是你的亲人，他并不比你弱势。”咨询师温和道:“一个青春期的男孩子，可能会因为面子和尊严去对抗她的母亲，可他不是，他实际的反抗行为都不是针对你而做的。对他而言，他介意的根本在于，自己在这段亲子关系中从未有过表达的话语权，需求的内核不被关注，在最懵懂的年纪，自我价值和情感交换的试探没有得到认可和肯定。”
何菁不能接受这样的说辞，在被掰开揉碎的回忆里，她第一次问起梁思原曾经的夜不归宿。
在两个人的提醒和引导下，梁思原想了很久，才记起来，那是他们激烈冲突之后的第二天，他早上上学前发现一只眼睛红得吓人，逃课去诊所看了医生，得知是结膜下出血，不想被何菁看到，当晚在附近公园的洗手间用冷水敷了很多遍，第二天偷偷在家门口转悠到中午，确认何菁出差走了才回去，等到她忙完再回来时，血肿已经消了下去。
何菁不懂，看着梁思原疲惫的模样，她慢慢回神，逐渐意识到那时候她情绪太过，她这个叛逆的儿子嘴上不认，可心里自知有错，自愿承受了她的怒火，事后躲着她，是不希望她看到伤痕而内疚。
他们对对方的关心，一直都是错位的。
他们聊了很多，聊到最后，何菁彻底崩溃哭了出来，梁思原起身，在咨询师对她的安慰里，把一包纸巾放在她手边，先一步离开了那间咨询室。
走廊里，梁思原看到等在那里的孟清，胀痛的情绪得以喘息。
他走过去，站在她面前垂下眼睛，“可以抱一下吗？”
“以后不用每次都问我。”孟清接纳了他的脆弱，认清他深深的倦意，在这一刻对自己所做的起了怀疑。
当天三个人一起吃了饭，孟清跟何菁去她住的地方说话，梁思原独自待在陌生的家里拼完了最后的拼图。
天色已经很晚，梁思原去拉阳台的帘子时，看到外面亮堂堂的一间间窗户，一时失神，被手机的震动拉回思绪，回过神，是李信鸿的电话。
他犹豫着把电话接通，视线望向楼下的车辆和灯光，“老师。”
“思原。”李信鸿的声音和蔼，带着笑意，“我今天去你们单位了，他们说你还没有回来，怎么了，在陵江发生什么事了吗？”
梁思原无法回答，李信鸿说:“你需要的那两幅画，虽然只能借一副，但我跟付元明说了，我这里私人的字画让他挑几副，到时候画展开幕，我去陵江给你们现场写个字留念。”
“我跟小周沟通过了，你回来还是干你之前的工作，青年展我给你推荐，我认识几个少数民族的艺术组织，他们有很多好苗子，只是没有渠道。今年两岸文化交流密切，我问了一些人，由你牵头组织一个版块做联合展出的话，他们也都很愿意。”
“怎么不说话？”李信鸿温声，“不要压力太大，年轻人路不好走，我知道，有老头子在前面顶着呢，不要听他们吓唬你。陵江不好，我管不到那里，只要你想回来，北新永远有你的位置。”
头很疼，耳鸣像某种意象里喧闹不休的蝉。
被从昏沉中唤醒时，梁思原睁开眼睛，看到孟清站在他床边，“我看到你的药放在桌上，猜你可能是忘记了，先醒一醒，把药吃了再睡。”
梁思原抿唇接过水杯，往日分三次的药今天一把吞了下去，满口的苦味。
孟清欲言，见状又咽了回去，“何姐今天在我那边睡，我就在外面，有什么事随时叫我。”
她走到门口，梁思原一阵心慌，赤脚下床拉住了她，“孟清。”
“怎么了？”孟清回头，梁思原紧紧蹙眉，“我……不是……不想配合……”
“我没有说你不配合。”孟清抚了两下他的脊背，“放松一点，忘记吃药不是什么大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梁思原摇头，“我今天不太好。”
他觉得很难受，又说不上病灶的来源究竟在哪儿。
孟清默然，“有一件事，我本来想明天再跟你聊的。”
梁思原感到恐慌，孟清让他回到床边坐下，“我一直以为，你跟何姐之间有很多的误会，只要说清楚解开了就好了，对我来说，你们都是很好的人，可我发现也许是我错了。”
“人的交往不是以好坏而论的，一个疙瘩解开了也会留下痕迹，血缘并不能给一段关系的修复带来天然的特权。我给你们创造了很多单独相处的时间，现在才觉得，我也没有很好的考虑到你的感受，明明你才是生病的人，却变成了你在照顾我们的需求。”
“没有。”
“梁思原。”孟清垂目，“如果在这里让你觉得不舒服，那就回北新吧，回到你自己的家，以后也不用顾虑那么多的事，想怎么活就怎么活，你的家人，都由你自己选择。”
“我听不懂。”梁思原抬眸，“你会跟我一起吗？”
“我给不了你承诺。”
“我不要承诺。”梁思原将她拉近，“我只要当下，我要此时此刻，我想知道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孟清。”他声音喑哑，强作的勇气像一只纸糊的老虎，“我没有不听你的话，我不怕你的质疑，我可以一遍遍告诉你，我爱你，我没有想过别的选择，你说你会给我答案的。”
“你问了吗？”孟清指腹抚过他的眼角。
茫然的目光轻颤，开口的气声惶惑而微弱，“孟清，你愿意……”
话没有说完，孟清望着那双眼睛，一手滑下去扶起他的下颌，阖目低头吻了上去。
新年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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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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