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崇文馆不欢而散,周太傅便称病告假,东宫的讲学暂时由沈云霓一人承担。
这并未让她感到轻松,反而压力更甚。萧景玄那双日益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对“算法”和“推演”近乎饥渴的求知欲。他不再满足于兵事推演,开始追问赋税、刑狱、乃至官员考核中的种种“规律”。
“沈侍读,若一县之地,连年风调雨顺,为何上报的田赋却不见增长,反有亏空?”
“沈侍读,刑部卷宗里,秋后问斩的囚犯,为何在某些年份会莫名增多?”
“那些考评为‘卓异’的官员,是真的才干出众,还是……更懂得如何写好考评文书?”
这些问题,个个尖锐,直指王朝肌理下的沉疴积弊。沈云霓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既要引导他看清问题本质,运用数据分析的方法寻找蛛丝马迹,又要注意分寸,不能过早地将过于惊世骇俗的现代理念全盘托出,更不能直接触碰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
她像是在刀尖上跳舞,用理性的丝线,小心翼翼地编织着未来帝王认知世界的全新图谱。
这日课后,萧景玄屏退左右,殿内只剩师生二人。他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追问新的问题,而是沉默片刻,从书案的暗格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封面无字的账册,推到了沈云霓面前。
“这是……”沈云霓微怔。
“前日去给父皇请安,在御书房的角落里捡到的。”萧景玄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与他年龄不符的凝重,“像是被无意间遗落,或是……故意让人看到的。里面有些数字,我看不懂,但觉得……不像是宫里的用度。”
沈云霓心头一跳,接过账册,指尖触及粗糙的纸质。她翻开,里面并非规整的官府账目,而是些零散的、看似毫无关联的数字记录,夹杂着一些奇怪的符号和简略地名。墨迹新旧不一,显然非一时所记。
若在旁人看来,这或许只是本废纸。但在沈云霓眼中,这些杂乱的数据,却隐隐指向某个庞大的、隐藏在水面下的暗流。
“漕运……”她指尖点着几个反复出现的、代表粮食计量单位的字符,以及一个隐晦的、指向京杭大运河某处枢纽的代号,喃喃自语。脑中飞速运转,将原身记忆里关于漕运的信息、近期听到的朝堂风声、以及这本账册里的碎片化信息,进行交叉比对和逻辑重构。
一个模糊的轮廓逐渐清晰——有人,而且很可能是位高权重之人,在利用漕运的庞大体系,进行着规模惊人的私货运输,甚至可能……暗中操控着某些关键物资的流向。
“殿下,”她合上账册,目光锐利地看向萧景玄,“此物干系重大,从何处捡到,还有何人知晓?”
萧景玄摇了摇头:“就在御案旁的脚踏下,当时并无旁人。我……我觉得不对劲,就收起来了。”他顿了顿,眼中带着询问,“沈侍读,这到底是什么?”
沈云霓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殿下可知,我朝岁入,几何?”
萧景玄愣了愣,努力回忆:“听太傅讲过,去年应是……白银四千万两有余?”
“其中,由东南各省经漕运北上的粮米、税银,又占几成?”沈云霓继续追问。
萧景玄答不上了,他毕竟只是个孩子,从未接触过如此具体而微的财政数据。
“近五成。”沈云霓给出了答案,声音沉静,“运河,乃国之命脉。命脉之上,若生了蛀虫,吸食的便是王朝的血肉。轻则,仓廪空虚,边关缺饷;重则……”她没有说下去,但萧景玄已然明白,小脸微微发白。
“那……我们告诉父皇?”他下意识地说道。
“无凭无据,仅凭一本来历不明、含义晦涩的账册,陛下会信吗?”沈云霓摇头,“打草惊蛇,反受其害。甚至会连累殿下。”
“那该如何?”萧景玄眼中闪过一丝不甘,“难道就任由蛀虫啃噬?”
沈云霓看着手中那本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账册,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这或许是个危机,但也可能是她进一步获取皇帝信任,乃至……为自己积累筹码的机会。
“查。”她吐出一个字,“但要暗中查。殿下,此事您需置身事外,交由臣来处置。这本账册,殿下只当从未见过。”
萧景玄看着她苍白面容上那不容置疑的决断,抿了抿唇,最终点了点头:“好,我听老师的。”
一声“老师”,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不再是最初疏离的“沈侍读”。
沈云霓深深看了他一眼,将账册收入袖中:“今日之事,出我口,入君耳,绝不可为第三人所知。”
离开东宫时,日已西斜。沈云霓并未直接回府,而是绕道去了翰林院。她需要调阅近几年的漕运相关档案、漕粮入库记录、乃至沿途关卡的通文,来验证自己的猜测,并为这本账册找到坚实的佐证。
然而,她刚在翰林院书库中待了不到半个时辰,还未找到关键卷宗,一名面生的內侍便寻了过来,恭敬行礼:
“沈大人,陆太医令请您过太医署一趟,说是为您复诊,调整药方。”
沈云霓心中一凛。陆敬?复诊?为何如此突然,还特意派人到翰林院来寻她?
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蔓延。她面上不动声色,合上手中的书卷,平静道:“有劳带路。”
太医署内药香弥漫,却驱不散那份无形的压力。陆敬独自一人在值房内,正对着一盏孤灯,翻阅着一本厚厚的医案。见沈云霓进来,他起身示意她坐下,动作一如既往的温和。
“沈大人近日气色似乎好些了。”陆敬一边示意她伸出手腕诊脉,一边看似随意地说道,“看来下官调整的方子,还算对症。”
沈云霓伸出手,任由那微凉的手指搭上自己的腕脉,心中警惕不减:“多谢陆太医费心。”
陆景明垂眸诊脉,良久不语。房间里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忽然,他抬起眼,目光如古井深潭,直直看向沈云霓,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医者确认病情般的笃定:
“沈大人,您这‘病’……下官翻阅无数古籍,结合您那日所开药方之精妙,思前想后,或许并非寻常风寒沉疴,而是……先天本源有异,以致阴阳逆乱,非金石汤药所能轻易匡正。”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沈云霓的心上:
“此等‘先天之疾’,最忌劳心劳力,忧思惊惧。尤其……不可轻易动气,或受外伤,否则气血冲逆,恐有……倾覆之祸。”
沈云霓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滞。她袖中的手悄然握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陆敬的话,听起来是医者的关切与警告,但她听懂了其中的弦外之音——他在告诉她,他已经看穿了她身体最大的秘密,并且警告她,这个秘密一旦因情绪激动或意外受伤而暴露,将带来灭顶之灾!
他是在关心?还是在……威胁?
抑或是,两者皆有?
她迎上陆敬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些许端倪,但那双眼眸深邃如夜,除了医者的专注,再看不出其他情绪。
“陆太医的意思是……”沈云霓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陆敬收回手,执笔开始写新的药方,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和:“下官会再为大人调整方子,加入几味宁心安神、固本培元之药。大人只需按时服用,静心养气,切忌……行险蹈危,或卷入无谓纷争,于‘病体’方有裨益。”
他将写好的药方递过来,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意味深长。
沈云霓接过药方,指尖冰凉。
“多谢陆太医提点。”她站起身,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太医署。
夜风拂面,带着深秋的寒意。沈云霓走在寂静的宫道上,袖中的账册沉甸甸地坠着,而陆敬那番看似关切实则暗藏机锋的警告,更如同无形的枷锁,缠绕在她心头。
前有漕运迷局,暗藏杀机;后有身份隐患,如悬利剑。
她抬头望向墨蓝色的夜空,繁星点点,却照不亮这九重宫阙深处的迷雾。
这盘棋,真是越来越凶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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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漕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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