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天大寒。
天上的云絮像被扯碎了般,一夜便将人间换了素缟。
当今圣上昏庸,赋税层层叠叠压下来,就像一座巨山。而这山沟沟里的桐花村,也走到了绝境。
萍娘已有六月身孕,肚腹高隆的惊人,四肢却瘦得见骨,
她正倚在床头,手中捻着一枚绣花针,为肚中即将诞生的孩子缝制小衣。
门扉发出“吱呀”一声,一阵寒风裹着赵德康进了门,那凉意打了个旋儿,冲到萍娘身上,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这身子一抖,手下也没个准头,针尖直直刺进了指腹,血珠立刻涌出来,染红了手中布料。
萍娘旋即把受伤的指头含进口中吮掉了鲜血。
赵德康进来之后也不吭声,找了个地方坐下。
萍娘抬眼看见赵德康脸色铁青,眉心处深深的凹了进去,浑身透着股阴郁气儿。
她的心也随之猛地一沉,喉咙发紧:“你这是怎么了?”
赵德康盯着地面,也不知是不愿抬头,还是不敢抬头看她。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硬挤出来一样:“今儿上头发告示了,说要交人头税。”
萍娘一听,心一紧,忙道:“这穷地方,今年层层税交下来,就差把树皮都给扒拉净了。哪还有钱交人头税?这是不让人活了吗。”她的言语中满是抱怨。
赵德康重重叹了口气,脊背也跟着塌下去:“我是里正,得想法子。”他顿了顿:“明天,去河湾里,把村里女娃娃沉了,少交些人头税,大家或许能活......”
萍娘闻言,只觉得脑子“嗡”一声,手里缝着的小衣瞬间滑落在地。
她连鞋也顾不得穿,赤脚冲下床,腹部的重量让她踉跄了一下,还没等赵德康起身扶她,她又不管不顾地扑上去,两手死死攥住他的衣领。
她一向是柔顺的妇人模样,赵德康何曾见过她如此狰狞,便连声音也尖利得劈了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嘛?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赵德康何尝不知?他一把扶住萍娘,硬是将她攥紧自己衣领的手掰开、按下。
他脸上的神情是萍娘从未见过的冷硬:“我没办法、真的没办法,如果不这样的话全村都得跟着饿死,要怪便只怪她们托生成了女娃,若是菩萨保佑便盼她们下辈子投个男胎吧。”
这话仿佛抽掉了萍娘全身的骨头,她身子软下去,跌坐在地。
她嘴中喃喃,声音发飘:“我肚子里也有你的骨肉。你不为她积德也罢,可想过若她也是个女儿呢?”
赵德康闻言,身子一颤。他佝偻着背,面容悲怆。
半晌,才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声音:“都一样,托生在这吃人的世道都一样,谁也逃不掉。”
来年开春,冻土里钻出几点新绿。
随着生产日子将近,萍娘的肚子胀得吓人,下床都艰难。
人人都怕她难产,可她竟也从那鬼门关中撑了过来。随着两声嘹亮的婴啼,孩子们落了地。
可稳婆抱起仔细一看,却脸色骤变,萍娘竟生的是对龙凤胎。
她踌躇片刻,匆匆出门寻了赵德康。
萍娘浑身汗湿,虚弱得厉害,却强撑着支起身子,伸长手臂想够孩子。
眼看那指尖离襁褓还差半分,门帘被猛地被掀开,赵德康大步进来,脸上罩着层寒霜。
他径直走到床边,目光沉沉扫过两个并排的襁褓,最终死死定在那个女婴身上。
赵德康喉结滚动了一下,绝望地闭上眼。
再睁眼时,他已几步跨到萍娘床边,双手扳过她的肩膀,声音又冷又硬。
“那个丫头不能留。”
萍娘的脸死死扭到一旁,身子挣扎着要起来,可她刚生产完,那点力气在赵德康手下如同蚍蜉撼树,轻易就被摁了回去。
见她看也不看自己,赵德康低叹一声,霍然起身,一把将那个小小的女婴抄进怀里:“你下不去手,那就让我来。”
“赵德康,那也是你的骨血!”萍娘的声音凄厉,像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她猛地扭回头,那双泛着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赵德康脸上,里面翻涌的恨意几乎要将他生吞活剥。
赵德康被这目光刺得一凛,心头也蹿起一股无名火,脱口吼道:“可我也是这桐花村的里正!”吼声炸开,连他自己都惊了一跳。
待他看到了萍娘因生产失血和情绪激动而灰败的脸,那点火气又瞬间被浇熄,只剩下一丝酸涩的怜意。
他坐回床沿,声音刻意放软,带着一种近乎诱哄的腔调:“萍娘,你一向最是温柔体贴,你会懂我的,对不对?”
萍娘眼睛睁得很大,豆大的泪珠直直地掉了下来,她不再嘶喊,只是颤抖着伸出枯瘦的手,朝着他怀里的襁褓够去。
赵德康侧身一让,躲开了,执拗地又一次重复着:“萍娘,你会懂我的,对不对?”
所有反抗的力气仿佛都随着赵德康的那声诘问抽干了,萍娘闭上眼,泪水砸在褥子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她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再开口时,声音沙哑难听:“让我最后抱抱她,等我缓过这口气,让我亲自送她走吧。”
赵德康紧绷的肩背骤然一松,如蒙大赦。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安静沉睡,却尚不知命运已定的女婴,轻轻放进萍娘伸出的臂弯里。
他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感激:“好、那就好,萍娘,难为你了,你懂我就好。”
萍娘却一眼也不曾看他,只是定定地盯着怀中那个女娃,赵德康看着萍娘那张平静的脸,不知为何竟觉得心中发毛,不敢再待。
他含糊劝了两句“好好歇着”,便借口公务匆匆离去。
赵德康一走,屋里便静了下来。
萍娘低头看着怀中女婴,眼神空洞。
忽然,她像疯了一般,双臂死死箍紧襁褓,用尽全身力气往里勒,仿佛要把这小小的身体重新塞回自己腹中。
婴孩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力箍得小脸涨红,撕心裂肺地哭嚎起来。
这哭喊声唤起了萍娘的理智,她猛地一震,手臂力道骤松,低头怔怔看着怀里因窒息和惊吓而哇哇大哭的婴孩,不知不觉间也已泪流满面。
桐花村附近有条小河,许是去年寒冬吞掉过太多女娃娃,连风都透着股瘆人的阴气儿。
萍娘裹紧厚氅,怀中抱着那女婴,挪到岸边。
初春的风,还带着刮骨的寒意,怀中婴孩冻得小脸发紫,萍娘下意识将她更紧地搂在怀里,用体温去暖。
可半晌才想起,这孩子终究要死的,她怔怔望着冰冷的河水,一时出了神。
“簌簌簌。”一旁的草丛里发出了异响声,萍娘心中一惊,警觉地朝前走了几步。
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疯女人蜷缩在草窝里,怀里竟也死死抱着一个襁褓,那襁褓早已脏污不堪,而里面裹着的女婴,大半身子都已腐黑,细小的身体僵硬蜷曲,显然是早已死去多时。
可那疯女人却浑然不觉,只低头痴痴望着,冻得肿大的手指轻轻拍着永远不会有回应的孩子,嘴中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
萍娘不觉得眼前的场景可怖,只觉得可悲。
她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同自己没什么两样,而自己或许也会变成她。
萍娘心头涌现兔死狐悲之感,她见女人可怜,又无保暖衣物,浑身冻得青紫,便将身上厚氅脱下盖在她的身上。
那女人没什么反应,任由萍娘用厚氅将她裹住,待她做完这一切,转身后没行几步,便听得身后传来疯癫怪笑。
“你也要为了活,杀了你的孩儿吗?”
萍娘听到女人开口,脚步顿住了。
她缓缓扭身,声音是说不出的凄凉:“能怎么办?这世道本就是吃人的。”
话音刚落,她目光扫过疯女人怀中那具小小的、僵硬的躯壳,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离经叛道的想法。
如果把这死婴换下来,当成自己已经“送走”的女儿,再当着赵德康的面把她埋了。把自己的女儿好好藏起来,或许能骗过其他人,这样也许她就能活。
这念头一出现,便再也挥之不去。
她不再犹豫,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步步走向那疯傻的女人。
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她心头上涌,她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冷静,但即将要做的事却又如此疯狂。
她在疯女人面前蹲下,凑近那张污秽呆滞的脸,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轻轻送进对方耳中:
“你想不想让你的女儿,活过来?”
疯女人浑浊的瞳仁里,倏地迸出一簇骇人的亮光。
萍娘看着她,嘴角勾起了一抹真心实意的笑。
旧朝崩,新朝立。百姓的日子依旧艰难,但总算喘了口气。
萍娘将女儿藏在枯井深处,一藏就是数年。她让阿秀暗中散布流言,说那井里通着求子河,锁着被溺死的女婴冤魂,索命索得凶。又时常让她穿着白衣在井中上下,装那怨鬼。
没多久,桐花村的人便对这井避如蛇蝎。
白日里,趁赵德康出门,萍娘便悄悄放女儿出井透口气。
不知赵德康是真糊涂,还是心照不宣地装聋作哑,竟也这般相安无事地过了几年。
可孩子一天天大了,那口井难以再圈住她。
阿秀忧心忡忡:“得送她走,不能一辈子困在井下,只看巴掌大的天。”
萍娘犹豫,若要放女儿光明正大的走,便得把桐花村过往的脏事都翻出来。
可是,看着与阿福一般大,却总是麻木迟钝的如一个人偶般的姑娘,萍娘猛地一咬牙,眼底最后一丝犹豫也消散了。
她攥住阿秀的手腕,声音低而沉,带着些破釜沉舟:
“这事我们得从长计议,万不能有半点闪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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