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秀是个疯子，屠玉见过的所有人都这么说。
找到她，着实费了屠玉一番功夫，可若说她待的位置有多么偏远，倒也没有，她仍在赵德康家的那个小院子附近徘徊。
正因如此，屠玉才愈发笃定自己的猜想。
或许阿秀，并非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当屠玉发现阿秀时，她正趴在墙边，一双眼睛往院子里瞅，屠玉慢慢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
“阿秀娘子。”
她吓了一大跳，整个人蜷缩起来，头朝后扭去，才发现是屠玉。
一看见她的脸，阿秀就连凶恶的模样也摆不出来了，急急忙忙想跑，却被屠玉一把拉住。
“阿秀娘子不必着急，如今没有旁人在，你我倒是可以好好聊聊。”屠玉语气轻松，可手下的力却一点没松。
阿秀见挣脱不开，也没了动作，只是脸一扭看向了别处，不像是要配合的样子。
屠玉上来倒也没急着问问题，而是将手中的布老虎递了过去。
“阿秀娘子，你落下的东西。”
阿秀眼睛往布老虎上瞥了一眼，又转到屠玉脸上，最后又落回布老虎上。
屠玉往前递了两下：“快收着吧。”
阿秀将其一把拽过，抱进了自己的怀里。
屠玉眉眼弯弯：“既已物归原主，接下来，我们也该进入正题了。”
话音刚落，她敛起笑容，神情变得严肃。
“昨夜子时，你在何处？”
阿秀不答。
屠玉眉心一跳，又是一个不配合的。
“可是你往学宫报的桐花村井中鬼影一事？”
她依旧没有说话。
屠玉耐心即将告罄，崔执夷却在心中提醒道：“静心，看她的表情。”
即便如今屠玉就站在她面前盘问，阿秀依旧将脸偏向一侧，看向屋内的小院子。最开始屠玉还以为她是心存回避，可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阿秀从外表来看，无疑是个疯女人，她枯发缠结耷拉在额间，脸上还有道道污迹，但却遮不住她一双眼中的渴求，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悲伤。
屠玉又将视线移到她手中紧紧攥住的布老虎上，便是针脚粗糙些，但这布料干净柔软，在那双皲裂处嵌着洗不清泥垢的手中，显得格外醒目。
她似有所感，握着阿秀的手臂不由一松。
“你的孩子，在赵德康一家手中吗？”
想起阿秀拿着布老虎蹲在阿福面前逗弄他的场景，屠玉继续追问：“难道，是阿福？”
阿秀听到这个名字后，忽地将头扭过来，眼帘掀起，看向屠玉。
她声音嘶哑难听，像是许久没开口说过话一样。
“大人竟能猜出那么多东西。”
“你果然不是疯子。”屠玉看她眼神清明，说话条理清晰，哪有半点疯样。
“当初，你是跟萍娘合起伙来骗我？可是为什么？”
现在想来，当初求子河浅滩上的那一幕，与其说是阿秀发疯伤人，倒不如说是她们二人联手起来在她面前做的一场秀。
阿秀冷冷哼了一声：“既然大人知道那么多，但却不知道我的孩子，是个女孩儿吗？”
“什么？”屠玉怔住，她突然想起萍娘和赵德康夫妻二人确实没说过阿秀孩子是男是女，她只是见阿秀逗弄阿福，便先入为主了。
阿秀见屠玉确实不知，说不出心中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她覆上屠玉的手，使劲向下捋。
“我一身脏污，怕污了大人，还请你放手。”
屠玉却反手将阿秀的手握于掌中。
“我昨夜子时下井探查，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阿秀不习惯被人这样对待，挣扎起来。
“我不知道大人你在说什么。”
屠玉手上用了些力道，让人挣脱不开。
“不，你知道的，我在井中发现了一处幼童居所，你告诉我，你的女儿是不是就藏身这里。”
阿秀抬起头，眼中满是防备与惊怒。
见她的神情中终于露出一丝破绽，屠玉趁机加了一把火。
“告诉我，你的女儿跟阿福，你跟萍娘，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屠玉将手收紧，身体往前贴了两步，眼睛紧紧盯着满脸慌乱的阿秀，嘴中缓缓吐出：
“你们，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阿秀闻言，也不再挣扎，她停下动作，将头仰起，那双眼睛亮的吓人，带着审视之意一寸寸划过屠玉。
屠玉在这目光的逼迫下，竟不自觉地将手松了一瞬。
阿秀发出一声哂笑，她反手拽住屠玉的手臂，脸上竟扭曲的宛如恶鬼。
“大人真的能查？真的敢查？真的有本事查？”
屠玉在这一连三问下，深吸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我现在是个屠户女，我好不容易进的学宫，我是为了赚学分，我是为了......
她吐出了那口浊气，睁开眼，目中已盈满坚定之意。
“我能！我敢！我有本事查！”
崔执夷也不由因为屠玉此时的发言，心中一惊。
“你癫狂了不成？若这地方真的是个泥潭？你有什么本事去查？”
屠玉觉得自己曾经做过许多癫狂的事，可此刻她却很冷静：“仙人，践知台上是你我一同去的。”
崔执夷哑然。
“那地方的样子你我都清楚，我或许没什么本事，或许最开始动机不纯。”
屠玉能感受到阿秀说出那番话之后，身子仍在微微发颤，她如一头困兽，纠缠徘徊不知出口，便是前方有人来救，也会疑心是陷阱，先咬对方一口。
她将手放到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便是遇到的是一个没本事的我，但我也想帮帮她们。”
她停顿片刻，又不禁发出一声自嘲般地笑：“或许也只有我能帮帮她们了。”
崔执夷自从屠玉说出第一句话，便不曾出声，正当她疑心仙人是不是觉得她既蠢笨又不知天高地厚，所以离开了时。
她突然听到了一句轻轻的，带着些许叹息和无可奈何的声音。
“好。”
“仙人！”屠玉心中欣欣然，她本以为仙人会劈头盖脸骂她一顿，或者干脆离开。
“屠玉。”崔执夷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
“做你想做的事，不要后悔。”
崔执夷撂下这句话后，便切回了原身。他长叹了一口气，只觉得自己也被那蠢丫头感染了。
他自铺着锦垫的坐塌上起身，青衫微动，带起一阵清淡的墨香，朝外行了几步后，修长如玉的手指撩开垂落的竹帘。
崔执夷的影子被映在廊下，一旁垂首的小厮见状当即迎了上去。
“公子，有何吩咐。”
“备车。”
“公子要往何处去？”小厮恭谨询问。
他眸光投向庭院外渐染暮色的天际，唇间吐出四个字：
“天麓学宫。”
隔着万丈天边，西沉的落日散发着最后的余晖，恰好笼住了屠玉，那温润的金光沿着她的侧影缓缓流淌，仿佛是上好的匠人，为她精心镀上了一层金边。
仙人自从说完那句话后又消失无踪，屠玉本还以为......
罢了，她掩去心头浮起的淡淡失落。
“阿秀，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如实告诉我所有。”
她是如此执着，又背对着夕阳，阿秀看不清她的脸，眼中唯余镀上金边的轮廓。
好熟悉啊，有点像自己以前在庙中见过的金佛。
可神佛无情，不会渡人。
屠玉见阿秀目光仍飘忽游移，心思似在别处，便不再等待，干脆抬起手稳稳扣住对方肩头，掌心温热的力道终于唤回了游魂。
阿秀抬眼，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抿起的唇线微微一松，唇瓣微启。
“阿秀。”
这一声，让屠玉半个下午的功夫却都打了水漂，阿秀张开的嘴又紧紧地合了回去，开始挣扎起来，这次她的力道大的吓人，不留丝毫余地，屠玉虽仍能挟制住她，可她怕阿秀受伤，只得松开了手。
这一松，阿秀便又跑的没影。
屠玉心头涌上一股无力感，除此之外，还夹杂着迸发的愤怒。
她不必回头，都知道来人是谁。
“一而再，再而三，三番四次。”屠玉转身，面向那个外表柔顺的女子。
“萍娘，你究竟想做什么？又究竟想要什么？”
萍娘却不因屠玉的质问，而有任何反应，她只是站在那里，低眉浅笑。
“妾身只是来提醒来使，天色已晚，该归家吃饭了。”
赵德康看向只顾着扒饭吃菜，一语不发的屠玉，低声问向身旁萍娘：“谁惹她了？”
萍娘柔声回道：“妾身也不知，许是来使饿极了吧。”
赵德康挤出一丝干笑，将餐盘端的离屠玉近了些，说道：“来使您多吃点，多吃哈哈哈。”
屠玉却突然放下筷子，发出“啪”的一声，给桌上的人吓了一跳。
她挤出笑容，看向赵德康和萍娘二人，礼貌说道：“多谢款待，我吃饱了，恕我身体不适，先行告退。”
全场寂静无声，半晌赵德康才讪讪笑道：“没事，来使您不必客气，跟自家一样，自便就好。”
屠玉朝他颔首笑了下，然后起身，板凳发在地上划出一声浅浅的“刺啦”。
赵德康见屠玉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才朝萍娘抱怨了几句。
萍娘只是顺着他，姿态如往常一般恭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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