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五年,春。
三月三,海棠初绽,长安城外曲江池边的芙蓉园中热闹非凡,只因是每年大梁为新科进士们所设杏花宴[1]。
既是为庆贺上巳节,亦为了一览新科进士的风采,曲江池畔的绿野之上,处处皆是贵族们所设的行障帷幕。
树梢上装饰着彩灯绢帛,翠柳之下,几无立足之地。再往里去,西面杏园之内,正值杏花盛放,灿若云霞。
待新科进士们自长安城各处采花而归,大梁皇帝方宣布正式开宴。
春日百花盛放、池水浩渺,教坊乐伎们的琴音悠扬,食案之上珍馐百味,令人眼花缭乱。就连那池水中,也有太常寺[2]设的乐船奏乐助兴。
而比这些更为引人注目的,自然还是此宴的主角,春风得意的新科进士们。
宴行过半,气氛愈发闲散。进士们行至水边,效仿古人玩起了“曲水流觞”的雅戏。酒杯乘着托盘顺水而下,停于谁人面前,谁便需得即兴赋诗一首,若作不出,则要罚酒三杯。
既有才学比试可看,场面便愈发热闹。四周无不是攒动的人影,进士们或是在围观斗诗,或是在与友人评点其间佳句。
而贵族女眷的目光,大多都集中在那才华横溢的状元郎,与他身侧样貌俊美的探花郎身上:此二人既是知交好友,又皆是年少英才,实乃京中女子们心中最佳的夫婿人选。
而在这喧嚣热闹之中,独坐于后方的高座之上大梁太子,却觉得愈发沉闷。
李怀麟身侧无人与他搭话,所以周遭的喧闹反倒令他有些透不过气来,加之跪坐得久了,他的双腿早已酸麻,头亦有些昏沉。
于是,他便趁着太子詹事[3]与亲率卫队[4]的注意力皆不在自己身上时悄然起身,决定去后苑散散心……横竖这曲江池皆在禁军守备之内,想来出不了什么事的。
数日前,李怀麟染上风寒,尚未痊愈,大约正是因此方才于宴席之上颇感不适,这会儿此刻行至空旷之地,顿时便觉周身舒畅了许多。
其实,李怀麟也想与那些进士们一同斗诗玩乐。但其一,他风寒未愈,精神不济,其二,他乃是太子,绝不可夺了今日新科进士们的风采,其三,无论斗诗是输是赢,届时总免不了要为人评说一番……平白惹来麻烦,事后定要被太傅、詹事、乃至父皇轮番训诫。
李怀麟索性在草地之上一躺,双眼与那青草野花离得近了,不自觉间轻声吟道:“芳草和烟暖更青,闲门要路一时生[5]。”
此句方落地,他忽闻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句清越飘渺的歌声: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6]。”
虽同样是咏春日景之诗,其中情致却与他方才所吟截然相反。而更令他好奇的是,唱出此句之人,听其嗓音,竟是一位女子。
怎还有女子不去湖畔那处凑热闹,反倒在这偏僻之处吟歌?李怀麟心下好奇,便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袍上的草叶,朝着那歌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他拨开一丛丛花簇,行至一片平地之间,那位令他好奇的女子,便在前方。
只是,她并非在唱歌,而是在……起舞。
参天古树下,和着远处传来的丝竹之声,这女子身着一袭赤红色的宽袖绫罗纱裙,正自旋转起舞。
她的身量,较之寻常大梁女子要明显高挑一些,手足纤长,却又不失力量。
这支舞,李怀麟从未见过,观其动作,像是某种西域或是北方胡人的乐舞。只见她旋转之间,衣袖、珠玉、锦带随之飘扬,那赤色的裙摆骤然绽开时宛若一朵盛放的牡丹,张扬肆意、华美无双。
不似教坊之中那些身姿整齐划一、舞步优美典雅的舞伎。这位红衣女子的舞,瞧来并无甚严苛的章法,亦不拘泥于脚下方寸之地。
可正因这份随性,加之那灵巧矫健的身姿,才使得这支舞生动如盛放花朵。
远远地,李怀麟其实看不清她的容貌,却觉得自己从未见过如此动人之景,待到他回过神来时,方才发觉自己竟是看得痴了。
这……这可太有失体统了!他连忙收回神。可是那女子此时已经察觉到了他的视线,与他四目相对片刻,便迈开步子,径直朝他走来。
李怀麟只觉她步履好快,不过几步之间,便已行至他眼前。
“你是何人?为何偷看我跳舞?”
女子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李怀麟不敢与之对视,又听她直言质问之语,似并不含怒意,便低着头,小声答道:
“抱……抱歉,我只是……迷路了……听闻此处有人声,便过来看看。”
“看看?”女子忽然笑出声,笑了好一会才道:“你可在此处,看了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了!”
“竟有这般久?!”
答完,李怀麟才意识到自己又失言了,连忙道歉:“我……我并非有意的!实是姑娘您舞姿太过出众,我一时……一时未曾忍住,便多看了一会儿……”
好在大梁风气较之前朝已是开放许多,否则他与这位红衣女子,岂不是要……一想到此处,李怀麟愈发不好意思起来。
他纠结片刻方才敢抬眼,轻声问道:“不知姑娘可否告知芳名?今日在下无意冒犯,改日,定当登门致歉……”
虽说,届时大概率并非由他本人亲至,多半是要被詹事训斥一顿后,再遣右春坊[7]之人携厚礼,将此事于暗中消弭了罢……
“不过是瞧了几眼,你怎么还双颊绯红,如烧着一般?”
女子忽然抬起手,轻轻戳了戳他的脸颊。李怀麟未想到她竟然会对他动手,霎时呆若木鸡,浑身僵硬,顿时愣在原地动弹不得。
只见那女子声音里笑意更浓,竟伸手捉住他的手直接牵了过去,说道:“我叫符瑶,凭信之‘符’,美玉之‘瑶’。你呢?”
“我……”
李怀麟一时语塞,他还从未编造过假名,可眼下人家已明明白白报上了名姓,他却不能以实相告,这该如何是好?
“……姑娘可是不便回答?”
符瑶拉着他的手向前行去,边走边说:“今日是你们大梁庆贺进士放榜的杏园宴,想必姑娘亦是为了能一睹那些文人才子的风采,方才不顾病体,偷偷换了男装,混进来的罢?”
“呃……嗯……”
没想到,她竟为自己寻了个台阶……
李怀麟只得硬着头皮,顺势应下……大约是因他尚未完全变声,加之又染了风寒,嗓音明显沙哑了,竟当真被她误认作了女扮男装之人。难怪她这般不在意男女之别……
想到这位名唤“符瑶”的女子方才还说到“你们大梁”……李怀麟偷偷用余光向上瞟去,这一仔细端详,方才发觉……
方才发觉,她脸上未施任何脂粉,可肌肤细腻光洁,容貌亦是……总之,并非西域女子那样的雪肤深目、异色瞳仁。看来她非是西域胡人,而是其他北方部族……莫非是哪家贵宅新来的胡姬么?
李怀麟只觉被符瑶拉着的那只手,肌肤相贴之处又痒又热。
二人总归是陌生男女,纵然听闻胡人于男女大防之上不甚在意,他也不能再让这个误会延续下去了。于是他开口澄清道:“符姑娘你弄错了,我其实是……”
他还未说完,符瑶却突然松开了他的手,而后,她抬起手臂,指着十步之外的几株果树问道:“你看看,那可是樱桃树么?”
“啊,那是……”
李怀麟顺着她所指的方向仔细望去,只见那矮树枝叶繁茂,叶片狭长而向内微卷,确是樱桃树无疑,“是,应当是。”
“这‘初春第一果[8]’,我可是好奇许久了。”
接着符瑶便朝那处小跑了过去,李怀麟连忙追上,但眼看着她不过行了数步的距离,他却需十数步方能赶上。加之他风寒未愈,跑得急了些,待到树下之时,已是气喘吁吁:
“慢……慢一些……”
他见符瑶正仰头望着那翠绿的树枝,脸上失望之色颇为明显,便解释道:“含桃虽味美,其树却不易栽种,眼下恰是成熟之时,园中果实,大都已被采撷了去。宴席之上,倒是每人能分得数颗……”
方才,他的食案之上,便有一只琉璃碗,其中盛着樱桃与酥酪。早知这位符姑娘如此好奇,便该带几颗出来的。
“姑娘……?”
李怀麟见符瑶似是未曾听见他说的话,不由得出声提醒。可他话音刚落,便见她双眼一亮,脸上的失望之色一扫而空:“看!那个,是不是尚未被人摘走的果子?”
他努力仰着头望去,只见那树冠顶端的枝头,确有一抹红色,瞧来是因生得太小、又位处过高,方才未被内侍省的宫人采走。“嗯,确实,但这树太高了……”
“没问题!你在这等我片刻。”
符瑶丢下这句话,便一脚蹬上树干,身形轻盈地上了树!
“姑……姑娘……!”李怀麟只见她身法飘逸,三两下功夫,便已攀至树身中段。此树,可是足足有两丈余高!
在他几次眨眼之间,符瑶已攀上了最高之处。李怀麟十分震惊,他还从未见过这般身手的女子……不,便是男子,也罕有轻功如此高强之人。
可那串果子,生长的位置十分刁钻,正在最细枝干的最远端。即便于符瑶而言,爬到树干之顶是轻而易举之事,但欲采得此果,却仍有些麻烦。
“小,小心些!”李怀麟仰着头,高声喊道。
“知道了!莫要扰我分心!”
符瑶随口应了一句,接着脚下轻点,借力一纵,直接落在了那根生着果子的枝头。
她蹲下身,将那串樱桃摘入手中,正欲向树下的“美人”炫耀一番,忽闻耳畔传来一声枝干不堪重负的轻响。
该死!晨间的胡饼吃得太多了!
随着树枝断裂,承重之处骤失,符瑶身形一歪,便自树上掉了下来!
“痛……痛痛!”
她虽已竭力稳住身形,可仓促之间体内气息不稳,不过是勉强安然落地,其间还被不少枝叶刮蹭,模样颇为狼狈。
正当符瑶想着日后定要再这练练摘果之功时,她忽然听得身下传来一声虚弱的央求声:
“符……符姑娘……”
“!”
符瑶立时自李怀麟身上跳开。但……事已发生,无法抹消。证据便是他头上沾染的杂草落叶,还有……那眼眶之中,盈盈欲落的泪水。
一时间,四周唯有风吹动枝叶之声,两人再度四目而对。
片刻之后,李怀麟揉了揉被撞到的后脑,自觉并无大碍,遂主动开口道:“……符姑娘,你可摘到那樱桃了?”
“那是自……”符瑶扬起那只抓着樱桃串的右手,却是一愣。
大约是被枝叶刮蹭,或是方才被她压到了,这一串五六个果子,竟已尽数毁了,唯余一枚尚算完好的樱桃,孤零零地挂在枝上。
瞧见这一幕,李怀麟只好继续打着圆场:“还好,还好,尚余一枚呢。”
“唉……”
符瑶却叹了口气,她将那唯一完好的果子摘下,随手将那光秃秃的树枝往身后一扔,对他道:“伸手。”
“啊?”
还未等李怀麟反应过来,那枚樱桃,已被塞入了他的手中。
“这是赔礼!”符瑶说道。
“但是……姑娘你不是很想尝尝么?我……我今日已经吃过了……”
“我说给你,你便收着就是!快尝尝甜不甜?”
“好……”
李怀麟望着手中那枚未曾洗过的樱桃,余光瞟了一眼眼前这位一脸期待之色的红衣女子,吸了一口气,将这份“赔礼”送入口中。
樱桃果肉脆嫩,甜中带酸,大约是因刚刚长成,并不似宴席上所供奉的那些一般甜膩,他还从未尝过,这般……滋味。
“如何?”符瑶凑至他的脸边。
“嗯……尚好……”
李怀麟正想说她离得太近了,可下一瞬,他便说不出话来了。
他只觉唇上忽然传来一阵温热柔软的触感。他看见,符瑶的脸,离得那般近,近到……他能清晰地数清她的每一根睫羽。
“嗯,这果子,的确是挺甜的。”符瑶笑着,松开了他。
李怀麟整个人,都被这大胆妄为的举动,惊得呆立在原地,直到她走出了很远,才有了知觉。
远远地,符瑶最后朝他挥了挥手道:
“娘子,下次见咯。”
[鸽子]天呐怎么150 收了,不会完结前真能入V吧[害怕]
[1]杏花宴。有时也被称为“闻喜宴”、“探花宴”,总之就是放榜之后皇帝在曲江给新科进士办的宴会,因宴会举办之时,正值杏花盛开的季节,故得此名。顺便一提,开宴前会推荐两名年少英俊者为探花使者(唐代探花其实还不是第三名的意思),去长安城中摘花(芍药、牡丹最好),如果被其他人先摘得了就要被罚。
[2]太常寺。九寺五监之一,掌管国家的礼乐、祭祀、宗庙、科举考试中的礼仪等。
[3]太子詹事。詹事府的长官,总管东宫各类事务,大管家。
[4]东宫十率。皇太子的卫兵,模仿皇帝的十六卫模式,之后写到细节再说。
[5]“芳草和烟暖更青,闲门要路一时生”。出自唐代罗邺《芳草》,意思是“芳草如烟,不管是贫家陋巷还是权门要路,处处长得青葱一片”。
[6]“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出自唐代孟郊的《登科后》,说的是进士的风光无限。
[7]右春坊。左右春坊都是东宫詹事府下属重要部门,不用搞得太明白。
[8]樱桃,唐朝人也叫“含桃”,因为樱桃是一年中最早成熟的水果之一,被称为“初春第一果”,虽然长安本地可以出产樱桃,但也就集中在皇家御苑的樱桃园和不多的一些果园里,每年产量有限,吃法就是沾糖蒸酥酪
顺便一提,瑶瑶的舞参考的是胡旋舞,然后“娘子”其实是唐朝人对女性的普遍称呼,“姑娘”才是我根据古言普遍阅读观感随便乱用的,同理父皇啊王爷啊大人啊也是为了读感乱用的。而众所周知娘子和娘子是一个词,所以这里瑶瑶她是故意的……我是故意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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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 3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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